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在想,这是不是因为孟婆有所自觉。他是凡人的孩子,终究与我们不同,因为不同,就像黎日勇一样,得小心翼翼、得随时察颜观色。
他至今为止与我们这些神仙和睦相处,不是因为天性相合,而是他始终在忍耐什么的缘故。
我放下公文,声音仍在发抖:“……什么时候的事?”
孟婆看了我一眼,一瞬间像是想来抱我,但又隐忍下来,仍是垂手站着。
“我在下凡前,就独自调查了很久,关于我父母的事情。”孟婆说。
不要说他,我在孟婆的娘失踪后,也曾有一段时间疯狂地找她,当然也包括调查孟婆爹的事。因为我一直以为,孟婆的娘是回去找她爹,和他双宿双飞,才会抛下孟婆、抛下地府、抛下我。
我也不只一次问孟婆,是否要去阳世找他的父母,我还跟他说,我能提供地府所有的资源,助他找到父母。
但我记得孟婆每一次,都表示他没有兴趣、也没有和他娘再会的意愿。
“我并没有骗您,关于我娘的事,我是真的找不到她在哪里。她虽然留下了信,但她是个聪明人,线索很有限。”
孟婆一如往常知悉我的心思。我脑袋乱成一团,几天前,这个人还把我抱在他怀里,亲吻我的每个地方,为他的凶器过于放肆向我道歉。到现在我的屁/眼和腰枝都还在隐隐作痛。
但现在,我已经感觉不到那里的疼了。因为有其他地方更疼。
“只是我在醧忘台,恰巧接待到与我爹有关的人,是我爹从前的下属。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认识我爹,就随口问问,但他说了我爹和我娘的事,我才知道,我爹就是城隍爷,也才知道我爹可能被我娘囚禁的事。”
“那是距今十多年前的事。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调查我爹的事,我说没有意愿和我娘见面,那也没有骗您,因为知道这些事之后,我更无法面对我娘。我……自己心情也很难整理。”
孟婆在我面前双膝下跪,语气越来越急促,因为我一直没有说话,好半晌,才挤出一句。
“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哑了。但我无论如何不想在这种时候掉泪,我手按住办公室桌子,强迫自己别过视线。
“我不知道……王爷会怎么想。”
孟婆这个伶牙俐齿的孩子,竟也有结巴的一天。
“直到下凡之前,我都还不明白王爷对我娘的心思。我不知道如果我找到我爹,王爷会……怎么对待他。”
孟婆说的隐讳,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虽然我对孟婆的娘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就连我自己,可能也弄不懂我真正的想法,在知道城隍对我前任孟婆做的事后,我也无法肯定我不会对他做出什么幼稚的报复行为。
孟婆的考量有其道理,不愧是他,心思缜密。但我仍觉得有个地方疼得不成样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王爷……”孟婆唤了我一声,他膝行接近我,在我身下跪直。
我只是不住吸气,孟婆仰望着我,明明是他开始的,这孩子的表情却一副他才是受害人的模样。
我勒令自己镇定,伸手推开了他。
“那转任城隍的事呢?你不喜欢地府的工作?”
我沉住气问道。孟婆被我推开,看来有点不知所措,他只好又跪了下来。
“杨家人久远之前,与地府有过约定,生死簿有特殊注记,因此寿命远较一般凡人为长,外貌也能在一定期间内保持不变。”
孟婆深吸口气,恢复他平常说明事情的语调。我听他“杨家人”讲得顺口,又莫名觉得胃疼。
“因此我爹的肉身,尚未真正死亡、也还维持二十多岁的模样。他会没有意识,应该另有原因。我跟天庭沟通过,如果由我接任我爹……我父亲的职位,天庭就让我使用我父亲的肉身,或许能够找到让他恢复过来的方法。”
“天庭也希望我调查先前我娘带走的、失落的孟婆汤去了何处。这是我和天庭的交换条件,毕竟娘之所以犯事,和我父亲也脱不了关系。”
他看我没有说话,又补充:“我在请求王爷让我下凡之前,就想过这件事。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确定我父亲的状态,也不知道肉身能否使用。”
“但我想过,无论那次下凡后结果如何,我都想继承我父亲的工作。我从小在地府长大,也担心自己无法适应阳世的生活,也好在有那些经验,我现在才能安心前往赴任。”
“那孟婆的工作呢……?”
