“驭蛟索接续你二人血脉,他若有事,则你也免不了。故而他绝不会叫自己出事。”
我说:“既然如此,那我更要去。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岂不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句芒说不过我,又开始唠叨我,“你这孩子,平日傻傻呆呆,怎么这会儿这么伶牙俐齿?”
见我说不通,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算了,广陵找我帮的忙从来也没有容易的。你要去就去吧。”
我将出门,他又"哎哎哎“地叫住我:“那你把那镇妖符带上。”
我说:“那是他给你的。”
句芒轻笑:“本君要他什么镇妖符?他在人间几世,当真越来越婆婆妈妈。”
我揭下那符咒来,皱眉问:“给我的为何不直说?”
句芒说:“他若是直接给你,你会用么?”
我:“……”
我心道那要看他怎么说的了。不过,按他那张嘴和我的脾气,他给的东西,我的确是弃而不用的可能性大一些。
将镇妖符塞到袖中后,我别过句芒便向外走去。刚一转身,庭院之中忽又闪出另一个身影,也往前厅飞快游去。那人容色苍白而身形修长,墨绿色的衣摆在暮色中近于黑色,拖曳在身后,身姿十分风流。
一院子妖精里得天独厚的只有这么一个。不是兰漱又是谁。
兰漱应当也察觉到外头情形不对了,因此镇妖符一揭下,他便匆匆往外去。
我边往外赶,边在心里感慨:傅桓说的大概不对。
这世上永远有痴情刚烈的人,敢为所爱剜心,敢为所爱舍命。
第40章 他不是
我跟在兰漱后头一路向外走。
江南的房舍到了春雨季的傍晚,若不点上灯,庭院笼在青灰色的暮色中,墙角爬着青苔,青砖地面上洇着水汽,人行其中,无端要生出许多凄凉萧瑟的心情。平时妖精们来往吵闹的庭院此刻死气沉沉,从后往前不过一小段路,我却走得有些透不过气。
到了前头,从堂中出来后,一直走在我跟前的兰漱突然没了踪迹。我四下一看没找到,当下也不去管他,准备先穿墙出去。跟着庄珩的这两日,我穿墙的功夫练得很炉火纯青,本以为这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知却一头撞在了墙壁上。
我没防备,真的撞了个眼冒金星。我捂着脑袋,用手沿着墙壁摸了一圈,发现每一处都是实的。大门虽没有插门栓,却同样怎么也拉不开。这座宅子竟被人封成了铜墙铁壁。
我以为是句芒设下的法阵——这位神君口口声声说“算了你要去便去吧”,结果回头就把大门给堵上了,真是既不着调,又很言而无信——我边在心里骂人,边跑回去找句芒,然而房中空空如也,句芒早已不见踪迹了。
找不到他,封住这宅子的阵法这里大概是没人能破了。我只好又回到院子里,抬头看到四方院墙围起的天空半明半暗,乌云在头顶翻滚、移动。似乎是傍晚,然而北边的云层中间还偶尔露出一线金光,像是太阳还未落山。但这个时辰哪里还有什么太阳?
我望着院墙上边的天空,身子一轻,打算试试飘出墙去。飘到一半,却发现屋顶上有人。
黄老道和兰漱竟然都在屋顶上。
我掉了个头飘过去。
屋顶上风很大,黄老道在风中打坐,手里托着一盏小钵,道袍翻飞。兰漱负手站在他旁边,凝眉看着远处,见我过去就瞥了我一眼。
我问他们:“道长为何在此处?庄珩、不是,李公子呢?”
黄老道此刻神思不知在何处,自然是不会理我的,我就看着兰漱。
兰漱冷眼瞅我,下巴微微一抬,示意我回头看。
我就回头,霎时一阵狂风吹来,把我吹得一个趔趄,待我稳住身子,眯着眼迎着风再抬眼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被乌黑平整的云层分割,天上与人间在眼前无比清晰地被切分成两半。乌云之下,江南的青瓦屋顶在眼前连绵而去,其间点缀着雨丝、炊烟与灯火,然而云层之上,却是一片辉煌灿烂的金红色的天地,在这片天地中,云霞堆叠、瑞气流动,其中有一云柱如山峰般高高耸起,云巅立着一个身着青灰色的人影,那人负着手,眼皮微垂,神色淡漠地俯视着脚下某处。
我心头微微一跳。
是庄珩。
却又好像不是。
但是与不是都不重要,我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这便够了。
我心里终于稍稍定了。
我转头看了一眼兰漱:“你也来找人么?”
