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走停停的,遇到石碑,就多看一眼。
看着看着,楚照流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谢三,这已经是五千年前的文字了,”楚照流脚步一顿,指了指面前的石碑,“你说会不会,我们要找的拓本母本……”
谢酩的目光也落在那块石碑上,沉吟了一下:“这篇密林中有多少石碑?记载时间最早的是多少年前?”
楚照流无辜地眨眨眼:“你问错人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楚家的祭祀大典二十年一次,他离开楚家时甚至还不到十五岁,当然是没参加过,也没来过这儿的。
这么一看,还真如外客一般。
谢酩略微一怔,明白过来,望着他的眸色深了深:“我去探探。”
楚照流完全没感受到谢酩的眼神,欣然道:“那东面那片就交给你了,西面交给我,一会儿在尽头碰面,可别迷路了。”
谢酩沉沉地应了声,转身便没入了密林。
楚照流也扇着扇子,溜达向另一边人迹罕至的方向。
一直盯着两人一举一动的楚勋眼前倏然一亮。
谢酩居然自己走了。
老天爷都在帮他!
他和身边的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悄然钻进了深林之中。
楚家这片后山密林里布有重重禁制,神识探不开,楚照流边走边瞧着,琢磨着之前看到的石碑上的内容。
大多石碑上只是寥寥几句,写一下那人的生卒年,也有记载那一辈的楚家人身怀什么使命,做了什么大事,仿若一篇祭文的。
之前在地宫里临摹下来的上古文字也是一篇祭文。
只是,就算真的能找到刻印着上古文字的石碑,似乎与他灵脉的关系也不大。
他爹娘真的只是为了给他寻秘法药方才失踪的吗?
又路过一块石碑之后,楚照流的步子倏地一顿,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身后,眉梢高高挑起,不紧不慢地找了个地儿坐下,姿态惫懒,毫无警惕。
他正思索着楚勋准备怎么对他下手,身后陡然袭来股热风,楚照流翻身一躲,抱着手回头一看。
身后的人扑了个空,不怎么在意地直起身,冲着他笑了:“照流堂弟,这是迷路了吗,要不要堂兄来带带你啊。”
那目光像湿腻腻的蛇似的,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身后传来脚步声,楚勋在后面断了后路,噙着丝快意的冷笑:“没想到你这样的丧家之犬还敢回楚家,没了谢酩在身边,我看你还怎么狐假虎威。”
楚照流饶有兴趣:“哦哦?”
楚勋被他这副事不关己似的姿态气得声音一劈,浸着股恶意重新开口:“楚照流,我实在很好奇,你是不是和谢酩睡了?他怎么就那么听你话,居然还带你御剑?”
他对着楚照流的侧影,没注意到自己话音一出,楚照流嘴角牵着的笑意便渐渐淡了,眉目间蕴起股冷色。
“听说谢酩是个洁癖,你要是被人染指了,你说谢酩还听不听你的?”
楚勋狠狠出了口恶气,还想接着说,另一面的那位堂兄却有点等不及了,取下腰上的鞭子,猩红舌尖舔了下嘴角,不耐烦地打断:“春宵一刻值千金,楚勋,说够了该我上了……我对好好对待这位美人的。”
楚照流终于慢慢开了腔,语调有些奇异:“其实一般情况下,我都很大度。”
楚勋愣了愣。
密不透风的深林里不知何时起了风。
“我和谢酩睡没睡,你猜啊?”
楚照流转过脖子,轻声细语的,脸上却没有分毫笑意:“谢酩是什么人,也是你说得的?”
一股灵威忽然凭空爆发而出,砭骨的狂风迎面席卷而来,恐怖的风刃擦过耳畔,轻易就能将人割得粉身碎骨,两人脑中刷然空白,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双腿一软,在强大的压迫感下,不由自主跪了下来。
楚勋不可置信地拼命抬起头。
谢酩不在,而风暴的中心是楚照流。
凛冽的风声割得他浑身剧痛,楚照流的姿态却依旧懒散悠闲,衣袍在风中猎猎而动,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刹那间当真恍如仙人。
那些旖旎的下三滥手段被抛之脑后,深切的恐惧后知后觉地漫上心头,楚勋的齿列都在发抖,喉咙中发出了古怪的咕哝声:“怎么可能……你明明早就废了!”
