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好了。”霜绛年嘱咐他,“我待会会进入一个阵法融合血脉和魂魄,只要融合没有结束,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踏入阵法,否则会导致术法失败。”
晏画阑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会很危险吗?”
“不会。”霜绛年语气淡淡,“看起来会有些血腥残忍,实际上没什么感觉。十二个时辰之内就能成功。”
晏画阑探究:“真的?”
霜绛年笃定:“真的。”
“哥哥说真的,那肯定就是假的。”晏画阑眉峰倒竖,“骗我的次数太多了,我记住了。”
霜绛年:“……”
长大了也确实不像小时候好糊弄呢。
“总之有孔雀翎,我性命无虞。”他道,“若你真的想帮我,就别担心,守护好这个阵法,莫让任何人踏足其中。”
晏画阑认真看他一阵,确认对方没隐瞒什么,才郑重道:“好。我等哥哥平安归来。”
然后他憨批一笑,噘起嘴,含混道:“找我当护法,有奖励吗?”
霜绛年眸光一冷。
晏画阑只觉胸口一拧一揪,顿时头冒冷汗,落荒而逃,赶紧披上了大氅。
哥哥罚人的手段见长。
以前还是用针,现在离得近了就直接上手了!
他曲腿坐在高处的房梁上,看哥哥握着一人高的毛笔,行云流水般画出繁复庞杂的阵法。
即便晏画阑不懂人族的阵法,也能从那狰狞的图腾里看出凶煞之意,凶煞之中,又有生机。
合魂之事,分明九死一生。
晏画阑拳头握得咯吱作响。
阵法绘制完毕,霜绛年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跨入其中。他抬头望了晏画阑一眼,也只是一眼,便屏息沉心,将游鱼送入阵眼中,开启了阵法。
霎时间,阵内雷光四射,几百道雷霆轰然落在游鱼之上,刹那间将之劈成血雾!
晏画阑猛地站起身。
那尾鱼和哥哥的感知相连,即便是轻柔抚摸都能引得哥哥魂不守舍,这粉身碎骨之苦,十倍反噬在哥哥身上,如何承受得住?
晏画阑本能就要飞身而下去救哥哥,随即想起哥哥之前的告诫,才强忍着止步在了阵法外。
……早知道会这么痛,他就不会期盼着看到鲛人形态的哥哥了!
阵法中心,霜绛年胸腔发出痛苦的闷吟,砰然双膝跪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和游鱼异体同命,即刻便在鬼门关里走了一个来回。配合着海水中的极阴水灵气,第二层阵法释放出勃勃生机,这还不够,心脏中的孔雀翎燃起生命之火,才险之又险地吊住了他的命。
意识模糊间,霜绛年只后悔自己没能克制住疼痛反应。他这般狼狈,晏画阑亲眼守着他,定会心焦不已。
可这还只是开始。
第三重阵法发动,他的身体宛如被万亿根肉眼不可察觉的细丝穿透,身体表面现出无数血点,肌肤晕染上可怖的粉红。
细丝避开了他的致命部位,倒保全了性命,只是这一次,他彻底失去了意识,全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晏画阑。
然后是第四层阵法,游鱼化作的血雾飘来,与他体表无数个血洞相连,渐渐生长出红丝绒般的血管。
红丝绒渐渐丰盈,如一枚有生命的蛋,将赤裸的霜绛年包裹。
场面有种血腥诡异之美,又让人不寒而栗。
这便是禁术的代价。
直到晏画阑眼前发黑,他才发觉刚刚自己心脏都停了跳,好像陪哥哥一起经历了一次死亡与新生。
他恢复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然后就化身望夫石,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
这一过程持续了很久,某一瞬晏画阑动了一下眼睫,瞥了眼怀中用来计时的沙漏,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九个时辰。
孕育着霜绛年的“蛋”已经从鲜红变成了雪白,里面静悄悄的,蕴藏着生机,仿佛随时哥哥就会破壳而出,微笑着向他游过来,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等急了、嗔然恼他为何傻傻地呆着不动。
只剩三个时辰了,但是……
晏画阑在此时清醒并非巧合。
他敏锐地察觉,海水中有什么东西,变了。
透过神殿的琉璃窗,外面的光线稍微暗了一点,海水的味道臭了一点。
只是这么一点变化,与魔毒打过数次交道的晏画阑便感知到了不妥。
哥哥曾经告诉过他,神殿受古神庇佑,有净化海水的结界,魔毒无法闯入。
现在海水里怎么会有魔毒?还偏偏是哥哥在融合鲛人血脉、无法行动的关键时期?
