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番凄厉辩解,谢迟眸中一片赤红,他只觉似有烈火焚心,一种恶心的感觉在胸膛中翻涌——你不能给自己的孩子种同命蛊,就可以随意践踏他人的性命吗?
姚孟澜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她看向自己颤抖的手,轻声道:“所以,我在最后时刻,将子母蛊毒种反了。林郁身上的是子蛊,秉言身上的——是母蛊。”
“谢迟!”她似乎突然回想起了什么,惊惶地膝行过来,死死扯住青年的衣摆,撕心裂肺地解释道,“你要记住,秉言没有想过害你……害你的从来都是林郁,是承昀宗他们。”
姚孟澜已经慌乱到失了分寸,她眼中的泪不住地坠着,乞求合十的双手疯狂地搓着,滑稽又可笑。
她还在竭力博取谢迟的信任:“当年你入东妄海后,秉言想去将你换出来,却被林斯玄骗去了潜魔窟……他身上的母蛊一毁,林郁的子蛊也亡了。”
“我知道,如今林郁定然寻了由头骗你,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秉言他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害你,他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所以,谢迟……无论你之后知道了什么,都不要怪罪他。
求求你了。
谢迟眸中微湿,他只觉得一切都那么荒诞可笑——
加害人如今卑微地跪在他的脚下,乞求着原谅,推诿着责任。但他们真正该道歉的人,却不该是他。
“所以,你们如今选择了喻见寒。”知晓他无亲无友,孤身一人,便生生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他闭眼咽下了眸中的泪意,咬牙道:“你还有事瞒我,我不信你。”
“现在,就让我亲眼看看,你们究竟还做了什么吧。”
他的手重新蓄起了心魔息,周身魔气一凝,随即如江河决堤般倾泻开来。
十杀境开。
第37章 旧时语(八)
十杀境究竟是什么,从来没人能确切描述出来……作为最晦涩难懂的顶级心魔功法,千余年来,几乎无人真正将它掌握透彻。
除了谢迟。
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开了窍,总之,在悟透了十杀境后,他便成了修真界异军突起的魔修新秀。
而在他诛杀九州第一人无离子后,世人更是暗中给了他冠上了“魔尊”的称号。
但谢迟却知道,这世间最懂十杀境的不是旁人,正是临武峰那条嗜杀的幻蟒。他也是在与它死斗时,才明悟了十杀境的真正含义。
世人为恶,则因果缠身,陡生心魔。
十杀境,便是布境之人借助魔息,无限放大对手的心魔怨念,给他织造一份独一无二的幻境牢笼。
敌人强,则十杀境愈强……打败他们的,往往是他们本身。
在十杀境内,他能读取的也不是全部的记忆,而是那些沾染了血孽因果的,当事人所隐瞒的残酷真相。
姚孟澜的心魔,源于她对温秉言的愧疚——于是,谢迟从流水般纷乱的记忆里,看到的基本上都是她在暗处注视着温秉言的景象。
但这些却完全不是重点,谢迟没有心情去了解他们母子的恩怨纠葛。温秉言是好是坏,林郁究竟做了什么,他都丝毫不在意。
如今谢迟飞速地浏览着记忆,心里更加迫切着,盼望能听到哪怕一点关于“同命蛊”,或是“喻见寒”的线索。
天不遂人意。他从未想过,此时谎言的幕布已经悄然落了大半,而残酷的真相正藏于其中,即将挥出最致命的一刀。
“多谢少侠相助!”
