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不问多年来压抑已久的最隐秘的黑暗情绪好似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蒸腾着灼人的气息,仿佛要将这天地六合烧成灰烬……
就在他要暴怒之际,沈心斋突然说道:“今日之事实非我所愿,如今看来,似乎有别有用心之人在操纵此局。不如给不问些许时日查探真相,再给薛家和我沈家一个交代。”
薛玉见此惨状也不好再一意孤行,只是问道:“若他迟迟给不出说法,又当如何?”
“一个月。”沈心斋道,“给奚不问一月,我助他一臂之力查明此事,寻回舍世镜,若是不成再行商议。你放心,从义是我外甥,我定给他一个公道。”
薛玉见一向德高望重的希夷君站出来替他说话,也不好再说什么,遂率众人撤下了拂羽山。
是夜,为黄夫人守灵。
这些年来受她丹药恩惠的凭吊之人络绎不绝。她虽未得上乘修行的法门,却总归是个顶顶良善的人,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最要紧的是,她给予了奚不问无条件的信任。
奚不问想起他小时候,四岁之前,因为智识不全又已活过一世,做什么都懒懒得提不起兴趣,也厌倦开口讲些无用的话,时间久了就有些口齿不清,他也乐得沉默干脆就闭口不言,每天都一副别人欠他钱的臭德性,问他什么都惜字如金。但好在年纪小,大家只道是开智晚,捏捏他肉嘟嘟的小脸蛋便笑着走开,无人与他计较。
可有一次奚家丢了一块珍稀的玄武石,恰好奚不问跑到那附近溜达,有人提起此事后所有人都认为是他拿的,他也懒得辩解,连句咿咿呀呀都不曾说。大家更觉得是他心虚,装傻充愣不愿承认,气得奚弃远差点藤条伺候。
只有黄致柔搂着他,挡住周遭的指责:“不问不是这样的孩子,他只是不愿说话罢了。”
奚不问一直死死记着这句话,他忽然觉得,为了真正相信他在乎他的人,他应该与这世界争一争。
后来查明玄武石为一个门徒所盗,最后追了回来。奚弃远因冤枉了奚不问颇为愧疚,故欲用这玄武石炼一把好剑赠与他。
问他愿唤此剑何名?
他想了想,觉得黄夫人喜欢鹿,便口齿不清地回答:“鹿来。”
他突然愿意开口说话,大家又惊又喜。自此之后,奚不问就像开了挂,要把之前几年未说的话都说完一般,成了一个泼皮话唠,性子也与人亲近了些。
说到底,他这一世实在是有幸落到黄夫人的腹中。可他素来自觉上一世罪孽深重,并不配拥有至亲之爱,故而虽感激,但对奚弃远与黄致柔,都不曾有过过分亲昵的关心,反倒总说些浑话气他们,用以逃避这炽烈的爱意。
而今追忆,只落得满腹未及说出口的话。
人总是这样,在拥有的时候逃避,失去的时候后悔。
玄悯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夜已深,奚不问迟迟不愿回房去睡。但毕竟连赶了几日的路,又加之大恸,体力早已无法支撑,竟扶着黄夫人的棺木昏睡了过去。
奚弃远手臂的伤处裹着白纱,踏着浓重而又冰凉的夜色进来,看到奚不问衣着单薄趴在棺边,深深叹了口气。家主不该有眼泪,只余这一口气将他的悲伤叹尽了。
他俯下身用一只手臂将奚不问捞了起来,又用伤臂去担了一些他的重量,欲将他抱到卧房去睡。光阴似箭,当初还像个小猴子一样,如今却已抱不动了,如不运些灵力,真是很难端得起他。
奚不问被这样一颠,回来了几分神识,睁开眼看见是父亲,便又挪挪脑袋伏于宽阔怀中安然闭目。
他若有似无地想到,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他了。上一个这样抱他的,好像还是他的师父,云冲和。
而那已经是过分久远的上一世的事了。
第16章 前尘第十五
那一年他还是沈魄,年仅八岁,体格要比同龄的小孩发育得更迟缓些,头发细软泛着黄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表现。
彼时正是炎炎夏日,可大荒山上寒冷如严冬。他穿着单衣,一个人在大荒山上踉跄而行,身后留下一串稚嫩的脚印。
大荒山是入云冲和道人门下必经的历练,每一年都有无数人死在这条路上,也有道门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一路杀出重围,最终拜入云冲和的门下。
白泽真人云冲和,乃是道修界的神话,骑青鸟、御茂陵,近千年来最接近登顶之人,他离飞升成神仅差一个契机。
其实八岁上大荒山,有点太早,云冲和到底收不收他,沈家并不关心。其实沈魄修行之事,沈家是决计不会放在心上的,要不是他今天打碎了姐姐沈郁陶的幻境琉璃盏,也大概不会将他扔到这来。
他自己清楚,与之前的体罚不同,这一次,沈家是要他的命。
上了大荒山,生死天定,对外说就是他由贱婢所生,根骨不纯,亡于大荒山求学途中,怨不得旁人。
说来也可笑,他才八岁,却连沈家人的托词都替他们想得周到。
他大约行了半个时辰,连一个山洞也没有撞见,温度很低血液近乎凝固,鼻子外还挂着两串青鼻涕。他步履维艰,到实在走不动了便寻到一块草皮躺下来,他透过茂密树冠的缝隙去看湛蓝如洗的天空,想着这应该就是大人们说的死掉的感觉,如果这样就是“死”的话,倒也不算太坏。
正在神思渺茫之际,忽然一只剔透玲珑的松鼠轻巧地跃到他的胸前,蓬松的尾巴根根分明,两只爪子轻轻搭在他的罩衫上,正瞪着乌黑晶亮的圆眸歪着头好奇地盯着他。
谁的灵宠?还是将死之际的幻觉?
