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
“谢迟。”林郁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但他却不慌不忙,反而胜券在握般笃定道,“原本的同命蛊只是性命相连,而如今这个,同命同伤……”
他语气中带着奇异的兴奋,就像是残忍的猎手正将猎物玩弄于掌心之中:“这把匕首上抹了火毒,它只是一份见面礼,我们还有的是惊喜……虽然我们不能对你做什么,可你始终要牢记,喻见寒的命,捏在我们手里。”
“临清越,你不要太过分。”身后的喻见寒也沉下脸色,他微微将手背在身后,语气分外不留情面,“你们真以为,区区的同命蛊一定能牵制住我?”
林郁终于舍得将目光投向了他的“师尊”。
他的左手还在淌着血,匕首上的火毒燎着伤口,灼烧的疼痛从掌心一路传到心头,疼得他脊背上的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衫。
而他的伤口尚且如此难忍,就不知这数十倍的火毒落在喻见寒身上,究竟有多疼了。
“喻剑尊。”林郁笑着开口,此刻既已撕破了脸,他也不虚伪地唤师尊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不过是觉得,大不了先了断了自己的性命,就算是解了这同命蛊……”
林郁看戏一般,将目光落回了脸色霎时苍白的谢迟身上。
明明他的话是在回答喻见寒,但眼神却注视着谢迟,意有所指地强调道。
“可是,且不说你死了,囚魂的方法数不胜数,每一种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单说,你若是轻易了断自己的性命,你救的人不得一辈子活在内疚里吗?”
“你死得干净,可是有人却会愧疚到生不如死。”
喻见寒听着林郁一句句地说着诛心之言,见着谢迟的表情越来越苍白,心中压抑的戾气堆积成了深海。
海上阴沉,掀起了巨浪,而浪潮愈发汹涌澎湃,下一刻就要肆虐而出。
在无人察觉处,他的眸色越发深了,扶着栖来剑的右手,不自觉将剑鞘推开了一指宽。
是我给你太多放肆的机会了。喻见寒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但脸上的神情却越发冷静。
若是林郁还如此肆无忌惮,他也自然不必再客气什么了。毕竟,主人可以让棋子按部就班地陈列在既定的位置上,在厌倦的时候,自然也能掀了这碍眼的棋盘。
不过这样一来,他又得重新编一套说辞了——关于杀了林郁之后,自己是怎么从“无解”的同命蛊手里活下来的说辞。
但也只是善后会略微有些麻烦罢了,倒也不算大问题。
在栖来即将出鞘的那刻,谢迟却沙哑出声了。
“我去。”
谢迟松开了钳制着林郁手腕的手,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俯视着肮脏的虫豸,语气决然道:“我去。”
喻见寒注视着谢迟的背影,就像是又回到了曾经的岁月,他见着那人一如既往地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剑尊眼中的阴暗如潮水般骤然褪去,不自觉升腾起的杀意被重新压入囚笼中,继续蜷缩在黑暗中静默蛰伏。
果然,有段时间不曾见血,戾气有些压不住了。
喻见寒不经意地摩挲着剑柄,他按捺住心中蠢蠢欲动的渴望,迅速地作出了判断。
得趁着阿谢不注意,先处理掉一部分,不然到时候露馅了就不好了。喻见寒稍微分了下神,他微微敛眸,在未来的计划里,为自己添了一项新安排。
而林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又交代完明日接应的车马后,便挂着笑走了。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当着谢迟的面,用沾血的衣袖仔仔细细抹干净匕首上的血迹,态度极其挑衅。
不相关的人终于离开,红木门吱呀地关上了,雅间内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谢迟沉默着转身,他小心地捧起喻见寒藏起的手——果然,林郁下手时不曾留半分余地,他落的那道伤反噬在喻见寒的掌心处,便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匕首上面还沾了火毒,伤处便留着焦黑的烧灼痕迹。