突然,一声极其熟悉的话音响起,霎时吸引了谢迟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他在东妄海的这些年,一遍又一遍的回忆,是他最为宝贵的东西——
是他在南堰徽州与谢承念的对话。
接着,又响起了一句青年带笑的回答:“不必客气,谢老爷的善心义举才是令人钦佩。”
谢迟搜寻的动作微微顿住,心开始剧烈地跳动着。他的指尖轻点,将那块断断续续的心魔记忆徐徐展开。
见着周围的景色缓缓扭曲变换,化成了回忆中熟悉的场景,姚孟澜却是一怔。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女人自然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泪落如断珠,几欲启唇,想让谢迟别看下去,却知道如今所有的挣扎都是徒然。
她终不敢言语,只能将头深深低下,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全部的场景一点点被心魔息构建完成,那是一间极其宽敞明亮的偏殿,其中耸立着一块巨大的水月镜。而那些所谓他熟悉的人,正围着水月镜窥探,窃窃私语。
“你看,谢迟果然信了!他倒还真信什么南堰徽州的故事……”有人嗤笑出声。
旁边的女修捂嘴轻笑,颇为娇俏:“还多亏我们布的局好,寻到了那个魔修,得知了谢迟的身世。最后倒是借他的口,给他编了个身世。”
“谢迟也不想想,什么魔修会闲着没事干,总往凡间晃悠?更别提用什么欺诈的手段了,魔修见着喜欢的,抢了就是,哪来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另一个修士接过话头,讥讽道:“不过他还得感谢我们,给他编了个好身世。若是他知道,自己是因天生魔体,阴气过重,才被父母遗弃在了乱葬岗,最后被人辗转捡回了须臾城,怕是会气死吧。”
嬉笑声又窸窣四起,像极了暮时林间聒噪的蝉虫。谢迟安静地伫立其中,就像他们说的不是自己一般,神色波澜未变。
“我们已经研究透了谢迟。”
幻境还在继续,沉稳的声音一响起,周遭霎时安静了下来,众人将目光投向了说话者——承昀宗宗主林斯玄。
只见他敛袖缓声道:“这个孩子过于重情,林郁与秉言稍施恩惠,便能让他感恩戴德……我们放出话去,宣布派林郁和秉言前往东妄海,死守心魔渊,他便心生动摇。如今再加上所谓“亲眷”的推波助澜,他必会有愧。”
“接下来我们只需趁热打铁,就能让他主动入心魔渊。”
“宗主明见!”
“宗主果真足智多谋……”
赞誉之声迭起,更反衬出青义殿内两人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就连空气都凝滞了三分。
“所以,南堰徽州只是你们为我设下的骗局。”谢迟终于打破了沉寂,“谢承念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姚孟澜似乎感觉到了他话中不寻常的冷淡,她缩了缩身子,声若蚊呐地交代了:“谢承念这个人是存在的,他……”
她迟疑地看了谢迟一眼,稍稍停顿,继续咬牙道“凡界如此辽阔,从中寻到一位符合条件,多行善举的谢姓富商,不是什么难事。只需串通那个将你送入须臾城的魔修,让他以夺舍之名,故意向你透露出身世。”
“而等你入徽州之时,必然会伪装成凡人进入城中。各城的准入通牒皆不相同,你就一定会在城门外的茶驿处停歇观察。”
姚孟澜语气全然是歉意,她眸中有泪:“我们提前安排好人,见你一来,便故意将你引向漠阳道……谢承念确有其人,可他却不是你在漠阳道见到的那个。”
在确保谢迟听到自己该听的话后,他们便刻意安排了紧急传讯,以打断他去徽州的想法。
而之后,哪怕谢迟去打听谢承念此人,他都能得到一个“符合意料”的答案——谢姓富商,心怀慈悲,多行善举。
毕竟,谢承念这个人既是“真”,又是“假”。
巨大的水月镜中,清晰地倒映着漠阳道的景象,谢迟甚至能看清自己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带着隐秘的欣喜,眸中亮着光,小心翼翼地问候着“至亲”的近况。
你看,这世间仍然有人惦念着我。那时的他这般告诉自己。
曾经他有多欢喜,如今就有多可笑……
“你害怕让我知道的,就是这个?”谢迟笑了起来,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只微红了眼眶,看起来却异常平静。
“承昀宗、佛恩寺、沧浪观……”他的目光从那些熟悉的脸庞上扫过,一个个地缓声念着名字,“林郁、温秉言。”
念到了最后,谢迟微微停顿片刻,他只想发笑,可胸膛中的那颗心脏,却在撕裂般地疼痛,疼到他几乎丧失了呼吸的能力。
你们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我所有艰难不堪的过往,到了你们手中,却成了最有力的武器,成了用以诓骗、利用的利刃。
听到“温秉言”的名字,姚孟澜霎时也顾不得害怕的情绪,她微微瞪大了眼,涕泗横流,狼狈地用手脚爬了过来。
她悲戚地拽紧了谢迟的衣摆,疯狂摇头否认:“没有,秉言他没想伤害你。他从来都没有骗过你……”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哭红眼的女人惶急地将自己的手心伸出,探向谢迟,企图让那人继续探查她的记忆:“你不信,你就继续看啊!”
“你看,后来秉言他为救你去了潜魔窟,为你丢了命……你看啊!”
