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有两个人,一个是被锁链栓住的小姑娘,一个便是安静伫立的那人。
瘦弱的孩子瑟缩在角落,一双眼睛蓄满了泪,她全程目睹了惨案,更知道解开锁链的钥匙,正挂在不远处尸首的腰间。
可是——
她慌乱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现在还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最可怕的那个匪头,还扛着大刀站在院落中间。
没关系没关系,她身旁还有一个神仙似的哥哥。小姑娘紧张地咬着指头,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些。
突然,白衫青年有了动作。他抬手折了枝,将花朵递前,就像是接住晨间滴落的朝露一般,接住了猩红黏稠的鲜血。
红墨将白瓣猛地砸了一个趔趄,溅起一点血色,残酷而瑰丽。
“你说,这像苍澜花吗?”白衣的仙君俯身向身旁的小姑娘递来那朵沾血的花。
纯洁无瑕的花瓣却挂着猩红的血液,像是佛前供奉的圣盏中,盛满了祭品的鲜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是最恶意的亵渎,是目中无人的肆意妄为。
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是苍澜花,她眸中含泪,怔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下一刻,她的瞳孔却受惊地微缩——
后面!
她骇然地张口,想要提醒面前的人,喉中却嘶哑着根本发不出声音。
只见喻见寒身后,摇摇晃晃地蹒跚来了人——正是山寨的络腮胡匪首,他眼中的赤红尚未褪去,但混沌的意识终于彻底回归了。
一山寨的弟兄死无全尸,皆是拜此人所赐!他必要亲手斩下这个妖魔的项上人头,以祭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大刀挥出了银月般的寒芒,刀刃甩开了未干的血迹,在空中飞溅,像是用笔尖绘泼了红墨,洒出了血色的弯弧。
小姑娘骇然伸手,想要示意恩人躲开,却来不及了,沉重的刀锋带着万钧之力重重落下,她瞪大了眼睛,泪水一瞬间便涌了出来,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最后那个悲惨的结局。
但,咔嗒——
清脆的骨裂声在白衫剑尊身后响起,络腮胡大汉依旧狰狞着面目,但头颅与肩膀已经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角度,他的表情还死死僵在脸上,但脖颈却像是被无形的手生生拧断。
硕大的身躯霎时丧失了一切气息,直挺挺地重砸落地。那双失了生气的眼睛,依旧怨毒地仇恨地注视前方。
死不瞑目。
小姑娘被吓出了呜咽,她“啊啊”地瑟缩着,浑身都在战栗。
可白衫的仙君依旧无动于衷,他依旧专注地看着那朵花,唇边是温和如暖阳的笑。
“我也觉得,的确不像苍澜花。”他垂眸,长长的睫羽翕动,轻叹了一声,却径直将手指一松。
绽放的花朵顷刻间坠入血污的泥潭之中,随即被毫无留情地抛弃。
不染一丝尘埃的衣袂从上拂过,主人没有一丝眷恋或是不舍,仿佛方才所有的轻语关心都是一场幻梦,现实依旧是冰冷脏污的无间炼狱。
小姑娘侧头,她愣愣地看着那人缓步离开了。
明知那人是纯白外表修罗心肠,但她却丝毫恐惧不起来,反而被一种莫名的尊崇蒙蔽了双眼,只觉得——像这般干净的仙君,就该回到天上。
衣衫褴褛的女孩愣坐在原地许久,她脸上的泪痕慢慢干涸,只留下了灰扑扑的泥印。慢慢地,她眼中的混沌逐渐被一种坚定神色取代了,就像是覆尘的兵戈终于被擦拭干净,露出了一种极其尖锐的狠绝。
在天边晨光微熹之时,她再度伸出了瘦弱的手,狠狠抓住了泥泞中的残花,就像是死死扼住了谁的咽喉。
强大的实力,便是至尊的宿命。这一刻,她终于将自己脆弱迷惘的命运攥在了手中。
喻见寒自然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无意之举,竟扭转了此后若干年后凡间诸国的格局——烽火连天战鼓喧,乱世红妆终称雄。
但就是知道了,他也只会一笑而过。毕竟在他眼中,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抵不过谢迟想要的一枝苍澜。
鸣梁山上的花海枯萎,他便没法折花了。只是没想到,在他前往百沧亭的路上,出了点岔子,他也顺势观察了一番,结果却令人略感遗憾——