我的脑子仍旧嗡嗡作响,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有出声。
孟婆沉吟良久,才开口。“王爷先前说过,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那个孩子,就是我娘、陈诗雨都拚上性命保护的那个人。”
我一怔,才知道他是指日阳。
“我做这个工作两百多年,知道什么人合适、什么人不合适,在向天庭申请城隍的事时,我就想过了,日阳或许是能够替代我的人选,地府可以劳役代替刑期,就像王爷之前替阿蓝他们做的,也不算坏了地府规矩。”
“醧忘台是最能够接触人,让人忘却过去、迎向新生的工作。这对一直不愿意接受死亡的日阳而言,或许是最好的教育与救赎。”
我怔然良久,原来孟婆都替我想好了,关于工作、关于关于我的立场、关于日阳的未来,还有他自己的未来。
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是个懂得规划自己人生、独当一面的男人了。下凡这一趟,我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
但我仍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心如刀绞。或许是因为孟婆这些规划、这些心思,终究没有把我这个人放在里头,他独自计划未来,我却不在他那些未来之中,连参与讨论的余地也没有。
“杨家人”也好、“继承父亲工作”也好、“下凡体验”也好,这些计划早已存在孟婆心中。
但我就像对孟婆的娘那样,对过程一无所知,只像个单纯的上司,在结论出来时被告知。
“王爷!”
孟婆叫了一声,他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从地上站起来,用双臂从后拥住了我。
我不住颤抖,我实在气自己,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我的眼泪流过紧咬的牙关,滴在孟婆手臂上。
“王爷,您不要这样,我……只是去当城隍,不是要离开您。我会经常回来,王爷如果想我,也可以经常来找我,城隍庙可通阴阳,里区的话,王爷不需要肉身,也可以随时用真身见我。”
我看孟婆的眼眶,也和我一样涨得通红。
“我还是在王爷看得到的地方,和我娘不一样,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背叛王爷。”
我知道孟婆说的有理。其实打从他说要下凡,喝下孟婆汤、跃下转轮台的那刻起,我就有所预感。
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不可能永远待在我眼皮底下。
就像孟婆的娘,她在地府工作五百年,我把她当成像水或空气一样的存在,从来不懂得珍惜,但她一夕离去,我才忽然觉得心头空了一块,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在我心上是有位置在的。
不单是孟婆,还有白判、还有乌判,还有许多被我延揽到身边的英灵。
我总以为自己有无限的光阴,可以慢慢消磨,今天没有处好,反正还有明天。今年没办好的,反正还有明年。
但我现在明白了,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是理所当然恒久不变的。如果我不马上伸手牢牢抓住,他们会在我不知不觉间,离我而去。
感情亦是、人亦是。
但我现在不愿多想,我只是任由孟婆搂着我,扳过我的脸,和我唇瓣相贴,他的舌温暖了我一度冷却的身体。
我贪恋地钻进他口腔,攫夺他的津液,我想记住这个人的温度、形状,不断往里深入、再深入。
即使只有片刻,我也想珍惜当下。
“我会在城隍庙备好酒席,随时等王爷过来跟我下棋,好吗?”
孟婆走出森罗殿的办公室,看见抱着双臂,背靠在庭院拱桥柱上的白判官。
他没有停下脚步,直接从白判面前经过。
“……你对王爷,不会太残忍了点吗?”白判忽然出声。
孟婆在拱桥上停了下来,白判望着孟婆,表情有点无奈。
“虽然有些是王爷咎由自取……但那人废归废,重感情这件事,整个天庭无人出其右,他是我见过感情最丰沛的真神了,有时比阳世的凡人还要多愁善感。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被那个人感动,在地府待到现在吧。”
白判的嗓音,难得添入几许温柔。
“而且他刚下去阳世追了你回来,在王爷的认知里,他为你做了这么多牺牲,连身体都奉献给你,王爷没真正谈过恋爱,你是第一个令他动心的人,你们又刚互诉情衷,这方面我是不懂啦,但一般这种状况叫作热恋期吧?”
“你在热恋期把王爷抛下,不声不响地去当什么城隍,不觉得有点过份?”
