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奚低笑了下,笑容却满是悲楚。他轻声道:“雪儿误会了,我仅是想请雪儿走出房间。如今已入夏,雪儿若是能答应我,每日去晒一刻钟太阳,我便为雪儿寻来他。如此可好?”
他的话令我心情有些怪,有几分酸涩。我不愿去想,冷硬道:“可以,你快去寻。你若是想我好,便快些寻到,你寻到了我方才会好起来。”
云奚走后,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活力。那股生气从五脏六腑,从肌理血肉,慢慢渗出、蔓延,直至将这空洞的身体寸寸填满。
我手扒在床边跪坐下,面对着床头的杜若花灵轻轻笑了声,“小师兄,待寻回你,我便是你师兄了。”手自花瓣抚过,“这回便由我来照顾你。不欺负你,只对你好。”
浮光锦上,杜若花灵一如既往,光华静然流转,芳香四溢。
第095章 忘本负义
许是有了盼头,日子便好过了许多。每日除却修炼便是等候云奚现身。一开始我以为他说需要些时日是月余,但月余后他并未现身。后来我又以为是一两年,可他仍未现身。我逐渐意识到,此事并不易,他也许会花费十几年,甚至几十、上百年。
我虽然有无尽的耐心,但是不由担心他找到杜若时,杜若已是耄耋之年,我还来不及引导他走上修仙之路他便会再次离我而去。
修炼闲暇时,我偶尔会陷入这般迷思。只是想也白想,仍是只能静候佳音。
我渐渐重新捡起了去新林打牙祭的习惯,有时同辛夷坐在醉仙楼中,远眺窗外,繁夜盛景便在眼前铺陈开来——夜幕之下,屋宇飞檐次第,灯火层重不休。
此景总会牵动记忆中的远在九州的另一座城池。而每当想起那里,许多琐碎的、杂乱的片段就会突然跃至脑中……
明明大多片段甜得似蜜,可如今想起却只觉苦涩。苦得人喉咙发干。
“……”
往事不可追,还是想不起为好。
-
八年后的一日,长右现世,作乱九州。我被派去九州除妖,追随其一路去到了京城,花费三日,总算在涝灾爆发前将其除去。
我没有立刻返回云界,而是落在了京城中,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心中也不清楚自己在追忆些什么。回过神来已来到了一处熟悉之地——曲江池。
此时正值开春,游春之人众众,堤岸之上匝满了彩幄翠帱。杏园的杏花已开放,远远望去,灿若云霞,而阑外芳菲簇拥着碧池,正如云奚当初同我描绘的一般美好。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放松地撑着阑干欣赏美景。看着看着忽觉脸上冰凉,伸手一摸才知,竟不知何时落了泪。
我窘迫地将眼泪快速抹去,垂首穿过人群,只想快速离开此地。
此地人太多,比肩击毂,没走出几步我便撞到了一孩童。我道了声歉,却蓦然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心中一跳,目光落在了他脸上——这面孔全然陌生。
我看他时他同样在看我,眼睛一眨不眨,忽而道了句,“你可是天上仙人?”
我躬身同他平视,心里发笑,“不是,我是修道者,但确有些神通。”
他朝我拱手作揖,认真问道,“我有许多金银,可否换道长引我入道?”
我有些意外——他一身浮光锦,不像生于贫寒之家。又是这般小小年纪,人事只怕都知之尚浅,怎会想摈弃九州繁华,踏上舍欲清心的求道之路?
