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与我一样,只是想以真心换真心,其间不搀丝毫利益纠葛、谄媚讨好之意,怎么在帝姬眼里却反倒成了高攀?”我沉下声,“看帝姬这般,大抵永远不会知晓真心二字为何物。”
“真心?”静姝嗤笑,“哪儿有什么狗屁真心?你们一个个的,还不是说走就走,连头也不回!”
见说不通道理,我干脆噤声,收剑环臂,冷眼欣赏她歇斯底里的疯癫模样。
过去半晌,待她心绪平复,我才悠悠开口:“倘若没有开启壶中天地,没有见到阿笙,我绝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你。可既然阿笙说……”
“说什么?”
话再次被打断,又听静姝语气迫切,我倒有些诧然:“阿笙说什么,帝姬也会在意吗?”
静姝沉默。
她顶着眼下淡淡乌青,胸膛剧烈起伏,神色几度变换,忽然疯了似的将我推开,一把拽下腰间随身佩带的荷包,用力向我砸过来。
“带着你要的东西,滚!”
194.
白云苍狗,春秋几度。
我没有再回琳琅天阙,单给雱辛传书一封,便孤身在下界游历。
九疆广阔,风情人俗各异。
虽曾翻阅过博闻广记,但寥寥几排蝇头小字,着实不能与亲眼所见的壮阔相提并论。
我走走停停,每经过一座城镇,便会歇脚半月,将种种趣闻记载在册。许是拖此举的福,我如今书法已有小成,不再歪斜难辩。
到时伏清出关,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期间,阿笙残魂被女萝修补圆满。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没将她留在身边,转而为她寻了户富贵人家托生。
——既褪去半妖躯壳,重获新生,何必再让前尘牵累她来世?我只需隐没在暗处,做个默默无闻的过客,尽力护她平安喜乐就已足够。
后来,我还撞见过静姝两次。
一次是在阿笙六岁那年。
乞巧节,她与爹娘夜游灯市。宝马雕车,焰火纷纷。我望向水面漂浮的各色花灯,难得出了会神。
谁知这一个不留意,她便因贪玩而走散。
待我循着灵息赶去时,却见静姝正半蹲着身子,左手摇着拨浪鼓,右手攥着糖葫芦,轻言细语地逗弄阿笙。
——没想到这个喜怒无常的干桑帝姬,竟也会流露出这般几近温柔的目光。
实在令我吃惊。
静姝无意间与我视线相撞,怔了怔,神色有些不自然。她没搭理我,只低声对阿笙交代几句,便起身匆匆离去。
我上前牵起阿笙的手,问她,方才那女子可对你做了什么没有?
阿笙唔了声,说大姐姐人美心善,见我蹲在巷角哭,就从怀里掏出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来逗我开心。有拨浪鼓,有糖葫芦串,还有……还有这个!
她努了努下巴,我顺着看去,才发现她怀里揣了尊木雕——面容笑语盈盈,依稀可见当年的娇憨模样。
我闭了闭眼,按下这阵汹涌泪意,轻抚她头旋:“你喜欢吗?”
阿笙用力点头:“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很怀念、很熟悉的感觉。无论是这个,那个大姐姐,或是你……”
她抬头,瞳仁清亮透彻。
“哥哥,我们曾经见过吗?”
我看她半晌,微微笑道:“不曾。”
“哦——”阿笙拉长尾音,“那现在便算是见过啦。我叫姜笙,就住在西街的姜府。平日里,爹娘都唤我阿笙,从的是竹字。据说我出生那天,家里后院早已枯死的孟宗竹林竟重新活了过来,哥哥你说稀奇不稀奇呀?唉……不小心又说了许多,娘知道定是又要念叨我了。对啦,哥哥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仍是笑着:“你我只是萍水相逢。姓名如何,知晓与否又有什么所谓。”
阿笙如同被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萍水相逢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哥哥的名字,怎么也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道理呢?可是,方才那姐姐就直接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呀。”
“静姝?”
“不对不对,是月——”她猛地捂住嘴巴,声音被掌心隔断,显得含混不清,“姐姐说这是我与她之间的秘密,所以我不能说的。”
——干桑族人,真名不能随便告知外人。除却至亲,便只能是心中认定,愿与之共赴清都台,携手余生的爱侣。
我垂下眼,忽然明白许多。
第二次见到静姝,是在阿笙的大婚。
那日喜乐奏鸣,鞭炮声不绝于耳,车马依仗声势浩荡。趁夜,我乔装打扮混进宾客中,恰听人喊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银烛琼筵,风暖华堂。
阿笙穿云锦,披盖头,盈盈下拜。
我看着看着,只觉时光倒错。
记忆里她还是当年那个讨糖吃的髫年小儿,怎么不过眨眼,就已出落成如今这幅亭亭玉立的女儿姿态?
