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他固执,急得口不择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再飞也不迟。”
昭华以指代梳,理顺我这身杂乱皮毛,沉着眸光看我许久,道:“你的狐狸尾巴,确实很好看。”
语落,他扫去地面碎石瓦砾,妥善将我安置后,挥手落下水牢,转眼看向云杪:“你方才说,此等命格,苍生无不钦羡?将其舍弃,我亦会犹豫?”
“……休想。”云杪似意识到什么,本就难看的面色更是雪上加霜。他挥袖轻掷,剑刃已脱手向昭华直直逼近。
昭华不躲不避,淡淡道:“云弟,你又输了。”
霎时间,雷鸣响彻。
红雾如织网,将昭华身影笼罩于内,再看不分明。
云杪掌心凝气,祭出万千剑光。去势凌厉,然触及红雾,却如风过无痕,难以突破重重迷障。
我觉出不妙,徒劳冲撞水牢,嘶声力竭:“昭华!你出来!”
并无回应。
不知过去多久,红雾渐渐消散,这才现出昭华身影。他脚踩法阵,束发发冠已不知所踪,如云乌发倾泻如瀑,垂至腰际。
昭华无碍。
我未来得及心安,便见他露在袖袍外的半截手,竟染着触目惊心的殷红。点滴坠下,如不息泉水,源源不断地汇入阵眼,循着法阵脉络运转。
每行过一周天,诡谲赤光就愈发强盛。
“你到底——”我痛心疾首,“到底在做什么?”
昭华抬眼看我。
红衣淌血,灰瞳若丹。仿佛浸泡血池多年,不复昔日清冷姿态,竟是煞气冲天,颇似索命厉鬼,要来勾我的魂、夺我的魄。
我险些想向后退去,却终是没有挪动步伐。
“举世茫茫,我只在乎你,也知你在乎我,已不该再贪求更多。”
那双凤目笑弯如月,我却觉得他极伤心。
“但你在乎的人有很多,若真要排下来,我是最后一个……对吗?”
不对。
在我心里,他虽不能与妖界众民相提并论,却是比我的性命更为重要。假使要我弃命保他,我定然毫不犹豫。
我启唇,想将这些过去未能宣之于口的心里话,掰开揉碎了,统统说与他听。
他若不信,我便不停,直到他愿意信我为止。
“你这木头。”昭华却在我出声前打断我,叹息般地说,“我知晓了。”
他知晓?
不,他什么都不知晓。
及至此刻,我方惊觉,我平日对他所显露的情意,太过微不足道。若本有十分,他所能觉察到的,恐怕连三分都不及。
原来……连三分都不及。
他明知我待他这般差,又为何还对我动了心?
我忽觉悲怆,一时间凄然泪下,哽咽得说不出话。
昭华与我迢迢相隔,指尖在虚空中流连,像是要帮我拭去泪。
“宿世冤业,因缘果报,我都替你。”他道,“竹罗,我从不食言。却不知,那夜你说过的话,还作得数吗?”
他顿了顿,又摇头。
“也罢。”
“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语落,红光冲天,化作摧风白鹤。丹顶霜翎,振翅翩翾。所及之处,竟连鼎盛金芒都得退避三舍。
昭华……
天道声音响起:“烛罗,他为你逆转命格,以累世福缘替你消弭凶煞、相抵罪业。往后,你不必再受命格所缚,安心静养便是。待心境重固、仙骨重塑,你有望飞升成仙,得偿所愿。”
“那他呢?”
“他将被押入离火境。从此身受离火极刑,魂受转世之苦。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水凝而成的牢笼逐渐不稳。不消多时,已化作奔涌清泉,汇聚云海,湮灭无踪。
天道威压被撤去,我重获自由,得以变回人身。目光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最终落在我手背。
——那是一滴泪。
我不知道,此时究竟该摆出什么神色,说出什么言语。
什么神色都不适合,什么言语都是苍白。
我仿佛回到义父过世的那夜。
胸口好似破开一个大洞,再没有修补圆满的机会。哦,或许本来有的,只是被我一次次地……亲手葬送。
气血翻涌激荡。强自按耐不成,我喷出一口血雾,漆黑如墨。
我顾不得擦,闷声笑起来,直将腰都笑得弯起。
堂兄是对的。
赴死易,独活却难。何谓痛快淋漓?当属同赴生死。
没有昭华,纵是能得道成仙,那又如何?
