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量逐渐拔高,略带青涩的脸庞也慢慢长开,变得棱角分明,长成了如今那副温和谦逊的模样。
直到——那个他熟悉的人,再度跪在庄严辉煌的金殿之上。
谢迟听殿上的长老厉声发问:“喻见寒,你可知错!”
跪着的那人,却恍如昨日的少年,他一双星眸依旧坦荡地直视着他们:“不知。”
裹挟着灵力的戒鞭带着凌厉的破空音,重重落了下来,霎时溅开殷红的血色。
“谢迟手段阴狠,无恶不作,你却放任他四处招摇,知情不报……”长老狰狞着面目,咬牙道,“喻见寒,你好得很啊!”
“我再问你一次,谢迟是如何出的东妄海,你又是如何与他相识的!”
这个问题似乎勾起了那人的回忆,喻见寒的眸光柔和了下来,染血的唇慢慢勾起微小的弧度。
在场所有人,包括如今身处回忆里的谢迟,都清楚地见着他缓慢启唇。
“不知。”他笑了起来,温和又固执。
谢迟慢慢在他身旁蹲下,似乎这样俯身了,心口的钝痛能减轻些,不再像被生生撕裂成两半。
他伸手向前,指尖却径直戳破幻像,只触摸到了空气,但谢迟却耐心地安静地顺着轮廓,一点点勾勒出那人的模样。
就像是要借着指尖,将他刻入自己的心里,再用一辈子来铭记。
谢迟明明在笑,但眼底却溢满了悲伤,是一种极其哀恸的绝望,而这种浓烈到窒息的感情——姚孟澜并不陌生。
原来,是这样啊……
她读懂了一切。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却又笑了起来,嘶哑猖狂的笑声断断续续,到最后却湮没在了泣音之中。
“谢迟。”姚孟澜似哭似笑,她注视着那人,可怜道,“我终于知道,为何你如此在意喻见寒了。”
“同命蛊无解……你永远都救不了他。”她微微停顿片刻,但落泪的瞬间,她的脸上却绽开了更灿烂的笑。
“但是,现在能救他的也只有你。”
谢迟就像是听不见她的话一般,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丝毫不曾施舍一丝眼神给她。
姚孟澜却不在意他的漠视,她自顾自地继续:“你知道,为什么是他吗?世间有天赋的修士数不胜数,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因为——”她轻声捅出了最后的刀子,“我们在世间寻找了千年,只发现了两人能燃长明灯。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他……”
“所以,喻见寒是用以接替你的存在,是我们精心准备的后手。他存在的价值,便是在你无力镇守东妄时,继续前往点燃长明灯……”
谢迟的手彻底顿住,他怔愣在原地,只觉整个世界在他面前片片碎裂,彻底崩塌,露出了腐朽不堪的破败深渊。
“所以,他是被你们逼入东妄海的。”他的眸子机械地转向了女人,涩声道。
“谢迟,心魔渊太重要了。”姚孟澜的话语戛然而止,她垂眸避开了关于心魔渊的话题。
女人自嘲地勾起唇角:“早在喻见寒能影响长明灯的事情被察觉的那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他同林郁一起种下同命蛊,不是为了什么保护,而是为了让林郁牵制他。”
“因为,其他人也许会生异心,但林郁绝不可能背叛。”
看着谢迟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姚孟澜突然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无可奈何,同病相怜。
她含泪的眼中满是怜悯,叹道:“林郁其人,永远不是表面那样的存在,他的心性比所有人都要狠……在必要的时候,他能为易云庭献出自己的生命。”
话音落下,姚孟澜的目光落在了殿中那个跪着的身影上,她目露怀念,语气苍凉道:“你知道,为何此处没有出现秉言,我却依然记得那么清晰吗?”