斩尽鲜血,倒也不似苍澜。
第42章 恶鬼生(三)
越延津已三日不曾睡过一刻了。
可以说,在喻见寒来百沧亭找过他后,他再没一晚能合眼。如今他在积满灰尘的藏经楼里,几乎癫狂地翻阅着典籍,一双眼睛已经布满血丝,他就像是乍听惊雷的幼鸭,惶惶不可终日。
不是!不是……
他指尖翻飞,一份份飞速浏览着那些熟悉的书卷,随即又探手去扒住书架。
终于,一份古旧的破书卷从摇晃的书架上落下,溅起一片尘埃,上面墨迹潦草,但只写了一半,主人便将其弃之不用了。
越延津愣愣地看着那本册子,他僵在原地,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恍惚间,他又见着那个白须的老者摸着自己的头,叹息道:“延津啊,你永远要记住,追寻没错,但以后你千万不要越界。”
老者抬头看向了苍穹,指着它认真道:“此天非天。”
那时的越延津还不懂其中意思,只跟着愣愣看天,他又将目光落回了老者身上——师父脸上,是一种他不曾见过的悲怆与喟叹。
那天的场景,就像是一副栩栩如生的画,一直刻在他心头最隐秘的角落,分毫不差。
直到他的师父合袖躺入了红木棺椁中,直到所有人都给出了“百知阁越期非入魔自刎”的结果,他依旧不能忘,不敢忘师父最后的话。
此天非天。
这是一个谜题。是他的师父留给他最后的谜题。越延津知道,他的师父盼着他能解开,但同时又希望他不要追查下去。
后来,尽管失去了长辈的庇护,他依旧磕磕绊绊地在百知阁站稳了脚跟,结交了知己好友,潇潇洒洒没心没肺地过着日子,却将所有的渴望都藏在日常琐碎中。
他本以为这辈子也许都破不开这谜题了。
但就在前几日,喻见寒却来百沧亭寻他了——那人曾对他有救命之恩,于是他便将百知阁独特的召唤手段给了他。
彼时,满身狼狈的越延津半开玩笑道:“若是将来,喻道友遇上了什么大麻烦,便来黔南的百沧亭找我。”
可当年的喻见寒已经是承昀宗的首徒,后来更是成为了九州剑尊,求不说他遇不上什么麻烦,就是遇上了,自然也不是越延津这个层次的修士能解决的。
可就在前几日,他却接到了这个从来未被动用的传讯。尽管怀着满腹疑虑,越延津还是准时赴约了,果真在百沧亭见到了那人。
只一眼,他便看出了问题。
闻名天下的九州剑尊,如今面色却略带苍白,有一种大病初愈般的孱弱,一袭白衣在山巅的古亭中格外萧瑟。
越延津压下了心中丛生的疑窦,假装什么不知道,照常拱手行礼,笑道:“剑尊这种大忙人,还能抽出空来与我叙叙旧?”
却不料,喻见寒却一反常态,并未多加寒暄,他虚虚扶住了越延津,却是缓声认真道:“越兄,此次我冒昧打扰,实在是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越延津见着他不一般的颜色,霎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正色道。
“越兄结友甚广,门路甚多,劳烦越兄去寻九宗可靠之人,再寻必需之物,帮我做一件事。”
……
越延津探向那本旧册的手在发着颤,他的耳畔一遍遍地回响着他与喻见寒的问答——他几乎能回忆起那日百沧亭旁青松的形状。
他又听见了,在百沧亭里,自己沉默片刻后,开口问出沙哑的问句。
“可靠之人,必需之物?剑尊何处此言……”
谁是可靠之人,什么又是必需之物?或者说——谁是不可信的。
那时的越延津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什么,他的心跳得飞快,脑子里出现尖锐刺耳的幻音,但他却丝毫不敢松懈,屏息凝神地等待着那人最后的回答。
他将喻见寒说的所有东西,一字一句地刻在脑海里,如今,又再度翻阅证明——
“此事需得避开承昀宗的木虚掌门。”
越延津惶急地翻开破旧书册的后半段,他的手指颤抖着摩挲过那上面的墨字——承昀宗。
喻见寒缓慢坚定的声音,还在他的记忆里继续着:“沧浪观的知位首座。”
承昀宗后的三个墨字,便是“沧浪观”。他的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了。
“佛恩寺的绝念禅师。”
啪嗒——书页上写着“佛恩寺”的墨字,被突如而至的水滴晕开。
耳畔那人的话还在继续,喻见寒所说的名字,皆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绝世大能。而所有的名字,又恰好与破册上写下的东西,完全一一对应。
“承昀宗、佛恩寺、沧浪观、鉴心门、燕华宫……”越延津一遍遍地读着那些誊写在书册上,刻在他骨血里的名字,声音发着颤,到最后已是哑然失声,哽咽不能语。
“易云庭。”