沈魄一时难以分辨。
不出三刻,又听得人喊道:“小不点!小不点你怎么了?”
他勉力抬眼,看到一个少年气的面庞,清俊之外裹挟着三分稚嫩,鬓角留着两绺碎发随风而动,出尘飘逸宛如仙官。少年着一身毛茸茸白裘大氅,脖颈系着一金锁,上刻一隽秀“灵”字,背上负剑,手中握着一把桃木所制的扇。
沈魄呼吸滞了滞,想起以前偷偷看过的图画书,抬手摸摸少年的脸,问道:“是哪位仙官下凡接我?”
这少年噗嗤一声笑出来,露出两颗虎牙:“你年纪这样小,谁都收不走你!”
沈魄嘴唇动了动想要开口答话,却挣不开双唇。这少年一见,连忙将大氅脱下,将他裹住抱在怀中。过了半晌,见沈魄嘴唇恢复了血色,这才又问到:“小不点,你几岁?怎么一个人在这?”
沈魄答道:“我叫沈魄,八岁,上山拜师的。”
“这么小?还是沈家的?”少年惊叹,“是即墨沈氏?”
沈魄点头。少年一边搓着沈魄冰凉的手心,一边道:“这也是奇了,你们沈家人出来求学,哪个不是法器傍身,门徒开道。沈郁陶你知道吧?当年想拜入云冲和门下,排名前十的法器足足带了三件,最后还是败走大荒山。你才八岁,来凑什么热闹?”
沈魄并不想说出沈郁陶正是他的姐姐,只得将脸埋进大氅中,不说话。
少年以为是自己唐突惹得小朋友不安,连忙自报家门:“你别怕,我是浔阳灵氏灵璧,字遥思,也是来此试炼的,希望有机缘能拜入真人门下。”
沈魄好奇:“你……也是一个人?”
灵遥思点头:“我家是道门小派,没多少法宝门徒。不过家里将桃骨扇给了我,不说通过试炼,总能全身而退吧。”
沈魄不晓得桃骨扇是什么法宝,但听起来很是厉害,眼神早已跟了过去。灵遥思会意,将扇子递到他眼前。
此物看起来年代久远,扇骨材质并不稀有,甚至遍布木纹黑疤,颇不起眼,闻之有醒脑木香,扇尾缀着一透白玉佩捎着青色流苏,也不过就是普通材料。
灵遥思似乎懂得他探究的目光,解释道:“你别看它普通,到用它时便晓得了。”
沈魄点头,将信将疑。
“小不点,咱们一起走吧,也算有个伴。”灵遥思牵起他的手,“我到这大荒山已经两日了,从昨日下午就迷了路,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好不容易碰上你。”
“这山上除了冷,还有什么要命的东西?”沈魄将大氅下摆提起来抱在怀里,从毛茸茸的领子里露出两只眼睛,乖乖跟着灵遥思走。这大氅对他来说还是过分长了些。
灵遥思在他的乾坤袖里掏了半天,翻出一根臭烘烘的棕褐色的角来。
“牛……牛角?”沈魄皱起眉,不由得掩鼻。
灵遥思被他逗笑了:“哈,小不点,你们沈家怎么什么都不教?”
沈魄嘟起嘴,心中暗道,倒也不是什么都不会,毕竟扫书院的地时学过一些内修法门和符咒。
灵遥思看小家伙不高兴了,赶紧说道:“这是狡兽头上的角。”
他将这根角扔回乾坤袖:“大荒山上都是这些异兽,极为凶猛,我昨晚降了一只,这狡兽头上的角是疗伤的上好药材,我便揣上了。再往上走,是古祭台,据说那附近就不止是这些了。”
“那还有什么?”