“因为那日,林郁传讯,他让我们将喻见寒召回宗里,诱问你出东妄的事宜……可他从头到尾,都只说了两个字——”
“不知。”
她向前踉跄走了两步,仔细打量着受着戒鞭依旧安静的那人,终于吐露出了更为残酷的真相:“除了锁灵链与戒鞭外,我们又试了其他的刑罚,可是一无所获……后来,林郁得知了此事。”
谢迟的心几乎停滞了,他的神思恍惚,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然后呢……”
“然后……”姚孟澜笑着笑着,眼泪却不住地落下,“他狠到对自己用了噬心毒。”
噬心蛊……看着谢迟霎时苍白的脸色,姚孟澜心里涌上了一种夹杂着愧疚的报复感。
她却知道,一切还远不止这些。
“要知道,此次的同命蛊经过了千年的改良,其效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它会将母蛊受的痛苦,数十倍地传递到子蛊身上。”
“秉言也曾受过噬心毒的惩罚,他说,那种感觉痛不欲生。所以那时我一直在想,当数十倍的噬心折磨落到身上,喻见寒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而我又在庆幸,如今遭遇这一切的,不是我的孩子。”
谢迟一瞬间红了眼,他眸子满是恨意,咬牙厉声道:“我杀了你们。”
姚孟澜笑了起来,她道:“可你动不得我们!谢迟,你杀了我们任何一个人,林郁便有的是办法能让喻见寒生不如死。”
“如今,九宗要彻底封锁东妄海。你与喻见寒必须有一个人进去……”姚孟澜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
锵啷——银光一闪,她单手掸开刀鞘,反手将匕首刀刃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将刀柄向谢迟的方向递去。
“谢迟,我们骗了你,利用了喻见寒,所以你不该有任何迟疑……只要闯入云宫,就像你杀无离子一样,亲手除去林斯玄,再将我们都杀了。”
“我们死了,你大仇得报,也再没人会逼你去心魔渊,一切都将彻底结束……”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笑了起来,将匕首递得更前了些:“而你,只要牺牲一个喻见寒就够了。”
谢迟安静地注视着那把匕首,却久久不曾动作。
见状,姚孟澜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她不知道是该喜悦。还是该悲哀,只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知道,秉言是我的软肋,而喻见寒,是你的命门。
“你回东妄海吧。”姚孟澜终于近乎脱力地放下了手,她垂眸,给出了那条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路。
只有你回去了,让心魔渊一直安宁下去,承昀宗才会继续养着喻见寒。
像豢养猎物一样,继续养着他。
“谢迟,你有太多在乎的了。曾经你在意的是林郁、秉言,他们就成了让你自缚的枷锁。如果你真的是传说中冷血无情,杀人如麻的魔头,会比现在活得更自由……”
不会被人利用你的善心,亲手为你打造一副枷锁,逼入绝境。
好人总是斗不过恶人的。
姚孟澜又满脸泪痕地笑了起来,可声音嘶哑,就像是日夜煎熬的怨魂。
“再凶恶的猛兽,只要有了在意的东西,就会心甘情愿地戴上束缚的缰绳,成为在别人手下摇尾的狗。”
“真可怜啊。”她近乎自嘲般地叹息道。
*
当谢迟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福聚楼的时候,已经是寅时三刻。
夜露深湿,月色也彻底沉寂下来,喻见寒提着一盏灯在院中等待。他仰着头看挂在树梢的漆黑天幕,一身白衫笼在暖色的烛火中。
就像天地间,他是唯一的光。
谢迟慢慢地走入黑暗之中,他脸上凝重,眼中藏着化不开的悲伤。
迟滞的脚步声打碎了寂静的夜,喻见寒侧头望了过来,他伸手举灯,照亮了那人的路,眼中倒映着暖光。
“喻见寒。”谢迟终于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探手,轻触着他的肩侧,没头没尾般地问了一句。
“疼吗……”
喻见寒低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霎时便明白了谢迟话中的意思。他脸上的笑意微顿,喉头上下滚动,终于沙哑着嗓音,轻声回道:“不疼了,早就好了。”
闻言,谢迟笑了起来,借着暖光摇曳的烛光,可以看到他眸中闪动的水光。他身上透出一种疲惫的绝望,就像是在深海里漂泊了无数年月的旅人,终于决定放开手中的浮木了。
“我会回东妄海……”
他沉默片刻,却不知还能说什么了,最终只能哑声嘱咐道,“你别担心,我会没事的,也一定会守好心魔渊。”
谢迟的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慢慢地笑了起来:“我不会让你再被逼入东妄海。”
喻见寒安静地站着,他目光干净,带着看透一切的澄澈通透——就像所有的伪装,都会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丢盔卸甲。
那一刻,就像是炙热的阳光照入了深渊,将其中的污浊,连同谢迟蹩脚的伪装都烧灼殆尽。
谢迟终于没法藏住自己的绝望,桩桩件件的欺骗,利用与阴谋诡计,已经将他压垮,压到根本无法呼吸。
可是,他在意的却不是这些。
“喻见寒。”谢迟第一次露出这样脆弱无措的模样,他红着眼眶,微微低头,一遍遍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要怎么办……”
他的目光带着绝望的急切,就像是,想从上面找到什么解决的方法一般。
终于,一滴温热的水珠砸到了他的手心,就像是重达千斤的重锤,一瞬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突然沉默着抱住了面前那人,只觉心脏像是被撕裂了一个大洞,伤口正潺潺地留着鲜血。那血流不尽了,便涌上了眼眶,缓缓徐徐凝成了泪。
谢迟将头抵在那人的肩上,看不清神色,话语里满是痛苦绝望,“我要怎样才能救你啊?”