唉,我的阿笙,终究是长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好在她那夫君,模样俊俏,也有几分真才实学,算得上人中翘楚,定能接过我的担子,护她余生平安喜乐。
我得以功成身退,倒不觉释然。抿一口酒,万般滋味入喉。
是喜是悲?难分难辩。
本想喝个彩头就悄无声息地离去,然念及往后相见无期,我硬是坐到宴席尾声,待满座宾客尽散,才踉跄着步伐迈过空荡酒桌,向门外走去。
却不料,竟与静姝撞了个满怀。
寒风萧瑟,凉意浸体。
静姝一袭单薄红衣,好像不识得冷字为何物,在门前直挺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
我问她,来这里作什么?
沉默很久,她才掀开抿得发白的唇瓣,面无表情地说,想来送份贺礼。
我故意刺她,你往后别出现在阿笙面前,就算是送了最好的一份贺礼。
本想着,依照静姝这性子,定会恼羞成怒,冷笑着反唇相讥,与我有来有回地掰扯几句,也好泄一泄我这满腹难言郁气。
谁知,静姝只又静寂半晌,轻轻颔首,道一句,确实如此。
没等看清那所谓的贺礼,静姝就已将其震作飞灰,渐松开五指,任碎末纷纷洒洒,下成早冬的第一场雪。
“少箨,我终于明白,他那时看着你,便该是我现在这般感受罢。”
明月如钩,清光如瀑。
静姝仰头望去,睫羽尚挂着散落的银屑,极轻地一颤,终是什么都不剩。
后来有传闻道,干桑与琳琅天阙联姻,帝姬从此冠名帝后。性格使然,她不安于内务,常自请刺探监察此等事务,辅佐崔嵬君左右。
也有传闻道,北渚真君退位,她顺理成章地承袭干桑,行事手段分外雷霆。干桑在她手底,竟比昔日局势还要强盛许多。
传闻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不知晓。
我只知晓,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195.
浮玉山的湘夫人不太待见我,严辞喝令我不许上山惊扰伏清闭关。我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山脚处搭了间木屋,小日子过得很是清闲。
除却栽花种草,便是给伏清写信。
信自然送不到他手上,但总归有日他会瞧见。到时伏清见我对他如此牵肠挂肚,想必心里得乐开朵花。
今日该写些什么?我咬起笔杆,思索一阵。
有了,先说说雱辛罢。
清清,你走之后,雱辛请命接掌东极。初时举步维艰,不过多亏你心细,留下那封书信提点她,而今她已能独当一面,将那些不服女子的臣民管教的服服帖帖。
她从小就憧憬你,现下更是事事都刻意模仿你的作派,真不知这样究竟是好是坏。
对了,前几日,她还提了屉莲花酥来寻我,询问我你的近况。我……我只能叫她再等等,反正这么多年都已等过来。
至于伏泠娘娘——
我去查了轮回谱。她命中再无仙缘,已转世投生许多次了。这样也好,琳琅天阙太高太远,不会是我的归宿,也不会是她的。况且,往日没有的,她如今都已得到,你我理应为她开怀。
还有株昭。
许是我最近厨艺见长,它鼻子灵光,嗅见香味便要摸去灶房,有多少吃多少,吃完就倒头大睡,也不晓得动弹一下。骂不听、打不得,我也不知要如何对付它。
好清清,你再不回来管束管束它,恐怕它胖得连怎么飞起来都快要忘记。
拐弯抹角地写了许多不相干的事,轮到该谈起自身现况的时候,我却不禁顿住,再难下笔。
雱辛、伏泠、株昭……他们都过得很好,惟有我过得很差。
即便再如何刻意掩饰,字句行间,也难免会显露些许端倪。
到时让伏清揪心,我又舍不得。
索性收起纸砚,走进院落,寻了把摇晃木椅坐下。
数年前栽下的垂丝海棠已拔地而起,渐为茁壮,枝条撑开一片茂盛林荫,遮蔽烈日骄阳。
我躲在阴翳中,想着往事,觉出些困乏,便就这样阖眼睡去。
梦中是灼灼棠花林,被风吹落似雪的花雨。
我分花拂柳,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越行便越觉此番场景分外眼熟。等瞧见棠花林末端的那个白色身影,我终于顿悟——这正是当年临去干桑族的前一个夜晚,我做过的那场莫名其妙的梦。
却又有些许不同。
这人的面容身姿不再被云海雾气所笼罩,我与他之间也不再隔着难以逾越的无形屏障。
我停在他跟前,目光巨细无遗地来回打量着他,连耳垂那点褐色小痣都不愿放过。
如雪的衣,含笑的眼。
原来……是义父。
“昨日之日不可留。”他指尖停着灵蝶,安静温柔地凝视着我,“凡行事前,种种得失取舍,需得思量周全,莫要再给自己留下遗憾。”
他的嘱托之言,我自会谨记不忘。
可我最大的遗憾……
我涩声道:“您永远不会回来了,是吗?”