我道:“你家人何在?我需考量一番,才可向你作答。”
他闻言垂目,“他们……不在。我从太学偷溜出来的。”
我叹了口气,“怎可如此……”
他道:“待至太学下学时,我会回宅第,倒时便可引道长见我家人。”
之后莫名其妙的,我便被他带着在京城游玩起来,一直玩至宵禁时间,方才赶着回坊。
远远见他家大门开在坊墙之上,我同他告别道:“你自己进罢,我该走了。”
他捉住了我手,仰头提醒我,“我还未将你引荐给我家大人。”
我不可能带他去修道。一是因他乃官宦人家之子。朝廷官员及其家眷皆多少同龙气相连,修道者不可轻易干涉。二则是私人原因。
我摇头道:“不必了。”
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我便当即用了障眼法,在他面前消失不见。
他四处张望,见我确实消失不见,瘪了瘪嘴,似乎颇为难过。在原地静静站了许久,方才赶着最后一轮鼓声向前走去。
我跟着他来到府门前,仰头看了眼门匾,自右至左上书三字——“尚书第”。
“大人可归?”他问仆从道。
“已归,郎君快快进去罢。”
“大人在何处?”他站着没动,又问了句。
“贱、贱奴不知。”仆人磕巴着并未正面回答。
他嗤笑了声,走入了门内。
在大门合拢之前,我跟着走了进去。不为别的,只因他身上气味令人在意。我有两位故人身上有此味道,一是已故去的杜若,而另一人……正在朝野之中。
-
这宅第实在大,我毫无头绪,便跟着这孩童。他貌似要去找尚书,到时我便可寻到故人。
穿过蜿蜒廊庑,却见他先去拜见了尚书夫人。一番礼貌的作答后,他起身告退,转而绕去了一处冷清别院,进门便唤道:“阿娘,我回来了。”
很快他便扑入了一清瘦女子的怀中。二人说起了悄悄话,我见他们一时片刻并无说完之意,便默然离去了。
在宅第中转了近一刻钟,忽而在一间屋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背过身去,不可发声。”
我在门外现了身,却并未敲门。不多时房内便传出了低喘和皮肉拍击声。
我心如止水地安静等候,感到不适是从听闻元舒低低唤了声“文若”开始的。之后便有些待不住了,可又不愿食言——他已是正三品尚书,我既已知晓,便该现身相见。在原地沉吟了片刻,我抬手敲了两下门。
“滚!”屋内传出一声怒叱。
“……元舒,是我。”我出声道。
一阵颇显慌乱的动静后,门被猛然拉开。元舒只着亵裤,外衫胡乱披在身上,正目光发怔地看着我。
他看着同过去变化不大,脸仍是那张脸,仅身型稍微结实了些。
我冲他笑了下,“恭喜了,尚书郎。”
“我以为你已忘了你我之约……”元舒喃喃说了句,眼眶登时泛起了红。
我以为他便会同之前一般抱住我哭,可他却只是深提了口气,一把将外衫裹好,垂眸道:“文若,可否稍等我片刻。”
我想他大概是要更衣,便颔首道:“当然,我在门外候着便是。”
元舒却摇头,一把抓住我手,“不,你同我一道。”
他并未带我进这间屋子,而是引我去了另一屋内。请我落座后,他眼眸深黢地凝视着我,交代道:“我去更衣,一会便好。”话毕却不走,又问我,“文若,许久不见,甚是想念,过会可否陪我小酌两盏?”
我答应后他方才转身进屋,很快便穿戴齐整地重新出现,又道:“我去取酒。今夜无月,你我便在屋中叙旧罢。文若以为如何?”
我再次答应,他便出了门。似乎只是吩咐了人去温酒,很快便重新进了屋。
待他在桌边落座后,我道:“今日我见了你家小郎君,他可是你那时发妻之子?”
元舒点了下头,似乎不欲聊他,转而问我,“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我简单作答后,又问了回去,“尚书夫人可是你发妻?”
元舒别开了眼,低声道:“文若,朝野并非学堂,不是靠文采、才华和一腔热血便可大施拳脚之地。我这般出身,官拜三品更是痴人说梦。”他转回来看我,轻缓地笑了下,“你莫要多问了。文若这般干净,我怕脏了你耳。”
我已大概有了猜测,便不再开口,只是道:“你还需对小郎君多上心些,他不知怎的,似是心不在学堂。”
元舒淡淡道:“不必管他,他并非嫡出。”
我愣愣看他,心中生出了几分不适。
这是他的家务事,我不好再开口,便掩饰地呷了口茶。
他变得比以往健谈许多,同我聊起京城的逸闻趣事、大臣之间的糗闻段子,将我逗笑好几回,很快便忘却了先前之感。
待酒温好呈上后,他命仆从退下,起身为我斟酒。我端着酒盏接着,打趣他道:“劳烦了,元尚书。”
他抿唇笑了下,为自己同样斟上一盏酒,同我碰过后,轻声道:“文若,请。”
酒盏中酒液澄清,泛着琥珀色光泽,品相绝佳。我嗅了下,酒香扑鼻。当即一口饮尽,酒液从喉间滑落,甚是舒爽。
元舒见我饮下方才喝了一口。我吃了两口下酒菜,见他一直盯着我看,不由问道:“怎么了?”
