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我将家主之位归还给你。”楚荆迟顿了顿,“只要你不再恨楚家。”
楚照流突然有些索然无味,收回扇子,不屑地丢下“我稀罕吗”几个字,转身拔腿就走。
谢酩淡淡瞥了眼楚荆迟,略一颔首,跟上了楚照流的步伐。
“我们不参加祭祖了?”
对着谢酩,楚照流的语气缓了缓:“人多嘈杂,等下次清净点,我再带你来吧。”
话出口了,才觉得有点不对。
他来就算了,带谢酩是个什么意思?
好在谢酩似乎没注意到他话里的漏洞,又问:“去你父母旧居?”
楚照流拧了拧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两人脚程快,路上楚照流的话多得有些异常,没多久,就回到了一片静谧的灵雾谷,大部分人都前去密林中了,隐匿在薄雾中的老宅仿佛只安然沉睡的庞然大物,静谧无声。
进了宅子,穿过前堂,又转了个几个弯,从一条游廊上走下,俩人跨入道拱门中,眼前的场景倏而一转,出现一个小院,上面的字迹遒劲而游刃有余,写着“揽梅园”三字。
楚照流浑不在意似的:“我爹娘的旧居。”
谢酩觑他一眼,感觉他一路上都别别扭扭的,眉梢略微一扬。
进了园中,就看到满院子凋敝的梅树,虽然没有荒草,也看得出多年没人居住,一派凄清荒凉之感。
倘若院中的树还活着,满园花开之时,想必美不胜收。
换作其他人,这时候怎么也该感怀几句,楚照流却只是安静地望了那些枯树片刻,便别开视线,领着谢酩走到个房间前:“说不定能在我爹娘的书房里再翻出点什么线索。”
谢酩按下袖中好奇探出贼头贼脑的鸟头,面色如常:“不错。”
从外面看,书房不过小小一间,进来了才能察觉别有洞天,竟然一眼看不到头。
书房内一切都还保留着一百多年前的样子,进来就能看到一幅白梅图,画的正是园中之景。时间仿佛凝滞在这间书房中,桌上的古书摊开着,润笔的墨都还未消失,上面搁着一封匆匆写了一半的信,字迹娟秀。
“……尝试百方,一无所获,照儿天性要强,在楚家之内,恐郁结于心,我与清渠商议过后,决定将他送去神药谷……”
这是封没来得及发出去的信,当日楚照流的爹娘便接到了什么消息,出去之后再未归来。
楚照流看着这封信,这时候才彻底安静下来。
谢酩适时开口:“你寻线索,我出去走走。”
楚照流嗯了声。
他爹娘尚在时,楚家那种人吃人的森严压抑气氛被压下去了很多,两人一失踪,一朝回到从前。
环境一压下来,出来的变态就格外多,他实在很不喜欢待在这里,也懒得和楚家其他人周旋。
书房内只剩下楚照流一人,他也没感伤什么,只坐在书桌前,盯着桌上翻开的信出了会儿神,良久,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怎么了?”
楚照流顺手将信收起,纳罕地想,难不成有人没吃够谢酩的冷脸,又卷土重来了?那也太坚强了。
他毫无防备地过去推开门,抬头一看,愣在原地。
谢酩站在满院荒芜中,小胖鸟也毛发支棱着站在枯枝上,见他出来了,谢酩轻轻一点,一点柔和的白光自冷玉般的指尖冒出。
几乎是瞬间,满园白梅齐放,枝头结满新苞,与书房中的那幅画一模一样。
啾啾奋力扇着小翅膀,想要随之翩翩起舞。
可惜这只黄毛鸟破壳半月以来,从未依靠那双稚嫩的翅膀干过这么努力且艰巨的事情,一天到晚赖在谢酩身上睡觉,力有不逮,刚飞起来两寸,就扑通掉了回去,脆弱的枝头差点撑不住它滚圆的身体,咔吧一声险些折了。
——若不是这蠢东西,谢酩站在其中,当真如画一般。
“今冬未至,”谢酩掌心中托着一朵梅花,注视着楚照流,话音从飘落的白梅间传来,缥缈疏淡,“先让白梅开给你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酩:当不了爹妈当得了你掌中的花儿(?)