他的手微微发颤,掏着包扎用的白纱,近乎自虐地一遍遍回想着姚孟澜说过的那句话——
“同命蛊会将母蛊受的伤,数十倍地传递到子蛊身上……”
那该有多疼啊。
他看着白纱上洇晕开层层鲜血,手指都在发颤,眸中已经泛起了雾气,视线朦胧一片。在揭开一切后,他们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等自己回了东妄海之后,喻见寒又该怎么办……
他要继续活在无止境的炼狱中,与虎视眈眈的豺狼周旋。
同命蛊无解,除了……死亡。
谢迟想到方才喻见寒同林郁针锋相对的交谈,心瞬间揪紧,他微微启唇,却发现根本慌乱到不知所措,几乎失了声。
“喻见寒,你能替我做一件事吗。”谢迟缓声开口,声音颤抖恳切,就像是死死抓住最后一缕光。
他抬头看他,眼中泛着泪光,带着最深的哀求:“记住我,然后活下去。”
“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才会记住谢迟这个名字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如果连名字都被遗忘,那也太可悲了。”
谢迟笑了起来,他低头为那人的伤口裹上又一层白纱,眼泪却在垂眸的瞬间,霎时坠落:“凡间常说,没人纪念的人,也会慢慢地也自己是谁,最后变成孤魂野鬼,永远在旷野上飘荡……”
“我想记住这一切,记住我是谁。”也记住你。
所以,我替你守好东妄海,你就替世间记住我的名字,好好活下去。
“算我求你了。”谢迟终于不堪重负地慢慢俯身下去,他太害怕了,害怕林郁会继续利用同命蛊来伤害那人,更害怕喻见寒会真的,那么死心眼地舍了自己命。
姚孟澜说得对,一旦有了在意的人或事,最凶恶的猛兽也甘愿被缚上枷锁,成为听之任之的猎犬。
他半跪在地上,就像是虔诚的信徒在跋山涉水后,终于发现自己的一切信仰皆是谎言。他的意识被颠覆,信念被摧毁,但却依旧死死攥着灰烬里的一点微光。
那是他对世间最后的希望了,是重生的信仰。
喻见寒也蹲身下去,漆黑的神明终于再度窥探了人间,他眸光肃穆,语气极其认真地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阿谢,你不怕我也是他们用来骗你的一枚棋子吗?就像林郁、温秉言那样,故意骗得你的信任,最后将你亲手推入深渊。”
谢迟抬眸看他,他的眼睛就像是碧水洗涤过的晴空,干净透彻,带着全然的信任,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喻剑尊与那双眼睛对视着,就像能一直望进那人的心里,他终于得到了那个最后的,他最渴望的誓约——
“我相信你不会骗我。”谢迟注视着他,笑了起来,“而且如果真的是你,我也认了。”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所被给予的一切,更相信自己的心。
近乎直白的语言,让喻见寒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就像是沉寂千年的冰泉,在某一瞬间传来了轻微的冰块破裂声。他用右手微点着谢迟的下巴,在那人略微怔愣不解的目光下,轻吻了他的眉间。
像是烙上了自己的标记,虚伪终是在此刻以“真实”之名立誓。他认真道:“我绝不背叛。”
我不会背叛你,更不会让别人背叛你。
第40章 恶鬼生(一)
青义殿内终于迎来了稀客。姚孟澜在收到回信的第一时间,便急匆匆地梳妆打扮起来。
她换上了崭新的衣袍,不同寻常地往自己脸上铺了层粉黛。直到那人踏进了殿中时,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惊喜地迎了上去。
“他们说,你去找了喻见寒。”姚孟澜的眼睛有些红肿,她脸上泛起了一种慈爱的笑,轻声细语地嘱咐着面前的人,“秉言,你也看到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把握之下,我们是没办法逃脱的……”
“姚长老,你让我来青义殿,不会只想说这个吧。”蓝袍的剑修却根本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了敞开殿门外的辽阔苍穹之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忆模样。
“秉言,昨日谢迟来找我了。”
听到这个名字,温秉言的眼中终于起了波澜,他重复道:“他来了?”