我刚问出此话,玉箸便掉落在了桌上。我惊异地看向自己的手,试着攥拳,却发现攥不紧,好像力气忽然间从身上流失而去。
我茫然看向元舒,想问他这酒是怎么回事,却见他站了起来,从雕花木桌对面来到我身旁,手指暧昧地缓缓抚过我脸侧,接着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朝里屋走去。
我震惊地想要挣扎,却动作软绵,挣之不开。当即便要用法力,这时方才发现,法力已如同曾经中夜叉套那般失了控制。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元舒,“你对我做了什么?!”
元舒不答我话,将我放在了床上,俯身便要亲我。我连忙偏头要躲,被他钳住了下颌,逼着我转了回去。滚烫的唇贴了上来,牙关被卡开,湿滑的舌头探入了我口中。
我心下骇然,却无从反抗。
在他离开我嘴唇时,我喘息着质问道:“为何要如此对我?我可曾对你有过半分亏待?”
元舒把着我脸,深望着我,“文若,你从未对我有过亏待,反而始终对我颇为照顾。”他移去了我耳际,亲吻着我耳骨,轻声细语地喃喃道,“你对我太好,令我生出了妄念。从前是我无用,没法子留下你,而如今我有了门路,仅此而已。你是天上仙,是我跳起来也够不到之人。我只能如此,你莫要怪我。”
我心已一沉到底,这时才意识到,此人已不再是曾经那个依赖于我、轻声自称“小生”的书生,而是以短短八年时间,从一小小探花郎连升数阶、已官拜三品入政事堂的元尚书。
他含允着我耳垂,含糊道:“此后你无需做事,想如何便如何,我什么都依你。我会待你好,只疼宠你一人。”
我心下怒意磅礴,语气便格外冷漠,“我若不愿如此呢?”
他转回来浅啄了下我的唇,淡淡道:“那便不愿罢。”
话音落下,他从我身上起来,面色无澜地开始解我腰带。
我想要踹他,却连脚都无法抬起,衣衫很快被纷纷解开。腿被分开时,我屈辱地别过了眼,眼睫逐渐湿润——
是我之错,当断不断,如今不过咎由自取。
可是......
为何好心会落得这般下场?
世事竟会如此不平......
我心中难受非常,不全然是愤怒,还有难以言喻的痛心和委屈。咬紧了牙关,正欲忍耐即将到来的疼痛时,大门骤然间四分五裂,声势浩大地炸裂开来,在空中粉碎成了冰晶。
一人步入屋内,一袭白衣侵寒,好似凝了一层霜雪。
他表情缺失地对着我们,便要一道剑气挥来,我忙喝止道:“住手云奚!他乃是朝廷命官,带我走便是!”
第096章 得鱼忘筌
云奚单手持剑,似要斩击般半举着。静默不语地同我对视,好几息后方才放下剑。几乎一瞬间便出现在床边,以剑面将冷然直视他的元舒拍飞了。其重重砸在墙上,掉地后便没了动静,似是晕了过去。
他脸上不见喜怒,凭空抽出衣衫将我裹住抱起,垂首看了我片刻,忽而蹙眉道:“雪儿可是又中了夜叉之毒?”
我连点头的力气都要散尽了,只眨了下眼,“是,他下了毒,想将我留下作他的禁娈。我只是来除长右,顺便来见他一面。你——”莫要误会。
我猛然收住了话头,不知自己为何要同他解释,我同他已是干干净净,没有其他关系了。
怕他发觉我态度的奇怪,我转而道:“在寻杜若一事上可有进展了?”
云奚抱着我朝外走,“有。”
我等他说后文,可他说了一字便住了口,走出门外带着我御剑而起。
他飞得很快,我以为他要带我去什么特别之处,可最后他仅是将我送回了云岛。为我解毒后,他同我说明之后许会昏迷些时日,又告知我软筋散会自行消解,不必担心。
他像是交代完便要走。
可我们已八年未见,难道他就没有其他话要同我说,就不想同我多待一会?
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我心情已是复杂难辨。
待他说完后,我低低应声,“好,多谢。”
云奚也许马上便会起身,一句为了多留他一会的问话脱口而出,“你今夜为何会去京城?你可是去寻我的?”
云奚垂着眼皮将丝衾边角为我压好,“想见你一面。卜卦得知你在京城,便寻了过去。”
我又问道:“你想见我可是为了杜若之事?究竟有什么进展?”
云奚许久未曾开口,缓缓抬眼,视线落在了我脸上,那目光有如绒羽,细致、轻柔地一寸寸描绘着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