义父摇摇头:“竹罗,我从未离开。”
他遣风送走灵蝶,舒展开掌心,揽月枝自发显形。
“那日没来得及告诉你。揽月枝,本是我的本命灵器,多年跟在我身侧,也算沾染我几分习性。义父失约,不能陪你走很远,往后便由它替我陪伴你。”
我想说,这是不一样的。
揽月枝再好,也不过是个死物,岂能与他一概而论?
话至嘴边,却又辗转成了:“没事的,义父。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我有了心上人,只可惜您没法亲眼见他一面。他呀,也擅使剑,长得与您一样好看。往后,有他陪着我,您、您就安心去罢,不必再挂念我。我早已不是昔年承欢在您膝下的稚童,是时候该明白活在当下的道理,而非放任自己沉溺过往虚妄。况且……我如今,亦有足够的能力,可以顾好我自己了。”
义父深深看我,眼底好似有些伤心不舍,又好似有些欣慰开怀。
他伸手过来,抚上我面颊,很轻地摩挲两下。
“我的竹罗,还是长大了。”
晚蝉呜咽,我睁开双眼。
晶莹水珠正顺着枝叶边缘点滴滚落,拉成一条雨水连成的线。微风吹拂,轻晃垂落竹帘,带起屋檐悬着的一串缀玉铃铛,奏出连绵不绝的清越响声。
不知是何时下起的雨。
睡梦初醒,身子正困乏无力。藉着繁茂枝叶挡风避雨,我索性一动不动,静听雨声。
天际暮色渐沉,飘来几簇火烧似的云。落霞余晖同淅沥雨滴缠绵糅合,洒落远处依稀可见的起伏山川——入目是金澄澄一片。
便在这阵不紧不慢的雨声中,我恍惚间竟又生出几分倦意,想闭目再假寐片刻。半梦半醒的时候,却听得木门被咯吱推开的声响。
雱辛前几日才来瞧过我。这会有动静……只怕是进了贼。
我睡意立消,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冷声道:“是谁?”
没人应话。
我抄起揽月枝,边向前走边探头,只怕有所松懈,到时反遭了贼人的暗算。
如此绕过两株垂丝海棠,总算让我在前方瞧见异样。
那贼人杵在树下,广袖轻抬,执花梗在手,不知想要做些什么。
“住手!”我惊怒。
院落的这些垂丝海棠都是我为伏清而栽,平日里爱护备至,不容有误,怎能教旁人随意触碰?
贼人怔了怔,微侧过身,露出半边隽秀侧脸。
我这才发觉,他红衣明艳,立在缀满胭脂的花枝下,可谓交相辉映,难分高下。
还……还挺好看。
我不由得蹙紧眉头,暗骂自己一句色迷心窍,而后厉声发号施令:“手放下,头转过来。”
贼人倒乖巧,登时便松开手。
花梗在空中颤了两颤,重重红粉扑簌而下。
他转过身。
雨丝朦胧他面容,如雾似幻,却见一抹旖旎丹色栖在他上挑眼尾,恰如琳琅天阙初见……不,应当是重逢。
“下雨了。”他说着,唇边浮起浅淡笑意,“我来寻那个愿为我撑伞的人,想问问他,那时的承诺还作得数吗?”
我眨了眨眼,惟恐这是蜃楼一梦,狠掐了自己手心几下,痛得呲牙咧嘴。等回过神来,又激动得想放声大笑,恨不得飞扑入他怀里。
谁知越是快活,就越说不出话,双脚更是如盘踞树根死死扎进土地,难以挪动分毫。
隔着垂落的交错枝桠,伏清与我迢迢相望。沉默半晌,没等到我回应,他便敛去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