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势坐下的越延津面沉如水,但中年修士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围着桌子转了又转,一跺脚道:“且不说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哪怕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又能怎么办?”
“古叔,一开始我就将易云庭的事情告知于你了。如今喻剑尊的话,不恰好证明了它的存在吗?”越延津沉声道,“现在,他让我们布置万灵锁阵,想来是察觉到东妄海将要生异。”
“万灵锁阵啊!”古牧发急得嘴唇直哆嗦,“你也知道那是万灵锁阵……那是一般人能布的吗?千斤朱砂、上万条缚灵绳,和至少数百名修为高深的守阵人,这些你能从哪儿弄来!”
“雾匀州临家掌管着八道九州的商路,况且临清越还是喻剑尊的徒弟,若是问他们借朱砂缚灵绳,想来不是问题。”
“你说的轻巧,若是那么好借,那喻见寒为何不自己去?那可是他亲徒弟的家,不比你一个外人方便?”古牧发道长没好气地应声道。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喻剑尊特别交代我,万不能让临家知晓这件事。”越延津皱眉道。
“那你还去?”古牧发人都傻了。
“可是古叔你仔细想想,当今九州中,一时能拿出这些东西的,除了雾匀州临家,还能有谁?”
临家虽然不是宗派巨擘,但作为商行的无冕之王,只有他们才能从整个八道九州中调集这些物资。
古牧发一时竟无法反驳,他沉默片刻,道:“想来喻剑尊也知道必须去找临家,可他又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所以才通过你来开口。”他沉思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你说,临家可能是他们的其中一员吗?”
越延津果断摇摇头:“不可能,它的选人标准明确,皆是顶尖宗派里响当当的人物。临家虽然把控着九州的商道命脉,但在修真界的宗派眼里,他们始终差人一等——不然,临家为何会将唯一的接班人送到喻剑尊门下修习。”
“而且……”越延津闭眼认真回想了当时的场景,笃定道,“喻剑尊顾虑的,似乎是临家二老。他的原话是,此事过后,须得长期注意临家动态,别让一些不好的风声传到他们耳朵里。”
“不好的风声?”古牧发也皱起了眉,他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糟了!”
越延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骤然瞪大了眼,慌张道,“除了喻剑尊的动向以外,近来百知阁也没收到任何关于临清越的消息!”
古牧发霎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几乎失了声:“你是说,临少主也被他们扣住了?”
许是临清越已被威胁,凶多吉少,所以……
不好的风声,也许便是临清越的消息。
“临邺权把清越当眼珠子来疼,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两口子可怎么活啊!”古牧发急得又兜起了圈子,怎么说临邺权也算是他的故交,如今见老友的独子有难,他着实坐不住了。
“不行不行,这事儿不能瞒着他们!”古牧发一锤定音,“不是要借人借东西吗,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去雾匀州,商量一下对策。”
“古叔,你别着急,当下情况不明,我先让百知阁继续探听他们的情况。”越延津缓声坚定道,“雾匀州得去,但我们得先旁敲侧击一下,看看他们能不能联系上临清越才是。”
“事关重大,我们绝不能贸然行事。”
*
万丈云宫之上。
“喻见寒,你还真以为自己能逃得了吗?”
被指名的那人神色中带着孱弱的苍白,却依旧挺立如青松,安静地站在群狼环伺之中。
他抬眸,没有愤懑或是憎恨,眼中是如清潭般的温和静谧:“噬心毒、断灵鞭,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竟舍得动用血脉禁术来找我……”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了台上那人身上,脸上甚至挂着淡笑,语气莫名感慨:“清越,你说呢?”
血脉追踪术,乃是绝密的禁术,献身者往往需要献尽半身骨血,损人不利己。本来只能血亲之间使用,但毕竟临清越与喻见寒的身上有同命的子母蛊,通过蛊毒,血脉追踪术倒也能施展。
想来为了追踪他,承昀宗也是付了大代价,对临清越下了手。
但还不等那人开口,便有勇士率先出来解围了。
“喻见寒,我们也不必多说什么了——十日后东妄将彻底封海,你不是想去寻谢迟吗?我们便遂了你的愿,送你一程如何?”矮胖的长老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一双门缝般大的小眼睛里满是恶意的光。
他便是建议施展血脉禁术的“第一功臣”,如今更想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一番。
只是没想到,白衣剑尊抬眸直视众人,他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客客气气地问道:“我为何要去东妄?”
“心魔渊又与我有何干系?”