他就像是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孩童,抱着师父最后的遗物,孤身坐在尘埃遍布的楼阁里嚎啕大哭。
在当年,他眼睁睁看着师父因“入魔自刎”的缘故,被葬在荒山时,他没流一滴眼泪。
失去师父庇护,在百知阁里受尽欺凌排挤的时候,他同样熬了过来。
被同门骗到了九死一生的禁地,几乎断了一身的骨头,而当喻见寒将他救出时,他同样也能笑得出来。
因为越延津相信,这是破题的必经之路,他活着的意义,就是用一辈子去揭开师父当年用命给他留的问题。
可如今,他所有的推断都有了结果,距离最后的那个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时,他终于能将所有的委屈与痛苦都发泄出来。
错的从来不是他的师父。
他的师父没有入魔,也不是自刎……所有人都不信,但是他知道,的确有人害了他。沉冤百余年,终不得安息。
“师父……”越延津就像是走失的孩子,坐在繁华的街头,哭得撕心裂肺,可他最亲的那人,早就再也没法回来了。
他声音嘶哑,就像隔着虚空告慰谁一般:“师父,此天非天……你当年说的,就是易云庭吧。我查了那么多年,也只能追查到他们一个大概的名讳,也只能猜测出有哪些宗门参与其中。可如今,他们都站在了我的面前,完完全全地站在我的跟前……”
“当年,你已经查到了。他们就像鬼魅一般,操控着万物众生,凡间、修真界……何处有疫病,何处起兵戈,正魔势力此消彼长,终不越界。”
“我原以为,这是天道自然,阴阳平衡。”他笑了起来,无尽嘲讽,话语绝望凄厉,“可此天非天啊。他们随意决断着谁该生、谁该死,就像神一样高坐云端,只需动动手指,就能维护自己眼中的‘公平’。我们抬头看的,只不过是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
“师父,你当年曾说过,千年以来,正魔局势都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状况。双方的仇恨被刻意激化,却又莫名地维持在了一种小打小闹的局面。总是一些小宗小派湮灭在交恶之中,就像是祭品一样……”
越延津满脸泪痕,他慢慢抚平了褶皱的书页,终是不堪重负地将头抵了上去,就像是在接受老者和蔼的安慰一般。他闭眼的瞬间,眼泪终于再度溃然决堤。
“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确是祭品。所有位高权重的人,无论正魔,都在易云庭中,掌握着世间一切事——他们结成同盟,却又放任手下厮杀,以维持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而为了不让事态扩大,在局面极度紧张之时,只需要互相牺牲选中的祭品,以一换一就能安抚住双方……”
“凭什么,他们能这样随意决定旁人生死?不是神,又何来决断!”他眼中通红一片,语气凄厉决绝。
“喻剑尊让我联系九宗可靠的道友,备好千斤朱砂、上万条缚灵绳……他说,定要在一月内,于东妄海周围布置下万灵锁阵。而他虽然未曾多言,但我能断定他知晓易云庭之事,而他说的那些人,都是易云庭的参与者。”
“喻剑尊的状态很不好,他同当年的你一样……”越延津闭眼,咬牙道,“就好像知道注定要发生什么。”
就好像知道,自己将要迎来死亡一般。
“东妄海……”他的的手慢慢握紧成拳,骨节微微泛白,“又是东妄海,当年你究竟查到了什么?如今喻剑尊又发现了什么……要让你们接二连三地送命?”
越延津抬眸,他脸上泪痕未干,就像是在立誓一般,他字句铿锵道:“但无论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定要亲手揭开一切的真相。”
“如今,蜉蝣也该窥清天地了。”
他手旁的残页上,是越期非长老自刎前写下的最后案项,其上只有三字——
东妄海。
*
百尺山峰,百沧之亭。
“喻剑尊,你说……若是此天非天,它是何物?”
话音落下,却见白衣剑尊先是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他像是看破了一切般,目光里满是了然。
他抬头看向辽阔的苍穹,就像是越延津记忆里的师父一般,露出了一个悲伤的笑。
他道:“此天非天,是谓易云。”
第43章 恶鬼生(四)
“越小友,这事可开不得玩笑!”两鬓微霜的中年修士慌慌忙忙地将他推进自己的房间,他探头左右张望一番,吱呀——一声,牢牢地合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