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风吹动草地,催动阵阵青色波浪。
苏晓棠站在山坡上,双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
原先会不会武是没什么所谓的,但自十五年前那事之后,西池城内风声鹤唳,人人习武以求自保。
“你有没有听说过十五年前发生在月泉国的惨事?”半响,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大漠上的月泉国,隶属西池城,受西池城的庇护,世人皆知西池尚武,并且极端护短,伐西池者,虽远必诛。没有任何贼人敢找西池城的麻烦,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是有人在西池城的眼皮底下,杀了人,放了火,屠了一座城。
顾小易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攥成了拳头。这个故事,他小时候也听人提起过,只是说故事的人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因为什么原因,敢冒天下大不韪,伤了这么多无辜的生命。
“如果白荷在就好了。”顾小易喃喃自语,老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巫女白荷,自幼天资异秉,上可观星,下可通灵。在大长老南擘的刻意栽培下,精通巫术,她仅仅主持过两次祭天大典,南赤国却再也没有重现过那六年期间的风调雨顺盛世年华。
如果白荷还在,定能问问地下冤魂,是谁害得他们门殚户尽,暴尸中野,无人祭拜亡灵,永世不得超生。
苏晓棠眼神中有些闪烁,定定地看了看顾小易,“我听到一种说法,这屠城,就是因白荷而起。”
南赤国女王白华即位第二年的孟春之月,本应前往帝都进献贡品,不知何故,当时女王没去,代她前往东青都的就是巫女白荷。而进贡之后,白荷也没有再回南赤国,大长老南擘心焦如焚,数次遣人送信去帝都,全部都杳无音信。一年后,东青都遣人送来白荷病逝的消息,连尸首都没有,就带回一盒骨灰。
皇室和赤族压下了大长老要求彻查死因的奏折。
大长老端着爱徒的骨灰盒,额角的青筋暴露,怒不可遏,一口鲜血从口中迸出,溘焉长往。
“啊?”顾小易失神,放开拳头,手边的草地早被揪秃了一片。南赤国的百姓在私下里传说,这白荷没有死,是躲在哪里藏起来了。
苏晓棠脸上显出一丝怜悯的神色,摇了摇头,她很小就听父亲说起过,当时有人亲眼看见,那巫女白荷在东青都皇宫的御前,念了引火咒,自焚而亡。大长老也必然是确定,手中的骨灰就是白荷的,才会气绝身亡。
“那白荷既然是死在殿前,又为何说月泉国屠城和她有关?”顾小易神色恍惚,牙齿咯咯作响。这么多年他想找寻的真相,如今就裹在一层白纱之中,若隐若现。浑身的血液似乎回流到心脏,心火冲头,鬓角的筋突突地跳个不停。
“唔,这个我不是很确定,只是听说这白荷是跑出东青都一段时间又被抓回去的,所以才有人这么推测。”苏晓棠嗫嚅道,她发现了顾小易的面色大变,整张脸扭成一团。
“这么说,是东青都为了抓白荷,杀了月泉国一城的人?”顾小易的眼睛变暗了,他很想大声喊叫,还想杀人。
“你怎么了,我说得也是猜测,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苏晓棠懵了,这么多天的相处,她从没见过顾小易像今天这个样子,满面通红,眼睛也变得血红,疯狂地甩动着胳膊,像是困于洞穴之中的野兽一般。
周麟默默地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听着他们的对话。
第20章 第 20 章
那天中午,他们三个吃了有史以来最难以下咽的一顿饭。顾小易在情绪爆发之后,忽然就陷入巨大的沉默,苏晓棠很有默契地没有追问,周麟抓了一只长得像斑鸠的怪鸟,拔了毛放在火上烤了烤,忘记了要放盐巴。
苏晓棠咬了一口,啊呸。
周麟从口中吐出了几根毛,若无其事地说道,“下午的路有点难走,还有吃人的野兽,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说罢眼睛往顾小易身上转了转,看他无动于衷,又补了一句,“那座山上有不少值钱的玉石。”
顾小易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眼前这座山高耸入云,山势陡峭,好似刀削斧劈,而且完全看不见草木,光秃秃的一座石头山。“乖乖。”苏晓棠小脸惨白,“只能走这条路吗?”
顾小易叹了口气,拍了拍苏晓棠的肩膀,“我一个独臂的人都没说什么,你就坚持坚持吧。”
苏晓棠翻了个白眼,“你明明就是冲着玉石去的,你这个财迷。”看着顾小易蹦蹦跳跳地追着前面的周麟去了。苏晓棠心中犯起了嘀咕,当时说起月泉国的事,顾小易那个奇怪的反应,难不成,他和这件事有关系?