“那古祭台,是上古时期用于活人祭祀的,阴气逼人,常有厉鬼妖物出没。”灵遥思的笑意消失了,半晌他又补充道,“异兽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关。”
第17章 活祭第十六
又走了半日,天气寒冷还算是能扛得住,更要命的是天气越发阴沉了起来,日光已不足日暮,再远的距离已变得模糊难辨,二人只能缘着脚下的路缓缓而行。这说明离古祭台越来越近了。
沈魄实在是走不动,灵遥思便蹲下来要背他,小孩子一开始还扭捏,后来也就放开了,扑到灵遥思的背上,紧紧搂住少年纤长的脖子。其实这少年自己也不过十四岁,身子骨还未全长开,但不知怎的却叫沈魄心安。
两人又行了多时,忽的一道闪电劈过,引燃了树下的草皮,须臾便烧成焦灰,紧接着一道轰天惊雷,宛如天际万马奔腾,久久不歇。借着这骤然闪光,二人才得以看清远处有一处一望无际的庞大石阵。
沈魄紧了紧搂着灵遥思脖子的手,流露出一丝不安。
灵遥思拍拍他的头,安慰道:“别害怕,大约是要下雨了。”
两人朝着石阵走去,这石阵南北走向,所有石头均四四方方,无一例外,上刻某种沈魄未曾见过的花纹样式,或许是上古时代的遗物。
这花纹凹凸处洇着古怪的淡淡红色,顺着石头的裂缝一路延伸到最深处,像是经年反复而成,都染透了。灵遥思将沈魄放下,蹲下用手指尖擦了擦,仔细查看。
“是陈年的血迹。”他回头对沈魄道。
可这一回头,惊得他三魂没了七魄。
沈魄不见了!
明明刚刚就在他的身后。衣角被沈魄牵扯的余感仍在,可沈魄不见了!
灵遥思慌忙起身,张望四周,呼喊着沈魄的名字。只余寂寂旷野之音,再无其他。
正当他无计可施之时,又一道闪电劈下正中灵遥思面前的巨石。
他眼前一花,待视力渐渐恢复时,他突然看见沈魄不知何时凭空出现,瘦小的身体着一袭白衣跪在远处的石阵中心,垂着首看不清表情,两只手被绳索捆缚背在身后。他的身侧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肩宽体阔虎背熊腰,头上罩着黑色面罩,手中提着一柄斑驳巨斧。他的身后是无数看不清面目的观众,似乎都沉默地在等待某一个时刻的来临。
漆黑的旷野开始下起暴雨,狂风之中他高喊着沈魄的名字朝他跑去,可沈魄似乎完全听不见,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直到壮汉高高抡起巨斧,朝沈魄的颈间劈了下去!
灵遥思五内俱焚,大喊了一声“不要”,一瞬间血色扬起,泼洒在石头上,所有的纹路被血渗透,发出暗红色的光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符文形状。沈魄的身体应声倒下,一颗浑圆的人头咕噜噜朝灵遥思滚了过来。
灵遥思仿佛没了呼吸,呆傻了三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巍巍满手是血地捧起那颗人头。
人头的眉眼被披散的乌发遮盖,他迟疑着用手抚开,双手黏腻像是拨开重重的水草。只见那颗头颅上双目紧闭,唇色惨白。灵遥思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就在此时,沈魄的眼睛突然圆睁,只余一对儿眼白,那头颅忽就勾起唇角笑了出来,发出“咯咯”的细碎笑声。
灵遥思吓得将头往远处一扔,可这头像是长了脚,朝着他又滚回来,一边滚一边高声尖叫:“哥哥!哥哥!”
灵遥思倒退一步,却被土坑绊得跌倒一屁股摔倒在地,这惨白头颅得了机会朝着他的面门就扑将过来!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道光划破黑暗,桃骨扇骤然发出夺目光彩。
灵遥思双目被刺得一痛,神识顿时清明,连忙掐指念了一道清心诀:“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忽然头颅消失了,观众消失了,提着巨斧的刽子手也不翼而飞,只余沉默的石阵,连雨滴都未落下一滴,衣着干燥,仿若刚才目睹都是一场梦。
灵遥思冷汗涔涔,仿若大梦初醒,神思恍惚,半晌眼神才聚焦到沈魄焦急的脸上和他脚边的万丈深渊。
他不由得倒退一步,让自己离要命的悬崖更远一些,这才抬手去捧沈魄的脸庞,声音颤抖:“你没事?太好了!”
沈魄的五官因为灵遥思太用力而挤在一起,眼睛显得更大更无辜了,嘟嘟的两腮中间噘起一个小嘴,艰难说道:“我没事,倒是你一直大喊大叫往悬崖边上走,拉都拉不住。”他摊开两个因用力过猛而红彤彤的手掌,“还好还好,多亏你的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