我不要他留我一人,也……不会再让他形只影单。
两指并起,疾点穴道玉堂、鸠尾,方凝神提气,自口中吐出内丹——妖类内丹可比凡人心脏,却又不尽然相同。
内丹乃心境之本。
愈通透,愈无坚不摧。反之亦然。
我这颗已然全黑,惟余顶上一点殷红,清明如稚子。我轻抚那处,眸光分外温柔。
揽月枝与我心念相通,在我身侧不住打旋,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
不要难过。我告诉它,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圆满的结局,也是我这不痛快的一生里,最痛快的时刻。
内丹随意念而起,浮至半空,剧烈震鸣,碎开无数裂痕,夺目光华自缝隙中争先恐后的绽放。
我强忍着毁去内丹所要承受的极大痛楚,缓慢舒展开五指,让这心尖最后一点清明得以降落在我手心。
以往总觉妖性残忍可憎,时刻都意图吞噬我的神志、操纵我的举止。
现在想来,其实也不尽然。
倘若能以戾气为己用,来保护自己所想保护的人……
“昭华。”鲜血盈眶,洇出无数朦胧虚影。
“我要用这心尖最后一点清明。”
“化作盔甲,护住你。”
生生世世,至死休矣。
意识逐渐混沌,我终于立不稳,身子晃了几晃,狠狠向前栽去。
弥留之际,我记起许多事——不全然都是坏事,亦有许多美好,只是过去被我刻意忽略。
我笑着阖眼,想安然睡去,却听见许多声音在耳边不住打旋。
忽远忽近,时轻时重。
有人拍打着我的脸,动作急切,说不要,还说会为我去寻两全的法子,让我信他,再给他一些时日,再睁开眼看看他。
我很听话,撑起眼皮瞧他。
看不太清。
但我知道他是谁。
“……云杪。”我甫张嘴,便有无数鲜血涌出,“今日一战,你斩获妖王,亦剿灭精锐将士无数,自当功标青史,再无人敢动摇你帝位。”
红珠凤蝶随风而来,翩然栖在我眉心。
“恭贺你大业已成。从此良宵绮梦、花好月圆,勿念。”
“我实在给你太多。”我沉沉阖眼,轻声道,“余后的日子,就让我在离火境,与昭华单独度过罢。”
第95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完)
191.
《圆觉经》云,“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念念相续,循环往复。
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192.
我随之阖眼,平复翻涌思绪。
方才从这缕附身于苍阗躯壳的执念,我终是得以窥见那段被我所遗忘的前尘往事。
情至深、恨之切时,甚至能与烛罗五感相织、七情相连。仿佛经由此般因缘际会,将本已蒙灰无数的画卷徐徐展开,抬袖拭落尘埃,露出原先真貌。
——我便是烛罗,烛罗便是我。
可……斯人已逝,前尘已矣,实在不该如这般倒错今生,搅乱轮回。
然而再睁眼时,见到那张开手,意欲接住高处神明的孑然身影;听到那嘶哑难辩,只知凭借本能不断重复的说辞。
我的坚持顷刻荡然无存、溃不成军,上前将他搂入怀里。
“这么多年来……”我轻拍他后背三下,“辛苦你了。”
这心尖最后一点清明,终不负所托,化作坚硬盔甲,在离火境苦苦守候昭华五千年之久。
“应当很累了罢?”我扯动嘴角,“往后的一切,就交给我。”
他僵硬扭过头,灼热吐息喷洒在我耳后,喉咙如破风般呵然作响,却是语不成句。
我想,并非是他不愿与我交流,而是这么些年来……除却昭华二字,他已不再记得其它。
可我仍知道他想说什么。
松开怀抱,稍稍后退,我神色郑重:“放心。我会连同你的那份,竭尽全力地待昭华好,不再让他受半分委屈。”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似是极难过。
我牵起他的手,抬至眼前。五指穿过他指节缝隙,缓缓相扣,紧密交缠。
“我不会毁去你,也不会再否定你。你是恶念化身,我是善念化身,便如曾经的仙骨与妖骨,本应互相制衡,融于一体,才算得圆满。”
他闭起眼,还是摇头。
“你怕我再步入前世后尘?”我愣住,忽而微笑,“不会的,这次我定有把握守住本心。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怎么连自己说的话都信不过?”