晏画阑分出一缕神魂,作为他的“眼”,探向这座神殿之外。
他先看到了洄,洄显然也发觉了不妥,满目焦急,向着神殿中心最底层游去。
她猛地推开骨门,里面漂浮着一颗由千百颗珍珠聚集而成的能量体,那就是神殿结界的灵气来源。
而现在,本该莹白无暇的珍珠上蒙了一层黑雾,黯然失色。
除了她,神殿里还有另外一人。
澜的脸沉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鲛魂珠被污染了。”他沉声说。
洄连忙上前查看鲛魂珠。她抱住了鲛魂珠,试图重启它的力量,自己的皮肤却被魔毒腐蚀。
鲛魂珠变得越发漆黑。
澜面目阴鸷:“是那些外来者,他们暗中破坏了结界。”
“他们被我关在了关押海兽的囚室里,不可能出来。”洄焦急,“澜,快来帮我!”
澜沉默。
他望着雌鲛的背影,眼神从怨毒变得不忍,几息犹豫之间,最后下定了决心。
“你终究还是站在外来者那一边。”他无声抬起鱼骨叉,“对不起,洄,我实在没有办法。”
洄只觉背心一凉。
她惊愕回眸,澜手中的鱼骨叉就指在她眉心一寸之外,锋刃寒芒闪烁,差一点就将洞穿她的头颅。
这鱼骨叉还是她亲手为澜打磨而成,而现在,澜满含煞气地拿着她打磨的鱼骨叉,竟要杀她!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勒住了澜的喉咙,捆缚了他挥下鱼骨叉的手臂,救下了洄。
“快走。”晏画阑的声音凭空响起。
澜奋力挣扎,脖颈上青筋暴突:“又是你,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外来者——”
“污染鲛魂珠、破坏神殿结界、企图偷袭同族。”晏画阑寒声,“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不是外来者。”
洄后跌一步,不可置信地瞪着澜。从对方的表情里,她惊恐地察觉,晏画阑的指控都是真的。
“这是你们逼我的!”澜大吼,“如果没有你们出现,我还会和她们平平安安地留在这里!她们一个都不必死!”
晏画阑冷嗤一声。
“鲛人族里可能有魔主那一边的叛徒”,早在潜水舟里,哥哥就和他讨论了这个猜测。
因为,只有鲛人能进入极阴之泉中心。
没有鲛人的帮助,魔主如何能在极阴之泉中建起偌大的牢笼,还能从中取出鲛人精血?
只是没想到,这叛徒就藏在神殿里。
作为一个通晓鲛人族文明的外来者,霜绛年的到来,让澜感到了威胁。
如果继续放任这些外来者,极阴之泉里的鲛人们或许真的会获得自由,他的叛敌行为败露,魔主的阴谋也会随之告破。
于是澜孤注一掷。
“竟、然、是、你。”洄下唇咬出鲜血。
晏画阑准备动手。
杀死澜轻而易举,晏画阑让他活到现在,只是为了让哥哥的族人看清叛徒的真面目,免得以后徒增误会。
谁料孔雀真火才刚刚燃起,洄便夺过澜手中的鱼骨叉,寒芒旋转间,锋刃刺入澜的丹田。
她美目中悲痛与恨意混杂,握着鱼骨叉的手微微颤抖,动作却果决狠辣。
晏画阑有些意外。
澜也没想到,他最后会死在她手里。
双胞胎姐妹相貌姣好,一个小意温柔,一个骄傲火辣。他特地恳求尊主留下她们姊妹作陪,她们于他,无异于囊中之物。
哪想她这般不懂感恩,早知如此,他最开始就应该把她推向湍流!
澜忽然放声大笑。
不过,早死一步、晚死一步,又有什么区别?
“我早已向尊主通报此事,现在结界已开,尊主亲临,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他口涌鲜血,伸手触向洄的脸,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在地狱等你们。”
话音刚落,幽黑的魔火在他身上点燃,顷刻间将他焚作飞灰,只剩一小团鲛人精血。
晏画阑瞳孔紧缩,一把拽起洄,将她狠狠丢向远处。
一只苍白的手接住了澜最后剩下的精血,送入骨链遮盖之下的口中。
叮铃铃、叮铃铃,骨链摩擦碰撞,响声刺耳。
魔主藏满细碎牙齿的圆口张大,仿佛很开心地发出“嗬嗬”的笑声。
“好久不见,凤凰幼子。”
他圆口中探出舌头,细长、猩红,贪婪地舔掉掌心里的血,舔掉鲛人的血。
“——你的鲛人‘哥哥’,他还好吗?”
