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我不是旁人。我无法不图回报、全然无私的付出。相处只凭着一头热,终究难以长久。云杪,你只知向我索取,又可曾切实为我做过什么?”
沉默半晌,他掌心轻捧起我脸颊,喉结滚了滚,声音仿若卡在嗓眼,几近破碎:“若我说,我早对你动了心,只是不愿承认。你想要家,想要我眼里心里都装着你一个……可以,我都可以给你。与帝姬的婚约,我已销毁不留。除去你,我不会再娶任何人。”
我坦然迎上他目光:“我已另有所爱,不能再嫁给你。”
云杪眸光微冷,却很快恢复如常。他竟是置若罔闻般地,自顾自续道:“我知你喜好美色,又惯会怜香惜玉,定是看重俗世虚名。你不愿嫁我,便换我嫁给你,我心里也是情愿的。”
我拧起眉:“你疯了?”
“或许罢。”他与我额头相抵,轻啄我唇瓣,呢喃着说,“好竹罗,我因你个把月未敢阖眼,为沄洲城之事四处奔波打点。你却在兄长身下承欢,还敢叫得这么快活。”
“雨下了彻夜,我淋了彻夜。”
云杪呼吸稍滞,略带恼意地咬住我下唇。我吃痛闷哼,他方缓过神,松开捧住我面颊的手,轻吻破皮伤处。
“那夜在干桑,你便是这等感受罢。从前是我不对,以后再不叫你等我,好不好?”
这番亲昵举措令我分外不自在。恰好桎梏被撤下,我索性偏头避开:“不好。我已另有所爱,也应允过他,会对他全心全意、有始有终。”
云杪将我的脸板正,唇角微动,笑得极勉强。
“你对他全心全意、有始有终……”他仿佛分外困惑,轻声发问,“那我呢?”
“自断发起誓……不,应当是从我成年礼那日,你将佩剑没入义父胸膛起,我与你就再无回寰的余地。往后你想要如何都好。爱上何人,抑或娶谁为妻,都与我再无干系。”
“再无干系?”云杪难以维持笑容,眉梢攀上寒意,“谁该与你有干?你莫告诉我,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兄长。”
我自是护短,面色不愉:“并非是他不如你,而是他不愿与你相争。”
“哦?”云杪看我半晌,语气淡淡,“我不过才说他一句不好,你便这般护着他。看来我当时不该将他镇入冰棺,该让他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才是。”
我知他与伏泠娘娘立下过血誓,分外笃定道:“你伤不了他的。”
“对付他,何须我亲自动手?”
“你——”我语塞,倒吸口凉气,“你真是蛇蝎心肠,竟全然不顾往日情谊。”
云杪反问:“情谊?兄长与他母后,一个抢走本属于我的东西,一个抢走本属于我母后的东西。我苦心谋划,不过是为物归原主,怎谈得上是蛇蝎心肠?”
他摩挲着我眼尾,动作慢条斯理。
“帝君之位是我的,你也是我的。你现下忘不了他,自是无妨。往后时日还长,我有无数手段,教你死心踏地陪在我身边。”
我沉默很久,手覆上他如玉侧脸,牵动唇角,久违地对他笑了笑。
“云杪。”
他怔然。迟疑地偏过头,像幼猫似的轻蹭我掌心。见我不躲不避,那双纤长睫羽颤了颤,湛青色的眸子蓦然化作水,眼波惑人。
我语气缠绵,却是道:“说什么对我动了心,只是不愿承认。你呀,又在骗我。若真对我动了心,你怎么总舍得见我难过?”
“没有骗你。”他脉脉地望我,“别不信我。”
我笑着叹口气:“你将我害得这么惨,怎还敢要我信你?我犹记得,流放曲屏峰的那些年头,我整宿整宿的难以入眠,也不敢熄灯,往往睁眼捱到天明。我想问天,是不是听错了我的愿望?成年礼上,我明明是盼着往后每一日,都能过得顺遂快活。可是我觉不出快活。我只觉得我在活着受罪,是生不如死。”
“直到你出现,伸手扶了我一把。”我顿了顿,“我不知你别有用心,我只知……你待我好,我就要待你更好。所以即便怕疼,我亦登上凌霄丹台。所以即便自取其辱,我亦肯抛却自尊,在干桑苦等你一月。这些你不了解,我也不曾对你提及,因为我知晓你并不在意。”
云杪半晌说不出话。
他本就生得美貌,此时脸色苍白、眸光莹莹的模样,若教不识他真面目的人瞧见,定会心生怜惜,反过来指责我不知好歹。
便算是不识好歹罢。
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看。”我收起笑,“云杪,你从来都只知让我难过,也配说对我动了心?”