他突然打了个寒颤,想起了在楚家大门口,楚贺阳说的话。
“……楚照流其实早就恢复实力了。”
楚贺阳当时的提醒,恐怕是真心实意的。
但他当时只当楚贺阳失心疯了,满口屁话。
楚照流要是早就恢复了,为什么没人知道?!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了般,楚照流嘴角勾起丝弧度:“若是让你知道了,这出戏还怎么上演?”
他随手一扬,身后方才还叫嚣着要睡他的那人仿若一只绵软无力的棉花娃娃,毫无阻滞地被一股巨力带起,砰地砸到巨树上,猛然连砸了数下,鲜血飞溅,痛叫不止。
楚照流有点嫌吵,弹指封了他的声音,慢吞吞地一脚踩在楚勋肩上,目光凉凉的:“楚家真是越发人才辈出了,对同宗下这种手,你说我该怎么回报你呢?”
察觉到他话里蕴含的冷意,楚勋瞳孔骤然一缩,色厉内荏:“你不能杀我!这是在楚家,这、这是在列祖列宗沉睡的祖墓附近,我太爷爷也在,你敢杀我,你绝对走不出楚家!”
你还知道这是在列祖列宗沉睡的祖墓附近?
楚照流甚至有些莞尔:“我说了要杀你吗?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配让我出手的。”
耳边风声未止,听到楚照流这么说,楚勋丝毫没有放松下来,心脏狂跳着,浑身紧绷。
“差不多猜出你和他打的什么主意了,真是有够恶心的。”楚照流撇下眸光,若有所思了一阵,忽然粲然一笑,“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明明他笑得很好看,楚勋心底都在发寒:“你想对我做什么?”
“我也不是什么恶鬼,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楚照流扇子一并,以扇骨敲了下楚勋的手腕,藏在他手中的一包药粉啪地掉出来,开了条缝。
粉色的药粉,带着股甜腻腻的异香。
见到这东西,楚勋猛然猜到他想做什么,惊恐地挣扎起来:“楚照流你疯了!你敢对我做这种事!”
楚照流吃惊地瞅瞅他,有点好笑:“你能对我做这种事,我怎么就不能了?做人不要太双标嘛,来,张嘴,乖。”
最后那几声称得上是温柔如水。
片刻之后,楚照流整整衣袖,施施然从树丛后走出来,漫不经心地思忖着,谢酩这会儿应当快探完他那边了……
他的脚步陡然一滞。
他心里念叨的人正站在前方,静静看着他,繁密的枝叶间透出几缕明亮月光,正正好洒在他身上,像笼罩了一层清冷迷离的薄纱,人如明月,姿容胜雪,冷漠干净得让人只敢远观。
身后隐约传来了奇异的响动,楚照流蒙了一下,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拉着谢酩就飞速奔逃开一段距离,硬着头皮笑道:“你怎么过来了?”
谢酩任由他拽着,语调平静无澜:“探完那边,见你没来,便过来了。”
楚照流不太确定:“那你有听到什么吗?”
“听到了。”
楚照流勉强镇定:“从哪里?”
谢酩静默一瞬,慢慢道:“我很听话。”
楚照流呆滞地攥紧了手里的扇子,霎时尴尬得头皮发麻。
作者有话要说:
谢酩:难道我不听话吗?
照照:???重点是这个吗?
相信大家看出来了,照照其实不是什么好人(x
第29章
以谢酩的性子,对事的态度向来分明:
要么闭口不谈,要么承认坦然。
但楚照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然。
甚至还开他玩笑!
这种感觉,不压于和谢酩坐一块儿听民间那群拉郎大师说他俩的小黄本。
一股热意攀上了脸颊,楚照流狂扇着扇子,眼角余光偷偷摸摸打量谢酩,见谢宗主神色岿然不动,全然没有因为楚勋那通屁话有什么触动,突然恍悟。
他和谢酩也算是朋友了,朋友之间,何须计较这种事?反正话也不是从他口里放出去的。
谢酩都不尴尬,他尴尬什么。
一通说辞把自己给说服了,楚照流又迅速安然起来,若无其事地重新开口:“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还真擅长自我安慰。
谢酩瞥了眼他红得跟耳坠同色的耳垂,指尖无意识地揉搓了一下,开口时不动声色:“没有。倒是你,似乎一直在偷懒。”
楚照流不悦地睇他一眼:“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又不是我乐意这样的。”
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大惊失色:“等等,你方才听墙角的时候,你兜里那只小朋友……”
这才不到一个月大,别被带坏了吧!
