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递花枝给他,瓮声问:“义父在想谁?”
他蹲下身,反手将花枝别入我耳后,轻轻摇头:“昨日之日不可留。我谁也没想,谁也没等。”
“昨日之日不可留,这是何意?”
“意思是……凡行事前,种种得失取舍,需思量周全。纵你有通天之能,有些过错一旦犯下,便永远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我眼睛滴溜一转:“听不懂。”
他抚摸我头顶:“与其让你听懂,不若说义父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个道理。如今这样也无不好,义父定会竭尽全力护住你。”
这话我不爱听,使劲拍起胸脯:“竹罗会快些长大,学些厉害本事,争取早日载入仙籍。到时候,就换我护着义父了!”
“你能说出这番话,就已是长大了,义父很开心。”他垂下眼,神色晦暗不明,“但义父更希望,你可以永远不需要长大。懵懂无知,何尝不是种寻常的幸福?”
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我歪头,神色纳闷:“义父?”
他叹气,忽然倾身拥住我。
这个拥抱也很莫名其妙。
我有片刻的怔忪,待缓过神来,旋即反拥住他,像是拥住这广阔天地中,我唯一能切实抓住的、也是唯一愿为我停留的依靠。
天幕晴好无云,微风乍起,一片雪白花瓣翩然回旋,恰落在我唇边,沁凉如冰。
耳边传来轻声呢喃,听得不太真切。心口却不知何故,竟是轰鸣大作。
我闭上眼,屏住呼吸,仔细分辨——
他竟是在说:“义父爱你。”
“很爱你。”
我猛然惊醒,发觉自己仰面醉卧在明燎膝盖。
天色仍未放亮,孤月高悬。
原来只是场梦。
明燎睡得香沉,乌黑发亮的狐耳钻出发间,颤颤巍巍地晃。我不欲打扰他,揉着因宿醉而胀痛难已的脑袋,缓缓坐起身。
掌间微茫闪过,揽月枝赫然入目。
错了……
都错了。
我将揽月枝贴在心口,轻声道:“义父,或许您才是对的。活在那个您为我构筑的梦中楼阁,无知追寻着永世不可得的梦想,虽有忧有虑,却是我这辈子来,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我有违您多年来的教诲,未能做到内外明彻、净无瑕秽,也未能……坚守本心。我轻信他人谗言,教邪念钻了空子,造下无数罪业。幸好您已看不见。不然定会痛心疾首,再不愿见到我。”
“对不起。”
“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昭华,对不起妖界子民,对不起我自己。”
“可我……这些年来,我也只是真的、真的太想您了。”
泪水滚落。揽月枝似有所感,突地凌空而起,嗡声长鸣,绕着我身畔不住打转。
半晌,落在我脊背,轻拍三下。
这些年来的委屈终于得以宣泄。
我耸着肩,泣不成声。
第94章 共此残烛光·其八
长夜将尽,破晓时分。
我身披黑金冕服,立于一峰寒岫高处,望着底下无数将士热切的双眼,险些快立不稳脚。
明燎扶住我,传音入密道:“既已作出决断,便不要半途而废。那些将士亦有亲朋好友,定会理解你此番抉择。”
但愿如此。
我呼出胸口郁结浊气,负手在背:“诸位,现在妖界的安定,六界的稳固,是泡影,亦是虚妄。此行出战仙界,为的便是破而后立。”
“天命谓何?”
“六界应相互制衡,缺一不可?”
“笑话!”
“从来只有强者为尊。吾妖界子民各个谋略过人、骁勇善战,理应登顶六界,作何要屈居于天命之中?”