“哎,你们等我一下。”等苏晓棠回过神来,才发现两人走得连影子都看不清了,匆忙中拔腿跟上。
越往上走,山路就越窄,两侧都是深沟险壑,一不留神踩下一块石头滑落山涧,半响听不见石头落地的声音。苏晓棠满脸是汗,估计顾小易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一路就听着顾小易口中念念有词,“周麟这个骗子。”这都走了大半天,眼看太阳都快落山了,连半块金玉的影子都没看见。
周麟只顾埋头前进,连让他们歇息的机会都没给。
“你说他这么着急走干吗?”苏晓棠有些不能理解,前几天他们都是不紧不慢,悠然自得,偏就这半日如此匆忙,莫不成这山上藏了什么危险不成?
说话之间,只见周麟停下步子,面前有一条从山谷中流出的小溪,斗折蛇行,涓涓流动。周麟冲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在溪边蹲了下来。
顾小易和苏晓棠不明就里,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了下来,小溪清澈见底,汩汩潺潺,三人大眼瞪小眼地一动不动。
“嗳,咱们看什么呢?”顾小易往周麟身边挪了挪,小声问他。
周麟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生怕惊动了什么,一声不吭,就在顾小易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周麟口中吐出两个字,“抓鱼。”
啊?
只见他手疾眼快,空手在水中一探,似乎是抓到了什么东西,两手猛然发力,按住不动,好像有什么在水下挣扎,一时激得水花四溅。顷刻间,一条怪鱼在他的手中显出形来。
这鱼的尾巴好像蛇尾,生得一对鱼翅,偏偏翅膀上还有羽毛,看得顾小易头皮发麻,汗毛直耸。
“这是啥?”苏晓棠平生最怕蛇,躲在顾小易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忽闪忽闪。
周麟的神情颇为自得,举起手中的怪鱼,送到顾小易眼前,“这是鯥鱼,吃了它你的手就马上能好,吃吧。”
这鯥可不好抓,只生活在柢山之巅的溪流之中,会隐身不说,离开了水须臾之间就断气,而死了的鯥就没有生肌接骨的功效了。
顾小易大惊失色,“怎么吃?生吃吗?”就见周麟坚定地点了点头,缓缓把鱼送到了他嘴边。
身后的苏晓棠顿生呕意,赶紧麻利地闪到一边。心中对顾小易同情不已,中午吃带毛的鸟就够惨了,现在和生吃带毛的鱼比起来,好像还是午饭能够下咽。
顾小易心中生出几分异样,“你是专程来抓这鱼的?”就见周麟脸色瞬间转黑,一脸悻悻然。他气呼呼地把鯥鱼往顾小易手中一塞,“你手断了不能做饭,快吃,少废话。”
最后也不知道顾小易是怎么下得口,总之,他此生是绝对不愿意再回忆鯥鱼的口感了。而他的手腕,果真神奇地复原了。
顾小易转了转手腕,满面春风,“周麟,哪处有玉?趁着天色还早,带我去捡几块?”
周麟乜了他一眼。
一束光芒照在他们的脸上,让人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周麟眺望远处,一个耀眼的火球正在缓慢下沉,四周的群山在夕阳的余晖下罩上一层奇异的红幔。
“要赶紧下山,这个地方不安全。”周麟隐隐有些躁动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他俩从后山一条较为平缓的山路赶下山去。
“搞半天就是来为你抓条鱼。”苏晓棠嘟着嘴,“早说我干嘛要上来。”
顾小易叹口气,讪讪道,“早知道要生吃鱼,我也不上来。”
两人嬉笑吵闹着,不知不觉落后周麟不少,顾小易突然看见路旁的石缝中闪烁着莹莹绿光,“喂。”他指了指绿光,冲苏晓棠挤挤眼,“这是绿玉吧?周麟果然没说错,这山上有玉石。”说罢三步并作两步跳将过去。
苏晓棠乍一看那绿光有些诡异,不像玉石的光泽,倒有些像磷火,她思忖这山上也没草木,这几日山中奇怪的东西看得多了,失了警惕,随了顾小易也走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顾小易这边一只脚刚踩下,就觉得土壤异常浮软,好像棉花一样,心中大呼不妙,低头一看,地面上露出黑黢黢的一个大洞,仿佛狰狞地张开大嘴,他还来不及叫出声,整个人就被黑洞吸了进去。
苏晓棠就在后面眼睁睁地顾小易掉进黑洞,抽出鞭子已经来不及起势,她丢下鞭子,倏地扑过去就想去抓他的脚,却一手捞了个空,人也跟着往洞里掉了下去。