谢酩的语调平平无奇,从袖中把睡得圆肚皮一鼓一鼓的小黄毛鸟拿出来:“打晕了。”
楚照流:“……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夸你。”
迎着谢酩微带疑惑的眼神,楚照流叹了口气,真情实感建议:“谢三,以后你还是别带孩子的好。”
两人边说着,穿过一丛树林,前方豁然开朗,幽邃的月光下,映亮着一块古老的石碑。
石碑半截都入了土,上面枯藤缠绕,青苔厚重,若不仔细都会忽略掉它。
见谢酩拔出鸣泓,一副准备清理的样子,楚照流从戒指里掏出把引火符,飞快截过了活儿:“行行好,别折腾鸣泓了。”
鸣泓委委屈屈地颤鸣了声,仿佛在回应楚照流。
谢酩凉凉地扫了眼鸣泓,唇角抿了抿。
一把引火符落到石碑上,大火熊熊而起,眨眼就将青苔与枯藤烧了。
楚照流又打了个响指,一股大风应声而来,齐心协力将尘土拂去,整块石碑重新展露出来,古老玄奥的文字也在月色之下一点点露出了结构,或许是被岁月与风水侵蚀,字迹模糊不清的。
石碑附近都是些枯枝烂叶小水潭,落脚处不多,楚照流三两步凑过去,摸着下巴打量:“没想到还真是如此。谢兄,快来快来。”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随即清冷馥郁的冷香贴近。
或许是因为落脚处太窄,谢酩贴得有些近,垂眸辨认着:“授任……钥匙。”
“嗯?”
谢酩偏了偏头,疏冷的气息拂过他耳畔,因为靠得近,连落入耳中的嗓音也显得格外磁性:“不才只认识两个词,楚长老有什么高见吗?”
楚照流莫名有些耳根发软,讪讪地往旁边避了避:“我古文字课是什么成绩,你恐怕不记得了。”
谢酩眼底难得掠过丝笑意。
他当然记得。
楚照流虽然和顾君衣在扶月山上不得安生,但这俩人一个杂学精修,一个剑道高明,叫当时扶月山的诸位授课长老又爱又恨,唯一能借题发挥的,也就古文字课了,每堂课楚照流都要被留下来多写几篇字。
“只能誊抄下来,等听竹楼主引荐高明了。”
楚照流又观摩了几遍,越看越不认识这几个字,只得放弃,依葫芦画瓢又抄了下来,拍拍手欣然道,“既然此间事了,我们也该走了。”
后头忽然传来道声音:“特地回来一趟,不去你爹娘的旧居看看吗?”
楚照流早就察觉到藏在暗处的人了,只是没想到对方还会出来,他半眯起眼,偏头一觑:“我做什么,貌似轮不到你来置喙吧,楚家主。”
楚荆迟从树底阴影中走出来,望着楚照流那副傲然又懒散的模样,眉宇间浮过一丝淡淡的厌恶:“你和你爹,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那么叫人……生厌。”
天纵奇才的光芒有时候难免会伤到人。
楚荆迟就是那个在弟弟的光芒之下,存活在阴影里数百年的人。
自己站在阴影角落,看着另一个光芒万丈的人,难免就会觉得有些刺眼睛。
楚照流挑衅一笑:“庸才多自扰,你生厌是因为什么,心里不清楚么。”
楚荆迟并没有被戳中心思后的恼羞成怒,反而露出了几分疲倦:“从前或许有吧。”
他这样不咸不淡的,楚照流反而有点不开心了。
楚荆迟若是像楚勋楚贺阳那样跳脚,他反而会欣慰点。
他嘴角的笑意一收,脸色冷下来:“之前没找你算账,如今你自己撞上来了,正好。楚荆迟,我爹娘失踪一事,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你若想撒谎,就别怪我冷血了。”
楚荆迟注视着他:“你的灵脉早就恢复了吧,尚未公诸于世,是有什么隐患么?”
他话音刚落,一点微风就拂开了发梢,等回过神时,楚照流的扇子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口。
“你想说什么?”
“楚勋心性不正,手段龌龊,你可以杀了他,但没必要付诸同样的手段。”楚荆迟不避不让,甚至眼皮也没有眨动一下,“你是清渠的儿子,我不希望你走歪。”
这副长辈做派让楚照流更不爽了,语气冷下来:“你在拖延时间吗?回答我。”
“我嫉妒过清渠,但他是我的亲弟弟。”楚荆迟直视着楚照流的眼睛,一字一顿,缓而沉凝,“他曾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至亲,魂灯灭时,我的痛苦不下于你。”
四周静了一瞬,楚照流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