云杪紧攥住我的手,神色极复杂。
“倘若你敢对昭华不利,纵是你困住我,再度篡改我的记忆,让我变作听命于你的傀儡,也没有用。你看得住我一时,关不住我一世。”
“只要有一线变故,就算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我亦随他,你什么都留不住。云杪,我说到做到。”
“……好。”云杪终于松口,“你莫做傻事。我不动他,我都依你。你……喜欢他,想将他留在身边……我退步就是。”
退步?我问:“这是何意?”
“我知我错了,已别无他求,只盼你给我个名分。平妻也好,妾室也罢。如果是你,我愿意……伏低做小。”
云杪攥住我的那只手正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字句渐轻,湮灭在唇齿间。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他是疯了吗?
堂堂帝君,嫁我已是自降身价。他竟连共事一夫都说得出来,这简直是天方夜潭。
不待我开口,云杪已稳住颤抖的手,恢复往日从容不迫、成竹在胸的模样,就好像从未失态过。
他掀起眼帘,竟还能笑上一笑:“我可以不求唯一。好竹罗,你别不要我。”
这番示弱真是天衣无缝。
假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人不是我,而是其他什么人,或许乐得左拥右抱,兴高采烈地享那齐人之福去了。
但我不同。
我要爱便全心全意,而非雨露均沾。
所以我仍是摇头:“云杪,你不是最擅读我的心?不妨来看看,我对你究竟还有几许情意。”
或许连恨,都已不复存在。
云杪难得踟蹰。
我静待半盏茶的功夫,才见他动弹两下手指,掌间轻贴在我心口,显出湛然青芒,忽明忽灭。
如此往复循环数百次,他方止住动作,眼睫低垂,神色晦暗难明。
趁此机会,我一举挣脱束缚。衣袖挥带间,拽下那根曾细心编织的绳结,用力往地面摔去。
干青珠应声而碎,无数碎片形同飘浮光点,在空中稍作停留,便急遽下坠。
就此沉入云海雾气,再无踪迹可循。
云杪伸手在虚空中匆匆一敛,却已是太迟。除去流烟,他什么都没抓到。
“原来这才是最后一次。”我道,“云杪,干青珠已碎,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他双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我却听不清。
余光瞥见一道凛然剑气向我劈来,伴随着炸雷声响:“杪儿,他不识好歹,你还犹豫什么?先制住这个妖物!快!”
我调动体内所存无多的灵力,勉力化去云翳攻势后,当即起身,跃入高座之下的战场。
大战已至尾声。
一峰寒岫兵败如山倒,不留活口。我木然而立,环顾四周,只有满目的尸山血海、遍地残骸。
明燎,姬无月,还有我的……子民……
这时一个高高在上的声音传来。入耳是慈悲之音,视线所及,是鼎盛金光、仙气凛然。
“命格皆为天定,汝生来便是蝼蚁之身,注定无缘仙途,为何总是不知悔改,偏要去与明月争辉?”
“如今吾再问你一次,汝认命了吗?”
原来这便是天道?
超脱于六界之外,无形惟声,有着最纯粹的光,强大到足以摧毁世间万物的力量,甚至只消看上一眼,便会不自主地匍匐称臣。
那寸金光如有实质,压在我脊背上,重逾千斤。
我拼命违抗这股无形外力,目光一瞬不离地追随这寸金光,不知是想从中看到些什么。
……真荒唐啊。
我穷尽毕生所奋命追寻的,在天道看来,不过是笑话、是妄念。
是一场虚无的梦。
我胸腔震动,笑声沉闷:“不认,又如何?”
“冥顽不灵。”声音淡淡,却在我神识掀起万丈惊澜。
周遭场景倏忽变换,不见奔涌云海,惟有烈火滔天。
“西方有一离火境,隶属仙界辖境,收押的皆是穷凶极恶、罔视天道的罪人。受刑者四肢受缚,口不能言,身遭离火之刑,魂受转世之苦。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好好看看罢。”他说,“这一切,都是因汝而起。”
热浪扑面,我抬袖掩鼻,被烟雾熏得直落泪。
朦胧中,有许多具焦黑如炭的尸首自四周向我聚来。无一例外,皆是断腿缺足、拔舌落齿。
“您不是说,天命终可违吗?”
