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出……什么神色?
被他这个笑搅得心烦意乱,我真想别过头,不让他瞧见我的脸,却碍于情形,只能僵着身子,任他肆意打量。
许久,昭华像是下定决心,忽而垂首,距离拿捏的恰倒好处,不会过分亲近,也不会太过疏离。
气息如鸿毛轻搔过我耳廓。
“临霄丹台那回,我已决定放你走,但你这样看我,我竟又觉得后悔。”
“……”
“我不会如我父君,你也不会似我母后。你同我走,我会待你好,比云弟待你还好。”
“……”
“竹罗。”他声音轻得快听不见,“你会对我动心吗?”
真是、真是避不开的劫。
我呼吸乱了几拍,眼睫扑扇,余光瞥向昭华。
措辞寡淡、语气干瘪,这等调情手段,就能教他洇红了脸,实乃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以往捉弄我的时候,怎不见他这么娇羞?
发觉心头竟意外地柔软,我目光微凝,忍不住慌乱起来,紧闭上眼,冷声告诫他,也是在告诫我自己:“荒谬。我之所愿,惟有主人一人。从前是,如今是,以后也是。”
“……”
“你怨我罢,你恨我罢,你走罢。”我几近恳求,“求你走罢。”
耳边传来似有若无地叹息,紧接着,后颈一疼,我连声都没来得及出,意识就陷入混沌,难以自拔。
我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眼前是永无尽头的逼仄长廊,我沿路或停或走,终于望见星点微光,映出皎白衣袍。
我顿住步伐,也不知怎地,竟是脱口而出:“少君。”
那人依言回头,如雪雕就而成的玉白面容斜斜迤逦着血痕,少了些清贵,多了分秾艳。
唯有那双眼,一如清冷明月,皎洁无尘。
见到我,他如得东风照拂,神色寸寸鲜活起来,如嗔似怨:“木头,你只知心疼云弟,从来都不知心疼我。”
我如鲠在喉,迟疑地伸出手,想用衣袖为他拭去斑驳血痕,又觉这举动太过亲昵,于理不合。
僵持半晌,我将手收了回来,向后退去。
他静静看我,眸光凝成深潭,波澜不起。
“你看,你分明对我不好。”他叹,像是在问自己,“可我怎会这么喜欢你呢?”
叹息如雨点坠入湖面,层层荡开,传来无数跌宕回声。
我蓦地惊醒,胸口惊雷响彻,不得安宁。帷幔卷若白浪,不时摩挲上我面容,我拈起一角轻纱,愣愣出神。
我对昭华如何呢?
应当是不好的。
我时常迁怒他,逮着了机会就恶言相对,更是卯足劲将他向外推,恐怕已伤透他的心。
若是他怨我、恨我,像那些曾欺辱过我的人一样骂我、踹我。如此,我便能觉得心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患上什么治不好的病,被他轻而易举地就左右了思绪。
可我明明眼里只应该、也只能够装下主人。
我焦躁起来,将那轻纱震作齑粉,而后毫不犹豫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以示惩戒。
这掌我并未留情,耳膜嗡鸣作响。刺痛阵阵,神智却不得清明,反而愈发迷茫。
于是我又扬起手。
我虽没有自残的嗜好,但我不能容忍脱离掌控的思绪,以及无法克制的情感。
既然想,就打。
想一次,打一次,直到不想为止。
不料,手还未落下,就被人拦住。转眼看去,伏泠娘娘紧蹙着眉,面色沉痛:“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
我动了动唇,想告知她我无碍,不必挂怀。然语句在齿间打了个转,竟成了:“少君在哪?”
语落,我绷紧脊背,有些不敢置信。但话已问出口,我只能不断说服自己,昭华是为主人涉险,而今情势不明,我追问,才是情理之中。
伏泠手腕微颤,很快恢复平稳。
“一切顺利。吾已遣人将神血连夜送至玄丹。至于吾儿,他伤其元神根本,需闭关静养几日。”
“当真只需静养几日?”
伏泠沉默。
我并非铁石心肠,到了此刻,也无法再故作镇定,挣开她手掌,翻身下了床,道:“求您,带我去寻他。”
“……吾可以应你。”她看向我,“只是寻到他之后,你想与他说些什么?”