谢迟眼中却毫无波动,冰冷刺骨。
是啊,温秉言确实一直不曾亲口欺骗,因为他从来只将所有的恶行当做无关紧要的事。
哪怕在如今的记忆里,他亲眼目睹着漠阳道的骗局,都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冷眼旁观着。
不参与,更不揭穿。
不知为何,谢迟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是朝灵鹿曾在迟微笛中说过的话。
那时,白衫青年红着眼眶,他告诉谢迟,尽管他的师门后辈不曾亲身参与屠戮,但他也永远没法原谅他们……
“有时候,沉默同样是一种罪行。”那人含泪笑了起来,一字一句认真道。
是无声的罪行。
而看着面前荒诞的场景,谢迟几乎要压不住眼中的泪意。他的心开始揪紧,几乎拧得生疼,但却不是在为自己悲伤。
有一种更加迫切的冲动,从他心中升腾而起,促使着他飞速浏览过其他的心魔记忆。
谢迟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想,既然他们能这样对他,那喻见寒呢……
“阿谢,我试过了,只是没用罢了。”那人故作轻松的自嘲似乎还在他的耳边。
相较于对他的欺骗,他们又会对喻见寒做什么呢……
终于,找到了——
那一点回忆就像是散落的砂砾,黯淡地落在角落中。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温秉言身处其中,姚孟澜便死死地记住它,又因它愧疚生怨。
谢迟迟疑片刻,还是咬牙将手中的魔息涌入了那点记忆之中,四周的景色霎时崩塌重置。
明净的水月镜房,被一层又一层的金漆覆盖,十二根盘龙柱拔地而起,巨大的夜明穹顶庄严地倾盖在上。
那是极其恢弘的金殿。
同样是熟悉的故人,他们脸上的表情依旧是谢迟熟悉的高傲蔑视。各宗大能簇拥着承昀宗主林斯玄,围立在高台长阶之上,就像是无数在莲花座上狰狞面目的恶鬼修罗。
殿下,跪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是喻见寒。
谢迟的眼眶泛着红,他不自觉地往前走去,来到少年的身边,含泪仔细打量着记忆中的那人。
彼时的喻见寒还是少年身量,他的脸上还留着几道未愈的血痂,粗布衫上落着针脚粗糙的补丁。
他神情平淡,双眸直视殿上之人,好像跪着的不是自己。
谢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恶鬼们站在高处,脚踩净莲,手中却挥舞着沾血的刀戟,他们脸上皆是不加掩饰的贪婪与诱骗。
原来,在喻见寒眼里的他们,从来就是这副模样。
没有一点伪装,他们眼里皆是赤|裸|裸的恶念贪欲。
恶鬼开口了,是高高在上的轻蔑威胁:“喻见寒,你立了大功,我们便破例恩准你入承昀宗内门。但你要知道,以你的资质,想入内门是完全不够格的……”
“而且,你的经脉为魔息所伤,内息紊乱,可以说命不久矣。如今有一个活命的机会放在你的面前,就看你如何选择了。”
说话那人拂袖,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便落至殿下,恰好悬于少年的面前。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匕首上,神色丝毫未变。
“取指尖血立誓,我们将以同命蛊毒驱散你体内的魔息……此外,作为交换,你必须以命护住临家少主临清越,不许妄言,不得背叛。”
看似选择,但却是连掩饰都不曾有的威胁。谢迟自然能听出他们话外的意思——若你不愿,那经脉里的“魔息”自然会取了你的命。
喻见寒自然也能听懂。
但他身前无遮拦,身后无退路,只孤身一人跪在殿中,困守在贪婪的群狼间。面对所有的恶意,他只能漠然地全盘接受。
于是,谢迟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沉默着伸手向前,取下了那柄匕首,随即俯身叩首,沉声答道:“是。”
记忆到此湮灭,谢迟却始终怔愣不能语。
如果说,他被虚假的谎言哄骗了千年,那么喻见寒的每一日每一夜,都清醒地活在地狱之中。他明明知道身边都是豺狼虎豹,却只能沉默地接受。
谢迟不敢想象,喻见寒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才敢以玩笑的形式,向他吐露出一点端倪……
而他却毫无察觉地告诉那人:临清越就是林郁。而林郁,曾是我最信任的人。
虽然他不曾明言,但对于喻见寒而言,这已经是最残忍的事情——毕竟,如今的喻见寒,与曾经的他一模一样。
无人信,便不再言。
第38章 旧时语(九)
接下来的场景似乎便没有了其他触动。谢迟只安静地看着少年在姚孟澜记忆的罅隙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