兰漱也望着天上,只是他看的方向却不是云巅上的人,我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往下挪了挪,便看到那一***的云峰之下,在人间乌黑的云层与天上金红的云霞交汇之处,正有一道黑气左突右冲。黑气之下,是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频频有电闪雷鸣落下。
“那黑气是什么?”我皱了皱眉,问兰漱。
兰漱面色苍白,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道蛇一般流窜的黑影,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那是得不到、放不下、看不见。一团执念化成的魔障。”
我“啊”了一声,想起昨天听黄老道和蝶妖说的事,问道:“莫非就是害了你的那个鬼煞?”
兰漱听了没作声。许久眉心稍稍一蹙。
他微弱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风声里,但我听到了他的话。
“不是。”
“他不是鬼煞。也不是他害了我。”
第41章 蛟蛇打架
“他不是鬼煞。也不是他害了我。”
兰漱这话听来似有许多故事。他昨日自称倾慕庄子虞,种种行迹看起来似也确实如此——这也很说得通,庄珩一表人材又是他救命恩人,以身相许的戏文不都这么唱么?只不过,此刻庄子虞金光闪闪地站在云头,兰漱放着那边云霞灿烂的风景不看,专盯着那道黑气做什么?
那黑气,莫非是兰漱的哪位故人所化?难道那黑气此刻出现也是为了他而来?
一时间许多爱恨纠葛从我脑海中闪过——哎,看来人也好,妖也罢,活在这世上,个个身后都带着一长串故事啊。
屋顶上风很大,呼呼地灌到耳朵里。我张了张嘴,觉得说话实在不方便,就从黄老道身后绕过去,踩着高低不平的瓦楞往兰漱那边走。从黄老道身后经过的时候,随着那边山头一道炸雷落下,风猛然一劲,我身体被吹得一歪,眼见黄老道的道士帽将要被风吹走,我眼疾手快地一捞,将帽子抓在了手里。
黄老道满头花白的头发霎时被风吹散,烈烈风中糊了我一脸……老头儿看来也是个不拘小节的,这满头白发当是许久未曾清洗,油乎乎酸兮兮,味道十分一言难尽。
我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头发,往边上避了一步,然后转目去找兰漱,但刚一抬眼,又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不过刹那的功夫,眼前的天地又改换了。
原本将天地分割成明暗两半的云层突然掀起了汹涌的波涛,乌黑的游气在其中自如穿梭,恍似一条巨大的黑蛇。 那些翻滚的巨浪向天中央耸立着的云柱冲击而去,吞吃着那一片片金红的云霞,蚕食着那一缕缕紫色的瑞气。而云柱之巅,庄珩似对一切视若无睹,仍旧跟个没事人似的静静站着。
我做鬼百年,除了惊鸿一瞥的句芒以外,见过的最了不起的神仙就是蒙孤山的土地。蒙孤山的土地庙在苦水河流经河平村的一个小码头边上。土地庙高不过到我腰间,进深不过半臂,夏天漏风冬天漏雨,门口的供品也很寒酸,我见神仙竟是这个当法,当时便了了修行的残念。但此刻这一番波澜壮阔的天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想象中盘古开天辟地般,当真是开了眼了。
头顶天宇宽广,脚下黑浪涌动,那负手而立的人影微渺如芥,却站出了顶天立地的气势。只是这种螳臂当车的对比太过悬殊,我的心随着那翻滚的巨浪七上八下的,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小蛟不知死活。”
然后在大风里踉跄着往兰漱那走了几步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兰漱衣袂飘飘地站在屋脊上,拧着眉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脸色很难看。他显然没听见我在说什么,我在旁边等了半天等来了他阴着脸恨恨的一句:“不知死活。”
我愣了愣,心道我跟兰漱难得竟还有能接得上的话,不由便接口道:“谁说不是?”也冷笑,“我道他装腔作势的性子哪里学来的,原来是打蛋里带出来的。”
兰漱很有共鸣,冷声补充:"还是个死性不改的坏蛋、混蛋。"
我欲附和,一时又想坏和混两个字庄珩委实不够格,便住了嘴。琢磨出兰漱这话里的怨气,我看了他一眼——怎么,庄子虞在我这笔笔人情债还得清清楚楚,兰漱那里,还欠着人家东西没有还?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再看时,那边黑云翻成的巨浪已经吞没了大半个天空,庄珩立足的那一点金红色仿佛沧海横流之中的一块礁石,危如累卵。
我浑身发毛,当下也不再跟兰漱废话,身子一轻,作势欲往上飘——庄子虞此人,做人做蛟都不叫人省心。
袖子却被身后人一把拉住,兰漱说:“试过了,出不去。”
我不信邪,从他手里拉扯出袖子,强行飘上去,谁知不过飘出一人的高度,一股无形的力挡住去路,手腕又被轻轻一拽,轻飘飘的依旧落了回去。
我低头,腕上红色的痕迹一闪而过。
收眼的刹那,余光却忽地瞥见一旁黄老道那铜钵中的东西——
“兰漱。”我伸手将旁边的兰漱一拉,“你看那是什么——”
兰漱被我拉过来,目光落到那铜钵中,一时也惊了。
铜箔中一泓清水,水底符文泛着金色流光,水面一丝波纹也无,清清楚楚地投映出眼前的景象。
兰漱看看我,看看铜钵,又抬头看看天上。
我俯下身凑近去,望着铜钵中的景象——头顶风云变幻、波澜壮阔的天地正栩栩如生地投映在那铜钵之中。虽不敢置信,我还是没边没际地猜测道:“莫非,我们就在此钵中?”