这回轮到我沉默。
昭华的心意我知晓,可我能给他的实在不多。
我有的,他不屑要。他要的,我没法给。
伏泠长叹,手心抚上我红肿的半边脸,灵力流转,化去久而不散的疼痛,语气和缓:“吾儿并非是为了你才去鄢渊。即便没有你,依他的性子,仍会如此决断。所以,你不需为此有任何负担。”
“竹罗明白。”我阖上眼,低语,“只是忽然想起,迄今为止,我竟没有与他认真地道过一次谢、告上一次别。”
我给不了他什么,那么至少,勿要让他在以后想起我的时候,只记得我反唇相讥的刻薄,和无动于衷的漠视。
那该有多难受?
我想……我其实是明白的。
昭华闭关的地方,换作琼琯天,乃清修之地,不容喧嚣,惟有流水淙淙,不知疲倦地拍击着石壁。
我守在此地,硬是守了两个月。
琼琯天的石门冰冷坚硬,质地粗糙。我每每伸手去碰,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默然心道,不过一门之别,却如星宿分野,相隔参商。
他那时在竹舫,隔着竹门与我说话的时候,应当也是这么以为罢。
我忍不住叹息:“那些事迹,真是千篇一律、枯燥透顶。”
什么朝中议事,什么品茶之道。除了我,大抵也不会有人留心去听了。
想到此,我颇为无奈,软言相劝:“少君以后再遇见心悦之人,可得换种方式。你这样……会把别人吓跑的。”
有些疲惫,我倚着石门坐下,正闭眼小寐,耳听川流不息的泉水中,混入阵阵脚步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困意顿消,循声望去,伏泠娘娘提着莲花灯立在我面前,灯中青焰微晃,似是为迎合那不稳的声线。
“一月后,玄丹与干桑将要定下亲事。”
“谁与谁定亲?”我听清楚了,却听不明白。
她蹙眉看我,眼带悲悯:“是杪儿……与干桑帝姬。”
主人,要与旁人定亲?我先是怔住,而后笑出声:“我不信,你定是在骗我。”
“……”
“你定是在骗我。”我想自过往回忆中抓捞起一些蛛丝马迹,去逐字逐句地反驳她,来告诉她主人心里是有我的,不会娶别人。
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
“傻孩子。”伏泠喟叹,搁下手中提灯,拥住我,“缘分强求不得。不要太贪心,不能太贪心。”
这个怀抱实在太温柔,我舍不得放手,便放任自己显露片刻的脆弱,而后才轻推开她,故作淡然:“娘娘,少君这头……”
我尚在犹疑是否该留下只言片语,伏泠已打断我:“无论道谢或是告别,都该亲自说出口,才不会留有遗憾。”
“娘娘所言甚是。”我不再多言,俯身行礼,“竹罗告退。”
走过几步,她忽地叫住我,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来。
“你应当不知晓罢?其实吾儿喜穿红衣。”她衣衫胜雪,神色温柔,眸光却极沉,“吾那时就想,这孩子,真是与吾当年一模一样。”
回了玄丹,我直奔主人居所。天知晓我有多想一脚将门踹开,但理性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我谨记教诲,叩门三下,而后屏息静待。
不消片刻,门被重重推开,映入眼帘的却并非主人面容,而是个红衣乌发的高挑女子,姿容甚为美艳,偏又生了双圆润杏眼,添上些许无辜的娇憨神态——正是杏花天那位。
她眸光似剑,带着蔑视的态度扫视我几个来回,唇边渐涌上讥嘲笑意:“半妖就是半妖,连礼数都不识得。见到我,还不跪下行礼?”
这分明是有意折辱我。
我自然不会轻易给人下跪,目光越过她,落在不远处的主人身上,心里尚存着些期冀,盼着他能回护于我。可他仿若未觉,眼皮都不掀一下,只悠然自得地品茗消遣。
倒是那女子率先沉不住气,纤纤玉指扣住我下颌,逼着我转回视线,红唇开合:“怎地还不跪?”
我不卑不亢:“您不是我们玄丹的人,我作何要下跪?”
她笑:“就凭我快成为你们玄丹的女主人。”
“我不信。”这三个字我几欲是从牙缝中挤出,眼神未有一瞬游移,直直与她对望。
“不信便不信罢。”她递唇到我耳边,一字一顿,“到时再跪,也不晚。”
语落,她松开手劲,身形融入风,化作流萤而去。
我沉默了很久,才收整好思绪,换起惯常的笑,若无其事地依偎着主人坐下。
“我不信。”我沉声,“她说的,我不信。”
“……好竹罗。”主人终于抬眼,玉白手指围着瓷杯底座打转,柔声道,“你不如信了罢。一月后,我会与她定亲。”
倘若没有先前种种,我此刻就算再不甘,也会给自己留个体面。
但……但是,他曾不顾病体,提灯等我归家。那夜无风无月,我背着他,慢慢渡过望乡桥。甚至,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抱住我,就像义父当年那样,哄着我,候着我,让我别怕。
唇舌厮磨、缠绵爱语,怎能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与他人言说的?