“为什么族人都死了,我们也被困在火里,永远都出不去了?”
“好疼!”他们凄厉尖叫,“王,我们好疼啊!”
我心如刀割,不忍再看。
半晌,颤声道:“对不起。”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事情演变成现在这等无可挽回的局面?
天道答:“从你不信天命、罔视天道起,种种因果,就已注定。”
原来……如此。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在干桑的那个夜晚,华盖问我想要得到什么。
我立在高处,将人间无数璀璨灯火尽收眼底——那是漫漫无边的长夜中,唯一的温暖亮色。
所以我自改名号,以明烛作喻,想为自己照彻黑暗,寻见归途。
却原来,我早已行将就木。
挣扎与反抗,都是苟延残喘。
并非孤竹,也并非明烛……我不过是根燃至尾声的残烛。
风一吹,就熄了。
“我若认命,可否为妖界子民、惨死将士换来一隅安宁?”
“便如半妖之体,仙骨妖骨缺一不可。六界制衡,诸般道理,亦是如此。”
那就已经足够。
幻境消散。
我不再反抗,任由双膝跪地,匍匐在地面,被天道威压逼回原形,轻扫狐尾将自己圈起,守着不会日升的永夜,静候终局。
然而,刑罚竟久久不至。
我正疑惑,身体忽地一轻,似是被人用臂弯揽入怀中。
梅香清幽,我蓦然睁眼。
是绚烂红衣,绣着繁复花纹、鸳鸯成对。
金光依旧,流窜在昭华眼底眉梢,熠熠生辉。
他仿若救世神明,左手环住我,右手剑法仍不乱分毫,使得织密如网、密不透风。
应对云杪攻势,亦是分外自如。
百招过后,双剑擦刃而过,溅起微弱火星。又是一击,兵器相撞,劲风大作。
青、白光芒大盛,短暂夺去我所有视野。
待光芒湮灭无存,我终于看清——
昭华稳当地环着我,立在原地。云杪却已退后两步,唇角溢出一缕鲜艳血痕。
他屈指拭去,神色冷然,复又抬起手,剑尖平指昭华:“还给我。”
昭华道:“他不属于你,亦不属于任何人。我来,是为放他走。”
“除非你胜过我。”
“我已经胜过你。”
“一招不慎,何论输赢?”
“云弟,输赢早定。”昭华轻翻手腕,剑刃泄出流水般的光影,“你费太多心思在无用之处,剑术已然荒废太久。我犹记得,千年前,你我煮酒论剑,尚是伯仲难分。五百年前,你仍可在我手底拆过千招。如今,不过百来招,你就已经败了。”
云杪神色漠然:“兄长此言差矣。你命格无双,生来便已拥有一切,自是无需为逐名趋势而劳心费力,能有今日这番成就又有何稀奇?”
“无论是问鼎剑途,亦或其他种种,皆是我依凭自身得到。云弟,纵使没有无双命格,你照旧胜不过我。”
“兄长好大的口气。”云杪微微一哂,“如此命格,普天之下,谁人不钦羡?你嘴上说不稀罕,真到该舍去的时候,恐怕亦会犹豫罢。”
昭华不置可否,垂首看向我:“如何?我说过我不比云弟差,你现在可信我了?”
我从未觉得他不如云杪。
情至深时,他曾与我发丝交融、十指相缠,故而我再清楚不过,他那双手虽看似白皙无暇,实则掌心的剑茧伤痕数不胜数。
——那是日夜勤修不辍的练剑所致。
昭华是无双命格,是天纵奇才,这固然不假。
但他背地付出的心血、所得的成就,也并非仅仅以命格二字,便能悉数蔽之。
“你很好,我从未觉得你不如他。”顿了顿,我怔然发问,“你已饮下秋海棠,怎还会记得我?”
昭华唇边笑意淡淡:“你这木头,惯爱自作聪明,以为可瞒天过海,实际心思都明摆着写在脸上,再好懂不过。”
我自嘲叹道:“我蠢笨如斯,举世无人能及。”
“无妨。”昭华说,“来日犹可追。”
“你要做什么?”与他重逢的喜悦之情冲淡大半,我警惕起来,“这是我造下的罪业,不需旁人插手。你走罢,莫再管我。”
狐耳被不轻不重地揪起,他凑到我耳边:“我不是旁人。我是你尚未过门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