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父……竟是被如此折辱而死?这些玄丹子民口口声声说妖道为恶,妖道不仁。这番行径,便能称得上仁?分明连妖都不如!
我牙关紧咬,再无法保持平静,双目渐布上赤红。
“你看,他们糟践你爹还不够,连你也不放过。其实你又何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杀了那几个义正严辞的玄丹族人吗?不,不对。是他们先要杀你,你不还手,就只能等死。”
不错,我何错之有?
“至于眠霜,也就是你娘。她诞下你后,命不久矣,故以灵识传唤其至交好友,云覆玉,邀其会面。你猜,她当时与你那义父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我快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她说,此子乃半妖之体,为世不容,且命格有异,遇七杀破军贪狼,谓之竹罗三限,终生只能与凶煞相缠。与妖结合,是异数,也是劫难,看来天命到底难违。那隶属天命玄鸟的半截仙骨,落在你身上也是暴殄天物。若不是云覆玉阻拦,你已被你娘剥皮取骨、弃尸野外。”
世人皆传,得天命玄鸟者,得道。
非但如此,其仙骨亦有修补残缺命格之奇效。
我这半截仙骨,竟是这么珍贵的宝物,怪不得云杪算计我千年,甚至不惜以美色相惑,哄得我对他动了心。
还有我那素未谋面的娘亲——
我本以为,她应当是爱我的。
所以我无数次地在脑海里用那些零碎字句试图拼凑出她的模样,无数次地想象重逢时的对白。
她或许会对我说:“这些年来,竹罗过得好吗?娘亲虽然不能陪着你走一程,但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你。”
可原来,她也不挂念我,不爱我,只想让我死。我想笑,笑自己的失败,却连抬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要是我也能见上娘亲一眼就好了。
——或许以后你会为此而感到庆幸。有些人,不见比见来的要好。
倒真是一语成谶。
“后来,云覆玉以游历之名,隐瞒下你的身份,意欲引你向善,渡你成仙。”华盖声音顿住,忽而大笑,“也不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难为你信了这么多年。”
义父已是我唯一的支撑。
我眼神凶狠,字句几欲是从齿间挤出:“义父绝不可能骗我。”
“你又错了。”华盖装模作样地叹,“其实,即便仙骨仍在,你照样无法成仙。只因你命格有异,注定要自堕为妖,不过时间早晚。压抑天性,背离你本该奔赴的道,只会使你灵智混沌,修炼受阻,终生碌碌无为。你难以专注,读书习字样样不精,就连剑法都记不全,我说的对吗?”
我如遭雷殛,无言以对。
“云覆玉将你泯然众人,为的只是不给你为祸九疆的机会。你以为他是为你好,实则他为的是苍生。他在意苍生,不负苍生,那你呢?”
义父……
“云覆玉,自始至终也是在欺骗你。”
我只有你了,可怎么连你,也在骗我?
“竹罗这个名字,从来都不是取自‘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而是取自竹罗三限。他要的,也不是告诫你坚守本心,而是告诫他自己,不能对你这个妖物心软。”
多年来支撑着我的信念在此刻轰然坍塌,什么都不留。
求仙问道是假的,朝夕相伴是假的,温情脉脉是假的。
多可笑。
多……可悲。
自出世起,我没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成年礼前,我为义父而活。成年礼后,我为主人而活。
我赤诚待人,毫无保留,最终得到了什么?
天命,好一个天命。
天命说我不该留,所以娘要杀我。天命说我会为祸九疆,所以义父要骗我。天命赐我珍贵仙骨,所以云杪设计我。
天命还说了什么?
哦,还说我会不得好死。
我颤着胸膛,发出似哀似泣的笑声。半晌,笑声止歇,我背过手,寒声道:“说,你要怎么渡我?”
“那要看你想得到什么?”
我目光带着滔天恨意,沉沉落在远方:“我要血洗玄丹,我要云杪生不如死,我还要与这天命去争。即便死局已定,这些猪狗不如的败类,都通通得给我陪葬!”