这意料以外的回答着实问愣了矮胖长老。
“你!”他愣神片刻,萝卜般的粗指直戳戳地指着那人,跳脚怒道,“枉你自诩名门正道,世人奉你为尊……若是心魔渊开,九州陷落,民不聊生!我们之前不是说得够清楚了吗?”
他厉声道:“况且,你先前不是也去过了?如今异象未平,危机未解,便是你该重归东妄之时!”
喻见寒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他笑着缓缓摇头,轻叹道:“是啊,若是之前我死在那里,自然也不会有现在这一遭。”
“但是,如今的我却想问问诸位。”白衣剑尊脸上的笑意微敛,他眸光认真,字句铿锵道,“心魔渊,究竟是什么?”
话音落定,殿中霎时起了细微的骚动,虽不明显,但喻见寒却能将所有隐晦相视的目光尽收眼底。
少许人心中大震,便以眼神交流暗示,但大部分人依旧老神在在,面色平静丝毫未变。他们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青涩修士,早就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也岿然不动的本领。
喻见寒不可能会知道什么,这个问题怕是有诈,他们就更不能自乱阵脚了。
“此话何解。”
林斯玄宗主终于缓缓抬眸,他的手略微攥起,掌中两颗灵珠相互磕碰,只听咔哒一声,每个人识海中像是落下了一记清心重锤,尘埃落定。
众人找到了主心骨,又开始用一种指责挑衅的目光,狠狠瞪着殿下那人。
喻见寒却对这般充斥着恶意的目光视若无睹,缓声道:“南箬在入魔前,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他微微皱眉,模拟着僧人当时的神态,一字不差地将它复述出来,“我不会也要落个无离子的下场吧。”
南箬……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在场众人眼里又起了几分怨怼的神色。他们腹诽着,好死不死,又是这个和尚闯出的祸端,真是十足的麻烦。
这厢的喻见寒还在继续:“世间谁人不知,千年前心魔渊动荡,九州大能齐聚东妄海,无离子竭力定海,结果死在了谢迟手中,最后还是由林郁以身祭佛门至宝——长明盏,方才解了东妄海之危。”
“可偏偏镇守东妄海的人,却是身为魔修的谢迟。而南箬说担心自己会步无离子的后尘,之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入魔伏诛……”
“莫不是,这才是无离子的真正下场?”
“喻见寒,你僭越了。”林斯玄厉声道,威压瞬间重压下来,让人几乎喘不上气。
可白衣剑尊身形依旧挺拔,他扛住森冷的死亡威胁,语速微微放快,咬牙道:“千年前东妄海异动,无离子身亡,如今东妄海再度生异,南箬入魔被诛……这未免也太过凑巧?”
“心魔渊开,死的究竟是黎民众生,还是……”喻见寒微微一顿,意有所指地缓声道,“某些特定的人。”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终于有更多人坐不住了,他们义正言辞,色厉内荏地呵斥道:“喻见寒,你是何用意?莫不是在暗讽心魔渊只会针对我等!若是误了大事,你万死难辞其咎!”
“姓喻的,你莫要信口开河!”
喻见寒却丝毫不将这种斥责放在心上,他语音又缓了下来,有理有据摆出了证据:“诸位都说东妄生异,我第一次去时,海上确实电闪雷鸣,乌云盖顶……可就在前两日,我又去了东妄海一趟。”
“如今那里一切平静,毫无异样,你们却依旧急召我入心魔渊。”
略微停顿片刻,喻见寒勾起嘴角,他就像是最冷酷的刽子手,理智又残忍地用钝刀子割着众人紧绷的最后一根弦。
“既然南箬惶恐,直言不想步无离子后尘,是否证明他当时早有预感。而如今东妄海明明一如往昔,你们却都惊慌失措,要我即刻同入东妄——我可不可以认为,你们都收到了同一种预兆。”
和南箬一样,象征死亡的预兆。
“一派胡言,你胡言乱语!”
矮胖长老一下便被点燃了,他口无遮拦地唾沫横飞,竭力用声势压倒自己内心的惶恐。
“严长老,以上是我的猜测,但你为何认为,我手中只有猜测,而没有其他的东西呢?”
终于,沉默许久的林斯玄宗主开口了。他注视着殿下那人,神色莫名:“那你说说,你有什么证据?”