第54章
阵法边缘,晏画阑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神魂已经回归了本体,但魔主那冰冷嘶哑的嗓音仿佛仍在耳畔回荡。
——魔主的目标是哥哥。
晏画阑望向尚处在阵法中的哥哥,最后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咬牙离开,紧紧锁上了殿门。
他要引开魔主,远离哥哥,越远越好。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瞬息之后,晏画阑出现在百米外一条陌生的回廊里。
他大肆释放自己的气息,魔火即刻出现在走廊尽头,以燎原之势吞噬了整条走廊。
晏画阑飞身脱离,抬扇,扇尖在心口、腹前、眼前各点一下,瞬息间挡住了三次致命袭击。
青爵扇“唰”地抖开,半遮于面,现出扇面七只慧眼。
开屏非为求偶,而是为了保护伴侣,面对劲敌。
扇面在指尖旋转,七只慧眼化出千只万只,随火幕蔓延,顷刻间包裹了整片球形空间。
——俱缘慧眼幻阵。
身困其中,不见晏画阑本人,只见无数只凤眸,或愤怒、或嬉笑、或哀伤,皆紧紧盯着魔主,让他无可遁形。
魔主手中现出一柄长刀,纵横劈斩,刺瞎百只慧眼,又有千只慧眼睁开,放眼望去皆为眼,上天入地无处可逃。
慧眼中射出团团孔雀真火,皆被长刀斩落。魔主未伤分毫,却也找不到破阵之法。
时间拖得太久。
魔主突然嘶哑一笑:“你可知,他的心疾是因为一件神器?”
视野中九千九百九十八只慧眼丝毫未动,只有其中一只凤眸,瞳孔微微一缩。
只这一缩,便让魔主看出端倪,抄起魔刀向那只慧眼斩去。
那只唯一做出反应的慧眼,就是晏画阑真正的眼睛。
他飞身后退,魔刀划伤他的外侧眼角,俱缘慧眼幻阵也随之而破。
眼角后的刀伤溢出鲜血,倒如一弯上翘的嫣红眼尾。
魔毒顺着伤口渗入血液、侵入灵台,晏画阑眼白徐徐被灰黑色污染。
“神器。”他死死盯着魔主问,“什么神器。”
“他没有告诉过你?”魔主嘲道,“既然如此,本尊又为何要泄露我和他之间的小、秘、密呢?”
“听起来你很清楚?既然如此,就告诉我那神器是什么。”晏画阑唇角一勾,“若不告诉我,就一概当成胡言。”
挑拨离间并未起到效果,魔主一时无言。
晏画阑笑道:“哥哥说,小孩子撒谎可不是好习惯。”
三两句交谈之后,两名妖尊再次投入鏖战。
为了不被人察觉真实身份,魔主极少用术法。然而化神期数百年积淀的魔气再加一柄魔刀,除麒麟仙尊以外,他四海无敌手;修为之高,完全碾压晏画阑。
晏画阑的孔雀真火因为炼化过轩辕真火,比魔火稍强几筹,但这分差距被魔毒所抹平。
魔主哑声嗤笑:“你强得多了。但——不过如此。”
魔刀刺穿青爵,划破晏画阑肋下,鲜血飞溅。晏画阑双手结印,真言念罢,背后孔雀真火凝聚出巨大的孔雀虚影,犹如一只翡翠玉雕。
孔雀虚影引吭高歌,双翼带起熊熊焰浪,海水为之蒸发成滚烫的气团,在爆鸣声中,席卷了魔主。
晏画阑以扇为刃,击出,刺破白雾,焰光流窜,向着前方,向着万魔之主的头颅!
“嗤”地一声,青爵穿透了魔主的眉心,头颅如烂柿子般炸裂,各色黏液翻倒一片。
晏画阑面上却全无笑意。
……怎么会。
老谋深算的万魔之主,不可能如此轻易毙命。
晏画阑瞳孔骤缩,想起了上次在小世界里遭遇的魔主,那时他身边还有另一个“魔主幻影”如影随形,继承本体全部魔气。
他杀的只是一个分身、一个不知何时置换来的分身。
而真正的魔主,早已在白雾掩饰之下,向着霜绛年所在之处飞掠!
晏画阑收翼、俯冲,身形穿透神殿层层屋脊,轰然崩塌声连响。
他护在哥哥身边的第一个法器,已然毁坏。
魔主挥刀,带起疾风。魔刀落下,噌然与青爵扇骨相撞!
青爵扇下,晏画阑唇角溢出鲜血,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齿缝间尽是猩红。
身后,就是他的哥哥。
他要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跨越。
不是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