孟婆良久没说话,只是低下头。
“就是现在离开,才有意义。”
他淡淡地说,白判看他眼神沉静,丝毫没有方才办公室里的慌张。“何况我父亲的肉身,也等不了那么久,如果魂炼断绝,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白判依然双手抱臂,从鼻尖喷了口冷气。
“你在下凡前一天,跟我要求看王爷办公室里的电脑。”
白判耸了耸肩。
“你说要查阅某个亡魂的档案,跟醧忘台工作相关,我也没有怀疑你,反正森罗殿资讯管理本来就是我的权限。但现在回想起来,你是打算试你的幻术,对生死簿是否管用吧?”
“我一直觉得太巧,王爷随机选择你投胎的地点,居然刚好是你母亲转生的那家人,要是世间真有这种巧法,乌判就不会老是感叹乐透都不中了。”
“我以王爷当初用的条件搜寻过,发觉跟那天的结果完全不同。你设定了幻术的条件,当王爷用你指定的条件搜寻时,就会跳出你想要的结果,你无法 对整个生死簿动手脚,但伪造一个搜寻页面还是办得到。”
“你之所以从不在王爷、在我们面前使用幻术,是因为一但有人知道你擅长幻术,就会有所提防,关键时刻就容易露馅,我说得没错吧?”
孟婆总算抬起头来,他望向白判,笑容渗入些许苦意。
“白姊真是太厉害了,果然瞒不过你。”孟婆说,“不愧是当年燕王身边第一的女智囊。”
白判又哼了一声。
“少用那种三百年前的头衔奉承我。虽然就结果而言,你所做的一切,对王爷益大于害,所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有天,你用这些算计伤害王爷,到时候我和你就是敌人了。”
白判用警告的语气说着。孟婆没有说话,白判便又吐了口长气。
“不过你会喝孟婆汤,倒真是出乎我意料,明明有这么重要的事情要做,竟然让自己失去最重要的记忆,让自己在一张白纸状态下解决所有难题。你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未免也太自负,令人讨厌。”
“啊,或许吧。”
孟婆又垂下首,表情有些许寂寞。
“或许我,骨子里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就跟我娘说的一样。”
白判望着孟婆的侧影,像在犹豫什么,半晌才开口。
“……其实你对王爷这么做也没错。王爷那个人,实在太懒惰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类型,他今天对你失而复得,短期内可能把你当心肝宝贝,和你打得火热。但过一阵子,你安稳待在他眼皮底下久了,他又习以为常了,保不准某天就觉得谈恋爱很麻烦,即使不跟你热恋,你也不会跑,他就干脆算了。”
白判叹了口气。
“但你今天这一招,他肯定要思着想着你,一刻见不到你,就浑身难受,不跟你谈一辈子恋爱,恐怕是不行的了。”
孟婆没有吭声,大约是心思被一语道破,表情有些不自然,白判又说下去。
“我本来是不想说这些的。但是啊,王爷是情感丰沛没错,但他易喜易悲易怒,什么都写在脸上,哭一哭发个脾气也就好了,但另一个人不同。”
白判看着孟婆,后者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两百年来,我看着那个人辗转反侧、患得患失,为了该不该喜欢上一个人痛苦,如果这个人是笨蛋也就罢了,偏生他又比任何人都聪明、敏锐、纤细,两百年来思来想去,连肠都要想断了。”
“好不容易下凡放手一搏,把人追到手了,却还要为了对方能不能长久喜欢自己、握在手里烦心。这人又不擅长表达感情,从小习惯把情绪压着抑着,就连找个年长同事咨询恋情,也不敢把真实的情况说出口。”
“白姊……”
孟婆的唇瓣有些哆唆,白判凝视着他些微湿润的眼眸。
“这个人可能觉得把事情全担起来就好、躲起来自己疗伤就好。但我看不过去,我就是这性子,看不过去的事我就非插手不可,生前死后都是,所以在他去做傻事前,非得把他拦下来、摸摸他的头不可。”
白判张开双手,孟婆像是再也忍耐不住般,和她正面相拥。白判抚着他已高过她肩头许多的头,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到城隍庙后,记得跟我讲地址,我再寄小说过去给你吧!杨城隍。”
凡人黎日阳,为陈诗雨、黎拓日之子,家中排行最末,生来命薄,原仅有十岁阳寿。惟其不甘自身命数,与其母陈诗雨合谋,欺罔妇人吴秀霞,占其子吴日勇肉身,夺其精舍,至二人魂魄相合,同赴死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