喻见寒抬眸,他直视着面前这个人——易云庭实际的掌权者,千年以来,他就是俗世的主宰,是安静藏于烈日背后的天。
若高山无法逾越,那就将它碾为尘芥,若江河无法渡过,那就让它彻底干涸。只有毁灭,才能让新的秩序从灰烬中重建。
剑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他轻启唇,缓声吐出了三个字。
“无焉河。”
霎时,金殿上就像是时空停滞了一般,骤然鸦雀无声,寂静到连一丝呼吸声都不听见。
第44章 恶鬼生(五)
无焉河……
这个名字一出,便彻底粉碎了所有平静的假象。它是易云庭最大的秘密,更是足以断定生死的筹码。
众人终于瞬间变了脸色,他们面色铁青,眼神里满是忌惮与杀意,就连林斯玄宗主古井无波的眸中也泛起了涟漪。
他勾起嘴角,但眼中却冰冷一片,没有丝毫笑意:“九州并不存在名为无焉河的地方。”
还以为有诈,不愿直言吗?
喻见寒无所谓地笑了笑,直视着那人,缓声接过话头:“千仞峰下有一暗河……”他状似思忖,勾唇道:“莫不是我记错了,那河不叫无焉?”
寂静的殿中隐约传来了轻微的吸气声,众人终于骚动起来,窸窸窣窣地相视低语。林斯玄勾着的嘴角终于彻底放下,他微微抿唇,神情极其肃穆。
“你还知道什么。”他敛了最后一丝笑意,冷声道。
此刻,局势彻底颠倒荒诞,喻见寒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袖:“我还知道——无焉河的尽头,便是东妄海。这样一条世间并不存在的暗河,在承昀宗的山脉之下,穿越群山谷壑,最终汇入东妄海。”
“奇怪的是,宗主明说不知此地,承昀宗却派了弟子严加看守。”
看着众人愕然的眼神,喻见寒终于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无焉河之上的千仞峰,便是承昀宗替弟子清除心魔的居所。”
“千年来,与其说没有心魔,倒不如说,九州再无修士会因心魔而陨落罢了。寻常的修士根本修习不到要渡心魔劫的地步,而各宗精英弟子长老若是遇了心魔,便能来承昀宗寻找破解之法……”
喻见寒终于将半掩的遮羞布彻底揭下,他状似随意问道:“敢问诸位,这千仞峰的破解之道,究竟为何?”
“九州各宗对外宣称,心魔渊是上古形成的绝地,我倒是好奇,心魔明明出自人心,它们如何能自然汇聚,形成一处天生禁地,又恰好与无焉河相连。”
喻剑尊还在笑着,但声音却冷了下来,带着隐隐的质问:“只要为恶,便生心魔,而这千年以来,满手血孽之辈却高坐尊位,敢问他们一身的心魔戾气,在千仞峰被剥离后又去了哪里?”
“莫不是……顺着无焉河,汇入了东妄海。”他嘲弄道,“这般看来,心魔渊的心魔究竟从而何来,想必在座各位比我清楚。”
将自己的私心贪欲说成举世的灾难,享受万民供奉的同时,还诓骗世人,你们便是这般高高在上,漠然自负吗?
“喻见寒!”矮胖长老气得脸上的横肉都在哆嗦,他颤巍巍地指着那人,“你、你莫要猖狂!”
“第一次东妄海异动,无离子身亡,第二次死了南箬,而你们如今又如此慌张——”
“莫不是心魔渊动荡,曾经的使用者便会收到反噬吧,入魔爆体,身魂不存,所以你们才要死守心魔渊……”白衣剑尊的眼神极端澄澈,不染一丝尘埃,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说出的话却令人悚然心惊。
“我不知在场诸位,究竟有多少人去过千仞峰,用了无焉河……但我修道百余年,未生心魔,自然不曾用过这种歪邪手段。”
他又笑了起来,轻启唇,就像是幽灵鬼魅在众人身后伸出了死亡的嶙峋利爪:“所以诸位说,若是心魔渊全开,世间修士还能剩几何?”
那个时候,真正能与我抗衡的,又有几人。
“狼子野心!”有大能沉声应道,“看样子,你早知道这些事……”
那人一双老眼里满是怒火与嘲讽:“原来你打的竟是这个主意,等心魔渊破将我等害死,好一统万民,九州称尊!”
话音刚落,又有人急着跳出来厉声指责,好似别人的坏心就能掩盖住自己的恶行:“喻见寒,你明知道无焉河的事,还能眼睁睁看着谢迟重归东妄,果真是道貌岸然、虚伪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