整个世界仿佛失重了一般。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半空腾空跃起,苏晓棠只觉得身下一软,有一股力生生地对抗了下坠的势头,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闻着那熟悉的味道,她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是鹿殿,赶过来救她了。
鹿殿张开口,悠扬的乐声在夜空中飘起,带着几丝惊心动魄的尖利音调,数里之外的周麟听见这声音,扭头发现他二人不在身后,掠地飞身跃起,折返了回来。
“怎么回事?”周麟的脸色发青。
“洞,顾小易掉到洞里去了。”苏晓棠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带着哭腔伸手指着洞口的方向,没料到手指硬生生停在半道,哭声戛然而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片地上哪有什么洞,只有几块石头,和石缝中摇曳的淡绿色荧光的小蘑菇,在黑夜中闪烁着幽绿色鬼火一般的光芒。
第21章 第 21 章
“辟日那夜的异象,查清楚了没有?”柳容悠哉地坐在院中,石台上放了一壶清茶,面前几个衙役跪在青石板上。
其中一个衙役起身作揖,把他们这些天打探的结果一五一十禀报了,潇然客栈有几个疯疯癫癫的伙计说当晚见到一名长着金色瞳孔的少年,至于在哪里见到,那少年做些什么,一概含糊说不清楚。这几人坚持说看见那少年之后开始天降暴雨,风雷大作。
另外两个衙役伏在地上直冒冷汗,像这种没凭没据的事,府尹大人极其厌烦,“调查讲求的是证据!”他不止一次拍桌子教训他们。
此刻柳容却听得津津有味,扬起眉,还问了几个问题,站着的衙役老老实实地做了答。柳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出声,这美人一笑,色如春晓之花,偏偏他今日还穿了一件紫色袍子,发髻之上套了一个白玉发冠,更显得皎如玉树。衙役的眼睛有些发直,想起前两天被喂了蛊雕的昔日同僚,通体冰凉,连忙垂下头,眼睛老老实实地看着脚尖。
“辟日严禁外出,他们是在哪里看见的人?”柳容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这,他们说记不清楚了,可能是在宵禁之前,酒楼之中。”衙役好心地补充了一句,潇然客栈旁边就是老板连襟的酒楼。
柳容吹了一口表面浮动的茶叶,卷曲的嫩芽在茶汤中慢慢竖起沉到杯底。他抿了一口茶汁,将杯子置于盘托中,“大雨明明是半夜才下的,怎么会是在宵禁之前见到的人?”
“这,……”衙役也回答不了,他们已经沿街捋了几次线索,除了这几个说话颠三倒四的伙计,其余一切如常。
“那家店给了你们多少好处?”柳容冷笑一声,“黑店都可以开在官衙的眼皮底下了。”衙役扑腾一声趴到地上,口中连喊了几声小人不敢,心口砰砰直跳,这还真是冤枉他了。倒不是衙役收受了贿赂,只是这潇然客栈的后台,乃是赤族族人,皇亲国戚,谁敢不留三分情面。
“罢了,我就是问一问。”柳容起身,双手负于身后,今天的月亮挺圆,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月晕。自从那几个少年逃走之后,南赤国这几日细雨连绵不绝,难得今天晴了半日,看这月亮明天还得下雨。
“既然是黑店,抓了掌柜的,伙计要是举报,就算戴罪立功,不然,就一并送去狱里吧。”柳容挥了挥衣袖,“哦,既然是连襟,酒楼也一起端了。”他背对着衙役,明摆了不想再啰嗦。
几个衙役脸色有些发白,互相对视几眼,虽说这柳容是天选之人,做事霹雳手段,雷厉风行,但……毕竟天选之人总有式微的时候,赤族却是真正铁打的营盘,谁敢得得罪皇族势力?
“怎么?还需要我再说一次吗?”柳容的口气凛冽,不怒而威。
衙役口呼领命,匆匆退下了。
开玩笑,这位大人的手段他们是见识过的,脑袋还是要长在自己脖子上为好,至于开罪了赤族,这锅就由他自己背吧。
衙役离开院子,柳容稍作思忖,遣人拿了披风,打算自己去审一审那几个疯癫的伙计。他心中有预感,那个长着异瞳的少年,可能和他多年查的一桩旧事有关。
至于东青都那边?
柳容沉吟一下,果断地咬破了右手食指,用血迹在掌心写下寥寥数语。写毕,遂收起手,左手握成拳,待他再次展开手掌,血字已不翼而飞。柳容披上披风便形色匆匆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