他沉默下来。
“半妖命格是天赐,亦是天罚。逃避无用,不若坦然接受。如此以来,执念不复,心魔无门,本心自当得以固牢,断不会再步入前世后尘。”
只可惜,活了两世之久,我竟才想通这个道理。
见他被我说动,已是无言默许。我便倾身向前,与他额头相抵。
戾气自交贴之处四窜入内府。
初时势头强劲,在体内横冲直撞,后经由我耐心安抚,化作无数殷红光点,与我悉数融合。
执念消散,苍阗不必再受其驱使,慢慢回转清明神智。
那双长目睁开,露出茫然眸光,待瞧见我时,又染上些许讶异。
“好久不见。”我从容退后,与苍阗拉开距离。
他没立刻接话,看我半晌,意有所指道:“是你。”
“是我。”
竹罗是我,烛罗是我,少箨也是我。
一直都是我。
“当年我护主心切,一击重创你魂体。若非如此,纵使内丹无存,你亦可早日转世,不会只余一缕残魂游荡于茫茫天地,最终被投入女萝千年,方得以修补完全。”
苍阗翻过手心搭在左肩,俯身向我行礼,久久不起。
“是我铸成大错。”
我扶了他一把,道:“你既已与云杪结契,自然要护他周全。各为其主罢了,谈何对错之分?”
他沉默半晌,却摇头:“其实不全然如此。但许多话,辗转至今,已无说出口的必要。”
“不错。”我深以为然,“多余的话就免了。我如今既已记起所有,断不能容许离火境困住妖界子民与昭华躯壳。我要以我自己,来换取他们的自由。若你不允,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之。苍阗,你能明白吗?”
苍阗仍是摇头。
我神色微凝,正欲诉诸武力,却听他道:“早在五千年前,离火境就已不复存在,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受刑妖族。”
我顿住动作:“不存在?”
“烛罗……不,主人应是为你取字为箨了罢?落箨成竹,他当年是这般说的。”
苍阗徐徐收握五指,周遭景象便登时化作断壁残垣。待五指松开,此处又恢复原先的石室摆设,道旁明烛万千,熠熠生辉。
“我请命来此,不惜以修为苦心维持幻境多年,仅是为给六界与天道一个交代,堵住这悠悠众口。”
我听得怔忪,好半天才寻回自己声音:“云杪当年还说了什么?”
苍阗道:“主人既然从未告知于你,便是不愿被你所知晓。那么他究竟说了什么,又或为你做了什么,都已不再重要。”
不再重要?
……确实已不再重要。
无论是玄丹难以圆满的月轮、望乡桥上相偎走过的人影、清都台被黑雾吞噬的窥青羽、琳琅天阙一战碎裂无存的干青珠,都随着岁月的横流,被我悉数抛诸于身后。
昨日之日不可留。
我没有止步不前,昭华亦然。
却不知为何,我想起十年前的那场冬雪。在冠神族,云杪居处。隔着一道青竹屏风,他对我说:“你走之后,在琳琅天阙上,整整三千年,我都未曾阖过眼。”
有屏风为障,我看不清他是何神色,只觉得那日海玉明珠的微光格外的亮,仿佛碎成千千万万粒光点,正如今日一般。
我还在恍然出神,却听得耳边传来一声:“主人。”
主人?我暗道不妙,手背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把泪,连忙循声望去。
烛光交映,石室亮如白昼,直将那身无尘白衣衬得愈发晃眼,根根发丝剔透如晶莹霜雪。
我却只看向他额间——那是一颗满布裂痕的干青珠,就好像是被人摔碎后,又勉强拼凑回来。
可惜覆水难收。
我意图想揣测云杪此刻想法,却被他右脸那副莲纹面具给打消了念头。
他微微颔首,便算是回应苍阗的礼,而后停步在我三步开外,神色莫测,只长久地凝视着我,并不言语。
他沉默,我亦沉默。
云杪与我的关系,实在错综复杂,难以厘清。曾是主仆,是爱侣,是仇敌,是伴生。纷纷扰扰几多年,最终背道而驰,殊途陌路。
因此,寒暄太过熟稔,客套又显生疏。
不如什么都不要说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