这是我登基那日所用的说辞。彼时我年少气盛,被仇恨与权势冲昏头脑,自以为世间万物皆可得、所求皆可成,终有日能将飘渺天命、无常天道踩于脚下。
如今,我已寻不得昔年那般势如破竹的冲劲,也不知究竟该摆出何等神色。
沉默半晌,我微启双唇,语气僵滞:“天命,终可违。”
妖众群情鼎沸,振臂高呼:“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
不可违的。
便如天命玄鸟,衍于无常天道。名衔、职责、使命……皆为天道所赐,必当循着既定轨道,步步向前,不容有异。
眠霜顺应天命而生,却罔顾天道意愿,明知胎象有异,仍要擅自做主与妖结合。执意诞下孽种后,她因气力衰竭而亡,从此与荒唐前尘作别。
殊不知——
她罔顾天道,与妖结合,诞下孽种,是因。
我命格带煞,亲缘浅薄,情缘凋零,是果。
因是因缘,果是果报;已作不失,未作不得;生灭变换,息息相通。
说到底,也不过轮回而已。
我活着,本是该替那女人还债,偏又随她性子,长了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要以肉躯死命撞向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停下。
直至将死时刻,才堪堪醒悟。
云翳说得对,云杪也没说错。
我愚不可及。
琳琅天阙一战,有去无回,必败无疑。
我心知肚明,却不肯轻易教云杪得逞,故首当其先,将明燎、姬无月等众将士护在麾下,揽月枝化为夺命利刃,割落无数仙兵头颅。
每当神智受阻、戾气反噬,将陷入混沌困境时,我便狠剜上自己一刀。如此循环往复,不消多时,手肘已是皮肉翻飞,隐约可见其下白骨。
“竹罗。”
鬓边淌过冷汗,我顾不得擦,循声望去。
目光拨开飘渺云雾,掠过厮杀身影,攀上层层玉阶,落在云杪身上。
枪声刀影仿若与他毫不相干。
那袭白衣依旧无尘无垢,好似未曾沾染过血腥。
确也是如此。
所有腌臜下作的事,都无需他亲自动手,就有人前仆后继着为他上刀山、赴火海。
他隔岸观火,坐享其成,好不快活。
可笑我有眼无珠。错将这害我至此的罪魁祸首比作云中明月、月间流华。
可笑我冥顽不化。明知他真心是假,仍要自欺欺人。为他褪骨,为他取血,为他寻花……
我低声笑起来。
叛离玄丹,自堕为妖。我抛却廉耻,宁肯变作怪物,去学那最阴毒的招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胜过云杪。
我不要事事受制于他,我不要处处低他一等。
握紧手中剑柄。我纵身一跃,使出他教我的那招——揉花碎玉第二式,剑尖直取心口要害。
我知道,我与他共享真身。兵刃相见之时,我伤不了他半分,他却能轻而易举地置我于死地。
我知道,那日他挨我一掌,不是因我功力卓绝,而是他自发震断心脉,是他故意让我。
可这世上,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怜悯!
这只会让我越发清醒地意识到,我不过是他千秋大业上,一点无关紧要、徒作笑谈的败笔!
剑尖距云杪心口愈近,我便愈觉全身剧痛。五脏六腑仿若遭车轮碾过,溶作黏稠血水,从七窍缓缓流淌而下。
伴随一声尖锐兽鸣,金光掠过,重击向我腹部。
我猛地喷出口血,跌落在地,剑也再握不稳。本就已是强弩之末,遭此攻势,更是失了三魂、散了七魄。
耳边所有声响在此刻变得遥远,眼前景象也逐渐模糊不清。
迷蒙中,我被拥入某个冰冷怀抱,似有若无的清香如把钩子,掀开我沉重眼皮。
那是一双微挑凤眼。
眸色既浅又淡,清如明月无尘。
纵是在黑暗中,也能化作不灭烛火,为我驱开所有困顿迷障。
我勉力微笑,拼尽全力抬动手腕,抚上他面颊:“你走后,我每日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很想你。”
“哦?”那双眼的主人问,“此话当真?”
“你知道我从来不打诳语。”
冰凉指腹在我唇畔厮磨几番,缓慢向上蜿蜒,停在我眼尾:“方才是苍阗护主心切,自作主张伤到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往后你乖些,莫要再与旁人牵扯不清,我定好好待你。”
我神智混沌,只知不停点头附和,依偎在他怀里任其摆布。
下颌被捏着抬起,迎上密不透息的深吻。
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唇齿相缠中交渡给我,独属于他的气息将我完全挟裹其中,似要将我收作他的俘虏,囚困在一方天地。
我从未自由,已不想再被束缚。
但如果是昭华,我愿意。
“嗯……”
这个吻太悱恻绵长。我整个人快软作水,手在他胸前无力推挤,喉间溢出细碎哼鸣。他仿佛被取悦,轻笑一声,这才肯放过我。
我湿着眼看他,小声喘息,唇瓣已然合不拢,舌尖不自主地探出一截,涎液顺势淌下,坠入被衣领裹着的脖颈。
耳廓被轻轻吹了口气,昭华嗓音喑哑,喜怒莫测:“如此美景,难怪兄长受不住,让我好生听了整晚的鸳鸯戏水。”
兄长?我脑中那根弦忽地颤了颤。
“他会的,我也会,我还会做的比他更好。好竹罗,你若喜欢变着玩花样,我尽可以好好陪你、满足你,让你只能记得我,再想不起他的滋味。”
不对!