第30章
被妖族屠灭后,离海流明宗外那片繁茂如梦的桃花林枯朽一片,数十年再未有过新芽、吐露花苞。
流明宗重建之时,也没人顾得上那片桃花林,纵然有人进言,也被年轻的宗主冷淡似冰的视线堵回,不敢再说。
雪白的靴子如云般踏掠过焦暗的泥土,谢酩走在枯树林中,晴朗的日光也照不透重重枯枝,一切都犹如张牙舞爪的鬼爪。
这一切都在将他拉入曾经的噩梦之中。
这里是谢酩的禁地。
往重重枯林间走了许久,视线里忽然浮现了一抹格格不入的绯红。
谢酩微抬起头,鸣泓应召出鞘,“锵”地一声铮鸣清若龙吟。
绯衣人站在一棵枯树旁,白皙的指尖不紧不慢抚摸着粗糙的树皮纹路,侧眸一笑:“那么激动做什么,我又不是来和你打架的。”
谢酩眼底一片暗色,握住剑柄,浅色瞳孔恍如坚冰。
绯衣人却依旧很不怕死,敲了敲身旁的桃树:“让它们这样要死不活的,不如将它们砍了,我看这些树都非凡品,盛放开来说不准能与扶月山上的桃花一比。”
谢酩淡淡开口:“我给你三息时间逃走,三息之内若不离开,便将手留下吧。”
“啧啧,谢宗主也太粗暴了。”
绯衣人宛然一笑,指尖忽然亮起一抹白光。
未等谢酩升起警惕,刹那之间,绯影重重,目光所及之处,无数桃花在枯败的树枝之间绽开,黑白交错的世界被泼了红墨,陡然打乱了一切。
“谢宗主,饶我一命呗?”
谢酩倏地睁开眼,向来平稳的呼吸有了一丝紧促。
眼前是一堆亮堂堂的篝火,小肥鸟细骨伶仃的腿儿支在地上,翅膀大张,靠在篝火边烤自己,再往前一点,就能把自己烤成备用的干粮,楚照流坐在对面,不知道从哪儿摸来根细长的树枝,手贱兮兮地去戳小肥鸟毛茸茸的肚子,二者俨然形成了对峙之势。
见谢酩睁开眼了,楚照流抬眸笑笑:“没想到你打坐时居然会陷入深度冥想,见着什么了那么出神?我是不是得感动一下,剑尊大人对着我居然敢放下防备。”
谢酩微微怔然,望着前面那张与梦里毫无二致的脸,一时嗓子有些发紧。
桃花林是他在重建流明宗时复苏的。
惑妖编织的幻梦不敢与现实有太大出入,否则便会被立即察觉,但就是在相近的时间里,细枝末节处插入,才更让人防不胜防。
就如昙鸢所言。
那些都是假的。
但在幻境中经历的都是真的。
……况且梦里的发生的,的确是楚照流能做出来的事。
“谢三!”
楚照流忽然花容失色,惊叫一声:“管管你儿子!!!”
跟楚照流对峙已久的啾啾趁他分散精力,陡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枝弹去,鸟未至啾先至,兴奋不已:“啾啾!”
终于能投入母亲的怀抱了!
谢酩回神,也不见手有动作,小肥鸟啪一下撞他手上,幽怨地看他一眼,抖了抖身上的绒毛,用尖尖的鸟喙输了输,重振旗鼓,准备下次再战。
楚照流咕咕哝哝地重新坐下来,大大松了口气,跟小肥啾苦口婆心谈判:“俗话说有奶便是娘,我不是你娘,你身边那个才是,他天天用灵力给你温养,还不够你认亲的吗?”
啾啾在谢酩手心里原地打转:“啾啾。”
“我理解你想爹娘双全,但那得催你爹找道侣去,你找我是没用的。”
“啾啾啾!”
“啾也没用。”楚照流冷血无情道,“看到面前这堆火把了吗,你要是到我手里,一会儿就会成个烧鸟。”
一人一鸟叽叽喳喳,啾啾似乎被亲娘的态度激怒了,忽然低下脑袋,火焰在那双黑豆眼里跃动着,张开嘴。
火焰被它一吸,悉数吃进了肚子里!
那可不是凡火,而是楚照流特地用灵力点燃的真火。
眼前骤然一暗,没了火的温度,秋日的寒气凉浸浸地袭来。
楚照流:“……”
小肥鸟拍拍肚子,打了个蹿出小火苗的饱嗝,得意洋洋地和楚照流对视。
差点忘了,这小东西还真是个神兽。
楚照流啼笑皆非道:“给你厉害的。”
吃饱喝足的小肥鸟也折腾够了,岔开腿,脑袋一歪,倒在谢酩手中呼呼大睡。
楚照流和一只鸟吵够了,察觉到谢酩的视线,摇摇扇子:“你也不好好管管你的鸟,成天往我身边凑,小时候不管,大了就更管不住了。”
梦里人是不是真人不知道,但这性子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谢酩把小家伙放进胸前衣襟,瞥他一眼:“我也没想到,你能和一只鸟吵得如痴如醉。”
“谁让它和你一样好玩呢,它若是不好玩,我也懒得逗它。”
楚照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眉目间浮着点懒懒笑意,啪地打了个响指,重新点燃了篝火:“三日后听竹楼便开启了,你确定我们走的地方是对的?”