他像是在问别人,更像是在质问自己,颤声重复了一遍:“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救你……”
被搂住的喻见寒低头看他,只见他长睫微垂,掩去了眼底的所有情绪,轻声喟叹道:“阿谢,你已经救了我。”
只是你忘记了,在曾经的岁月里,你已经救了我无数次。而如今,是我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你已经知道了一切该知道的,至于剩下的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就该和不该存在的人一起,被彻底地埋葬。
第39章 旧时语(十)
谢迟走后,姚孟澜怔愣在原地站了很久,突然,她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就像瞬间被惊回了神,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从袖中掏出了传讯石。
“谢迟已经知道了徽州的事,但是……”姚孟澜勾起一抹笑,但含泪的眼里却满是悲戚,“但是我找到了他新的弱点——喻见寒将取代林郁的作用,我们只需利用好这枚棋子,一样能让谢迟自愿重归东妄海。”
话音落下,注视着散发微芒的传讯石,女人沉默许久,终于哑声开口了:“听说秉言从南明州回来了,作为交换,让我见一见他吧。”
让我再见一见,那个孩子。
*
这则消息像迷雾一般悄然四散,给看似繁华喧闹的世间笼上一层阴翳。而寻常人却毫无察觉,一如既往地为茶米油盐犯着愁,只有高坐至尊位的各宗大能,面色霎时沉了下来,一手捏碎了手中之石。
尘屑从他们的指缝间落下,化为灰瀑,就像是将谁挫骨扬灰了一般。
林斯玄宗主也接了传讯石,他垂眸看不清神色。沉默片刻,他敛袖背手,转身入了内殿。
“将此讯递给清越。”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忧虑,只淡声吩咐道,“让他趁机而动,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于是,次日晨光微熹时,谢迟同喻见寒刚一下楼,便在大堂见到了那个他不愿看见的身影。
林郁,或者说临清越。
在见到那人的第一时间,谢迟脚步微顿,却又下意识地挡在了喻见寒的面前,眼中全然是冰冷的警惕。
临清越对他的这种表现不以为奇,甚至还对姚孟澜的信息肯定了几分,心中更有了十足的把握。他脸上挂着虚伪的假笑,缓步地走了过来,熟稔道:“谢迟,看起来我们得再聊聊了”
聊聊……
谢迟的眸光微沉,却也听得出他话中未明言的威胁。他看着那人径直往早已备好的雅间走去,迟疑片刻,也只能咬牙跟上。
红檀木门隔绝了一切外界动静,还不等谢迟喻见寒站定,林郁便施施然地开口了:“我本不想你知道这些的,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之前曾说,你还有能在外逗留的时日。但如今情况变了,要求自然也该调整——今日我前来,就是知会你一声,九宗将定于后日在东妄初步封海,希望到那时候,你已经回去了。”
为恶者在撕裂伪装后,非但无愧,反而更加猖狂高傲起来。
谢迟嘲讽地勾起嘴角,目光冰冷:“你觉得我还会答应你吗?”
这般的威胁,并不能对林郁造成丝毫的动摇,他好脾气地笑了笑:“谢迟,你会同意的。”
于是,谢迟皱着眉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把匕首,上面雕刻着复杂的浮纹,柄端还嵌着蓝晶。
他心里涌上了一种不安,但却始终猜不透那人想要做什么……
直到——锃亮的刀刃出鞘,林郁嘴边勾着笑,他将左手径直按上了匕首,用力握紧,慢慢抹开。霎时,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刃淅沥淌下,在地上溅开血花。
谢迟愕然地看着那人,他猛地一把将那人的手腕捉住,不让他继续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