而天上所见之景象是隔水而望,若要出去,真正的出口,乃是黄老道手中的这个铜钵。
兰漱沉着脸没出声。
铜钵之中天地虽小,但其间风云涌动却比天上看得更清晰、更真切。
我看着水中那个青灰色的身影。只见一片金紫色的云霞中,庄珩双目微闭、面色冷沉,周身环绕着淡紫色的瑞气。而那道在云层中穿梭的黑气此刻看来也更为清晰了,那黑气之中隐约可见绿色与黑色相间的花纹,通体闪着荧荧流光,阴森、神秘却又十分流丽——竟果真是条漂亮的大蛇。
啊,蛟蛇打架么……?
我先前只见那黑气在云中穿梭自如,此刻从钵中看来却并非如此。那蛇在云中翻滚搅动恐怕全非自愿——他身上缠着一道银白的雪练。雪练缠得很紧,那大蛇与其说是在云中游动,不如说是被雪练缠得在云中打滚。
那雪练大概就是庄珩放出来的?
见这打架的一蛇一蛟势均力敌,我心中又稍稍定了。我在黄老道身边盘腿坐下来,抬手帮他将帽子重新戴回去,又将兰漱我拉到身边来,请他一起来看。
我问兰漱:“兰兄认得这条蛇吧?”
兰漱点头。
“他们有何过节?”
我看着铜钵中庄珩的脸,心下猜测莫非是他从前做蛟的时候跟这条蛇结下的恩怨?只是什么恩怨不能好好说,非要弄得你死我活?
兰漱看我一眼,问:“你果真一点不记得?”
我问:“记得什么?”
见兰漱似笑非笑地又露出讥讽来,我又问:“你又要说,我与庄珩曾有过情事?”
大概太直白,兰漱一时语塞:“你怎么……”
“怎么突然开窍了?”我很随意地笑了一下,“你说我在梦中低三下四,这倒很对。若你所梦为真,我与庄珩之间定要有一人放下身段来,大约只能是我。”
“但这又如何?”我看着他问。
我与庄珩之间绑着驭蛟索,他的神仙朋友句芒又似确曾认得我,经过这些,我相信兰漱所说大概就是真的,我与庄珩之间大约的确有一些往事。可能是庄珩下凡来游玩,恰巧游到我身上;或者是我这个凡人见了蛟仙两眼发直失了心智,巴巴地追着人家跑——但那又如何?那些事已经结束了。对我来说,遗忘就是那些事的结局。
上天给我们这些凡人的恩典之一便是这辈子的归这辈子,上辈子的归上辈子。
庄珩自己也说“轮回了,恩怨消”。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谁要再揪着那点事不放,才是生了执念、妄念。
“不知道哪辈子的事,我不提,他不提,原本相安无事,多安生?偏你来提?”我视线往下落到他胸口,“人家根本不想提那笔烂账,你却这么不识相,可不是要折腾你么?”
兰漱皱着眉,似是被我这清晰严密的分析说服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我拍了拍他肩膀,叹息说:“你也是,与你无关的事。管这闲事做什么?乖,别提了啊。”
兰漱有没有被我说通我不知道,但我可是把自己说通了。那时我还奇怪兰漱不过扯一句闲话,庄珩怎么却真动了气——此刻想来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罢。
与我的陈年旧账,庄子虞压根听都不想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