俩人已经离开灵雾谷几日了,一路西行,沿途打听着听竹楼的痕迹。
这一路过去,越来越靠近尘世的城池,搞得楚照流有点狐疑。
听竹楼那么神神秘秘的,不该在月圆之夜,出现在某个深山老林角落中,进去时还得搞点神秘仪式,这才符合那种神出鬼没的气质吧?
谢酩却平静地“嗯”了声。
听他确定,楚照流便收起了疑惑,转而又想起件事:“说起来,谢三啊。”
“嗯?”
这是默认这个外号了?楚照流心底暗笑:“我真的很疑惑,你那天怎么想着让梅花重开的?”
谢酩一阵哑然,静默片刻,嗓音有些低沉:“和一个人学的。”
“谁啊,那么不教好。”楚照流捧着腮,兴致勃勃地打听八卦。
“不教好?”
楚照流重重点头,想了想,认真解释:“倘若我对谁这么做,那八成是想泡他,你可别瞎学这手,跟哄小姑娘似的,我要是个小姑娘,就该被你骗到了。”
谢酩:“……那你对谁做过?”
楚照流冥思苦想了会儿,也没注意到谢酩的眼神随着他的深思在逐渐变沉,最后手一摊:“暂时没有。”
谢酩唇角轻轻一扯,看不出来是笑还是冷哼,嗓音却一如既往冷淡:“嗯,继续保持。”
楚照流一时很难分清,谢酩是不是在咒他一辈子找不到道侣,好还当日在地宫里他那句话之仇。
毕竟谢酩这个人,仇都不动声色记在心里,冷不丁就扎人一下,非常难防。
歇了一夜,天色亮起时,两人继续西行。
两人已经越来越贴近烟霞的西方地界了,如果再往西行十几日,出了关渡过泠河,一岸之隔外,就是魔修横行的世界,西洲。
西洲一片地界能有夙阳的两倍大,无数或心性不正,或走火入魔……各种各样的歪魔邪道扎根于西洲,根据天道盟的宣传,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楚照流受限于身体,还没去过这地方。
百年来魔修与正道摩擦不断,但魔修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反观正道修士群英荟萃,魔修再不甘心,也一直被死死压在西洲,没怎么进犯过,近来频频的举动倒是有些古怪,如在楚家听到的消息一般,因为魔修的侵扰,越往西越荒凉。
抵达目标城池时,恰好是冬月十五,这地方偏北,已经下起了薄薄的雪,进城时也没沿途经过的城池热闹,清清冷冷的。
楚照流实在看不出来听竹楼会从哪儿冒出来,疑惑地瞅瞅谢酩:“现在去哪儿?”
谢酩也不多言,带着他走向这座城池里还算红火的一条——花柳巷。
楚照流这辈子就没想过谢酩会带他来这种地方,吃惊地睁大了眼:“不是吧谢兄,正事当前,你要请我喝花酒?”
那话音里调侃的味道更重,谢酩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径直走到一间较为冷清的店前。
楚照流还在不要命地笑:“这家生意不好,看起来质量不太行啊,要不要我教教你怎么喝花酒?”
谢酩面无表情地一伸手,不知道打哪儿掏出张面具,“啪”地往他面上一盖,拎着他的领子一步跨进了门中。
眼前世界陡然扭曲变换,楚照流眼眸一眯,清晰起来时,前方竟是一片云雾缭绕的瑶池,三三两两人成堆,每个人都戴着副面具,前方一栋精致的小楼云遮雾掩,外围一片竹林,丝竹之声与阵阵酒香逸散在空气中,声色享受俱佳。
楚照流若有所悟,只怕传闻里飘忽不定的不是听竹楼,而是通往听竹楼的传送阵。
谢酩也重新戴上了一副面具,嗓音冷淡:“进去吧。”
楚照流条件反射问:“进去干什么?”
不要来见那位听竹楼主么?
谢酩嘴角冷冷一勾:“请你教我喝花酒。”
楚照流:“……”
又来了!臭脾气的贵小姐!
他正了正脸上的面具,扇子一摇,丝毫不露怯,又是副风流倜傥样:“走吧,我倒想看看那位楼主有多花容月貌。”
谢酩没搭理他,脚步隐隐快了些。
进了听竹楼中,迎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排排的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