我想不通,惶然开口:“那我呢?你与她定亲后,我要怎么办?”
主人笑道:“奇怪,我可曾应允过你什么?”
没有。
我说不出话,只得愣愣看他。他沉默半晌,避开我目光,声音渐冷:“既然没有,我与帝姬成亲,又与你有何干系?”
怎么会没干系?
我追着他目光而去,柔声道:“我喜欢你,比任何人都要喜欢。帝姬不会为你褪去仙骨,我可以。帝姬不会为你舍弃追寻多年的仙途,我可以。帝姬不会为你冒死去取神血,我还是可以。”
语罢,我动作难得强硬,扯过他的手覆上心口的位置:“现在见到你,这里就跳得很快。自听见定亲的事起,还有些疼。所以主人,这件事怎会与我无关呢?”
他手僵住,烛火影影绰绰,连带着面上神色都晦暗不明起来。
“你真是……”主人欲言又止,像是回过神,将未说出口的字句混入笑里,缓慢而坚定地将手抽走,提着袖口轻拭指尖。
“所以,又如何?我从未逼迫于你,是你自愿为之。眼下旧事重提,可是后悔了?在向我讨要你应得的报酬?”
我艰难点头:“你若这么想,便算是吧。我本也算不得圣人,就是个挟恩图报的小人罢了,总想着要你心里多在意我几分,总想着要你眼里只看向我一人。”
“除了这些。”他停顿,又重复了遍,“除了这些。”
我定定看他:“我只要这些。”
除了这些,我还贪图他什么呢?钱财、还是权势?
其他事我皆遂他的愿,惟有此事,恕我不能退让。
他沉默许久,站起身来,翻过手背,掌心微茫掠过,青光渐隐,现出一根通透如翡翠的羽翎。
正是与咸阴圣物护心翎齐名的窥青羽。
“拿着它向南而行。如今琅凤族日暮穷途,蘅山无人执掌。我已打点好一切,等过去后,你便是新的蘅山主人,想自立门户又或是如何,皆随你。”
他语气不紧不慢,从头至尾,皆衬得上沉稳自若这四个字。
“如此,我不再亏欠你什么。往后,你也不要再回来了。”
窥青羽华贵如碧纱宫扇,美不胜收,我却觉得眼睛像是被蜂刺蛰了一下,不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挥手将它拍落。
“我不要窥青羽,也不要当蘅山主人。”
“你要什么?”
“主人真的不知道吗?”我轻轻扯他袖子,“我想要一个家。”
“我说过,除了这个。”他眼里带着疏离的笑,姿态从容不迫。
这场输赢已定的对峙中,只有我停在原地不肯放手,身段低入尘埃,坐实了死缠烂打的丑陋嘴脸。
两相对比之下,我忽地生出些不甘,只想撕开他这幅温和淡然的皮囊,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无动于衷。
我也确实就这么做了。
将他扑入床榻,粗鲁地覆上那张色泽浅淡的嘴唇。主人毫无防备,竟真教我得逞,被轻而易举地撬开牙关。
那些不中听的字句被悉数堵住,揉碎在舌尖,化作喑哑哼鸣。
我神识清明,目光在他面容上来回梭巡。他秀眉轻蹙,凤目警示般地眯起,手紧握住我肩,似要将我推开,力道几欲要将骨头捏碎。
我吃痛,却没有退让半分,渐渐地,他动作就变了味,转而下移,在我腰间游曳,或轻或重地搓揉着,甚至意欲往更深探去。
我绷紧后背,直觉有异,紧忙松开唇,迟疑道:“主人,你——”
话没说完,眼前天旋地转,视线再度聚焦的时候,我已经被他压在身下。
那总是齐整的碧玉花冠松散开来,垂下几缕乱发绕在眼尾。
主人背着光,看不清神色,却能瞧见那胸膛正不断起伏,与喘息交织交错,处处彰显著,他其实也并非是那样的从容不迫。
既然如此……
我强忍着对情事的抵触,脚勾上他腰,生涩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