我晃了晃头,聚拢心神,凝目细观。
眼前这人墨发雪肤,白衣无尘。唇畔水光盈盈,似抿了胭脂般的艳。额间更是佩着一颗干青珠——是凝翠欲滴的碧色,与那双多情凤目相得益彰。
他不是昭华。
我僵在原地,忆起方才迎合他亲吻的迫切姿态,心神大震,几欲作呕。
四肢蓦然涌上气力,拼命想挣脱云杪束缚。奈何我与他真身共享,所有反抗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轻而易举便能化解。
我面露难堪:“攻上琳琅天阙,已是如你所愿。要杀要剐,随你便就是,你作何还要如此折辱我?”
“折辱你?错了。”云杪为我整理散乱鬓发,姿态悠然,“我要日日疼你,夜夜爱你。好竹罗,你心思太直,又无甚野心。即便权势在握,照样难成大业。待此间事了,你就安分待在我榻上,莫再去想其他,凡事依仗我而活便足够。”
“……你、休、想。”
我无声催动体内功决,宁以一死明志,也不要被囚困在九天之上的琳琅天阙,永不得自由。
“想死?”云杪指尖点上我眉心,笑意冷寒,“留在我身边,令你如此难以忍受?”
不知他使了什么把戏,原本尚称得上充盈的内府而今无比空荡,再使不出半分灵力。
此计不成,别无他法。
我身心俱疲,轻声道:“明明你想要的,我都已给你,全无保留。云杪,你究竟……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凝视我,良久无言。
我看向那颗干青珠,想起当时为他戴上绳结的场景,只觉恍如隔世。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怎么还不扔掉?”我问,“这颗珠子寒酸得很,岂能与你如今身份相配?”
云杪仍是沉默,却起伏着颤抖急促的吐息。
“你该不会是想说,对我动了心罢?”我目光空茫,叹了声,“你这话说得早一点,再早一点,我恐怕就要逼着自己信了。”
“……”
“记得那年生辰,我亲手为你戴上干青珠,心里在想啊,往后百年千年万年,我都要长伴在你身侧,替你分担琐事烦忧,亦不容你吃半点苦头。我知道我身无长物,帝姬能予你干桑势力,我却只能拿出一颗破烂珠子,和一尊灵木塑像来讨你欢心。你看不上眼,也是应当。可这已是我的所有。”
“……”
“你那时看着我痴心不改、打勤献趣的模样,心里又是如何想的呢?”
应当是在想,不过只是施舍几分好意,这贱种就巴巴地上了饵钩。
你看他自剖真心、摇尾乞怜的模样,多蠢呀?
“……”云杪顿了顿,语气竟有丝讨好,“我往后会待你好。”
我应当嗤笑一声,甩他一掌,告诉他伤害既已造成,再多弥补都是无用。
我应当该恨他,该怨他,该诅咒他往后活着受罪、生不如死,将我昔日所受的苦痛悉数尝一遍。
我原以为,曾爱他多深,我现下的恨,就该有多深。
但这大梦千年,好像是场笑话。
当年我赠珠相与的人,他会穿着与义父相似的白衣,在曲屏峰递手帕给我,真心称赞我的尾巴很好看;他会温柔微笑,不因我出身而看低轻视我;他会像义父那般教导我、爱护我……尊重我的每一份心意。
我爱的、想抓住的救命稻草,是这样的主人,亦是义父的影子。
他不该是云杪,更不该是崔嵬君。
爱是虚妄,恨便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于是我什么都没做,只静静看向他。心绪如死水,波澜不起。那些三毒七苦,终是随着天阙的不息云海,悠悠飘荡去远方。
“不必了。”我说,“义父曾言,昨日之日不可留。云杪,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
也不知哪句话触犯他逆鳞,云杪凤目渐红:“我不会放你走。”
我摇头:“你不放我走,只是因为你不甘。你惯会玩弄人心,更是算无遗策,所以你不能容忍意料之外的变故。旁人对你的真心,你根本不屑一顾,却也要牢牢掌控在手。毕竟,日子这般长,总能派上别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