姚孟澜的眼中又蓄起了泪,她的声音略微发颤:“他知道了一切,知道了所有的事。”假装没有看见那人一瞬握紧的手,她勾起一抹勉强的笑,继续道,“可是,他却答应了重回东妄海。”
“你同他说了什么?”温秉言终于舍得将目光施舍给她了。
“我告诉他,如果想让喻见寒活下去,只有他重回东妄海。”
温秉言突然笑了起来,他目露嘲讽:“我与喻见寒说了同样的话——他与谢迟必有一人要入东妄。”
“而他说,他定会救下谢迟。”蓝袍剑修注视着面前的女人,自嘲道:“虽然这本是我该去做的事,该赎的罪。”
姚孟澜听得出他的意思——当年,温秉言强闯潜魔窟,导致林郁蛊发身亡,而她换蛊之事被揭开,林斯玄震怒。
为了泄愤,他不仅召回了温秉言的魂魄,还将所有事情揭露出来,甚至用折磨她,作为掣肘温秉言的方法。
这些年来,她与秉言互相牵制,更互相折磨,成为了对方的枷锁与刑具。她知道,秉言一直都想再入东妄,救谢迟这件事已成了他的心魔。
姚孟澜明白,只要秉言轻举妄动,林斯玄便会以自己作为要挟……这般想来,他恨自己,也是情有可原。
那人似乎不愿在此处多停留片刻,两人沉默片刻,他便转身准备离去。
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瞬间,身后传来了一声小心翼翼的轻问。
“秉言……”姚孟澜叫住了他,她眸中的泪几欲落下,却依旧强勾着嘴角,试探地问出了最在意的那个问题,“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恨我?”
被问的那人却头也没回,他只道:“姚长老,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作为承昀宗的长老,她确实是很好的前辈,但也仅此而已。
温秉言头也不回地走了,偌大的青义殿又沉寂下来,空空荡荡地,冷清到让人骨子里都透着寒意。
许久,寂静的大殿里终于传来了一声绝望又无奈的苦笑。
“你却还没看明白,无论如何,谢迟都绝不可能允许喻见寒替他入东妄的。”姚孟澜垂眸,她看着手中那把曾用来威胁谢迟的匕首,突然笑了起来。
“现在,想要谢迟破局的话,就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可以走。只有喻见寒主动赴死,用自己的命替谢迟斩下所有的枷锁,才能将他从囚笼中彻底放出。”
“秉言你说……”她慢慢地拉开了锃亮的匕首,刀刃上倒映出一双含泪的眸子。
“我能斩断你身上的束缚吗?”
*
谢迟重归东妄的消息,在他乘上承昀宗安排好的车马后不胫而走,所有人似乎都隐隐松了一口气。
除了刚出青义殿的温秉言。
初闻此讯时,南明州的剑修一把拽住了知情的送信弟子的衣领,骨节微微泛白,他难以置信地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去东妄的人,是谢迟?”他几乎感觉浑身血液都冷了下来,心脏甚至停滞一瞬。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温秉言踉跄退了两步,他双目泛起血丝,咬牙厉声道:“喻见寒!”
而那位他所恨不得生啖血肉的人,却在向福聚楼结清了账后,只身踏上了离开徽州的道路。
喻见寒本想随谢迟一起回去,但在临别之时,红衣青年将那只小面虎拢在袖中,回首向他挥别。
“喻见寒。”谢迟眼中带着笑意,他语气故作轻快,一如当年东妄初见,“我还不曾告诉过你吧,其实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苍澜花。”
他停顿片刻,压下了眸中的泪意,笑着认真道:“鸣梁山巅的苍澜花海,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景色。”
“所以,你去鸣梁再替我摘一朵苍澜花吧。如果有机会,你将它抛入东妄海,我就能看见……”谢迟冲他挥了挥手,就像只是一场寻常的道别,可他们心中都清楚,此刻生离更甚死别——
也就不必送了。
喻见寒听得懂他的意思,等自己从鸣梁山回来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无需言语告别,他们便自然离散,再也不见。
“好。”
喻见寒终是在那人祈求的目光下,缓缓颔首同意。他目送着马车辘辘远去的背影,见它化作了道路尽头的一处黑点,终是垂眸看向了手心那块剑坠。
我都知道的。
一瞬间,他攥紧了莹润如白玉的坠子,眼中情绪翻腾。无数回忆在脑海中交织重演,他终于叹了口气。
——这是苍澜花,也是我最喜欢的花。
——它是冬日里开得最艳的花,就像火一样,看着就暖和。在极度寒冷的时候,只要看到了它,就会感觉又有挣扎的勇气了。
——只可惜,苍澜都是独生。其实在入东妄前,我就想过,以后要种一大片的苍澜花海……只是看来,也许我这辈子都没法完成了。
……
我如何不知道你最喜欢苍澜花,鸣梁山就是那份,只属于你的礼物。
而如今主人不在了,它们就该尽数枯萎,安静等待着下一次的重生。
喻见寒垂眸看着被硌出红痕的手心,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虽然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迹进行,但终究是走到了他不喜欢的一步。
他收了剑坠,胸膛中跃动的那颗心又逐渐迟缓了下来,终归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