华盖看我片刻,竟出乎意料地俯身作礼,语气恭敬:“吾在此立誓。不出数月,你将会是妖界,新任的王。”
第87章 共此残烛光·其一
华盖所言非虚。
他赠我内功孤本《玉翼蝶煞》,为我掠夺无数妖类内丹,助我修为如日升天。而后,借着党派之争的东风,不过半年,就将妖王逢尤实力削减至三成。
此时恰逢妖界格局动荡,华盖与妖王对立方的主战派联手逼宫,拥立我为新的‘一峰寒岫’主人。
逢尤孤掌难鸣,又因内鬼作祟,里应外合,主和派兵败如山倒,被我尽数斩首,不留活口。
轮到逢尤时,他已被剖去内丹,修为尽失,只尚留一息。
却不料,他强撑到此刻,为的并非求生,而是意图劝解我遵循天命,尽力为善为仁,勿要被贪欲与仇恨蒙蔽双眼。
贸然进犯他界,只会徒增不必要的杀戮。
我看着他,就仿佛看到那时为守一诺而强自压抑本性的,愚蠢且天真的自己,不由得觉出几分好笑。
逢尤错了,那时的我也错了。
屈指扼上他咽喉,力道寸寸收紧,我姿态悠然:“妖有妖道,就如同仙有仙道、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你不顺应天性也就罢了,还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去顾念什么礼义廉耻……这又是何必?现在妖界的安定,六界的稳固,是泡影,亦是虚妄。惟有破而后立,方能得以恒远。”
“天命,终可违。”
“妖界在吾的执掌下,只会更为屹立强盛。逢尤,你安息罢。”
语落,五指倏然化为尖刺,深埋入他血肉,割破他喉管,残余生息终是撤离身躯白骨。
逢尤死,竹罗自这刻起,也不复存在。
身披黑金冕服,我步步登上妖王高座,环视俯首称臣的妖众。
一峰寒岫里海棠艳绝,银烛微光轻晃,映出万千绮丽霞色。红珠凤蝶翩然而至,循着玉阶而上,停在我递出的指尖。
我抚弄着那对蝶翼,暗叹真是轻薄如纸,脆弱易折,而后振手一扬,将凤蝶送还于风中。
“……吾名烛罗。”我道,“非孤竹,而是明烛。”
我已不再需要别人强加于我身上的道。
即日起,妖界不夜。我要这九疆六界,与我共此明烛光。
《玉翼蝶煞》虽可化用妖类内丹,但我根基薄弱,恐盈满则亏,故需耗费大量心神运转此功法,方可将内丹中的修为夺为己用。
是以,待逢尤事了,党派之争止歇,我就将大小事宜交托华盖,决意闭关静修。
石室四角常燃升霄灵香,青烟织密成网,将我笼罩其中。
华盖说,功法修炼需以此香为辅,方可事半功倍。
我其实很不喜这气味,每每闻见,总觉戾气更重几分,但我此时已顾不了太多。
只要能使修为有所精益,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待我将逢尤以及那数百内丹化用完全,转眼已过三年。
推开石室暗门,前来迎驾的小妖眼疾手快地为我披上外衣。我目不斜视,任他摆弄袖袍,随口问:“仙界可有动静?”
算算日子,昭华应是已入住琳琅天阙,继位帝君了罢。
小妖答:“仙界帝君之位更迭,已改名号为崔嵬。”
很好。我轻抚衣领,向前走去。
昭华一切顺遂,我也可不必再挂怀。往后妖界征战频发,若是可以,我会给仙界留个清净,权当是回报他当年的恩……与情。
小妖紧随在我身后,接着道:“据传那帝君本是玄丹族族长,也不知——”
我如遭雷殛,顿住步伐,脸色难看至极:“玄丹族族长?”
小妖声音哆嗦起来:“是、是……”
“好一个,玄丹族族长。”
我气得发颤,险些要抚掌称赞云杪这一步棋下得实在妙绝。
借着除妖的名义,假意重伤,骗我仙骨还不够,又故作病态,依仗我对他的关怀,以云翳之口提出去鄢陵夺取神血。
他知晓昭华顾念亲缘,他知晓昭华对我的心思,他更知晓以我的性子,定会将神血揽为己责。
于是,此计可谓谋无遗策,一箭双雕。
继位大典在即,昭华却与苍阗苦战,被伤其元神根本,难以在短时内愈合如初。趁此机会,云杪便可乘虚而入。
妙,实在妙极。
我漠然道,这个人由心及身,皆是冰雪所化,盲目靠近,非但捂不热,还会平添满手殷红冻痕。
还好我已不对他再存任何妄念。
我以红珠凤蝶传唤明燎,命他为我搜寻昭华下落,刻不容缓。
明燎善追踪术,乃镜湖族长之子,是个我行我素、万事皆随便的狐妖。
他与我的相识,也是分外随便。
我继位妖王的第三日,明燎闻名前来认亲,说他爹与我爹是亲兄弟,论辈分而言,我得尊称他一句堂兄。
我看着明燎好似被抽筋剥骨,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贴的模样,堂兄二字到底没叫出口,挥手让他滚了,并且以后也不必再来。
今日得我传唤,明燎受宠若惊,扭着腰走过来,莹白下颌倚在我肩头,狐耳高束,媚眼如丝:“那个昭华……是我们家小烛罗的情郎吗?”
我分外不喜他轻浮态度,蹙紧眉头,将他推开,见他不依不挠,我终于板起脸:“明燎!”
明燎自讨没趣,转而卧上软榻,拨弄着垂落发丝。
“别多想。人家只是想劝你,世上好花无数,不必单恋一枝。仙界帝位易主,昭岚、伏泠身陨形灭,昭华下落不明,看这架势……是凶多吉少。先别急着瞪我呀,不妨扪心自问,倘若你是云杪,会放过昭华吗?”
“活要见人,死、死……”我轻下声,“就算是死,我也要看见他的尸首。”
明燎还欲接话,却见得华盖飘然而至。
他依旧是凝作无面黑雾的人形,体态轻盈,不发出丝毫声响。
“王。”
“何事?”我免去华盖的礼数,目光投向他身前漂浮的玉简。那点翠绿缀在黑雾上,显得分外醒目。
“是仙界派人送来的请柬,还望您过目。”他指尖微动,送出连缕黑雾,波动如涟漪水纹,将玉简徐徐展开。
我粗略扫了几眼,初时漫不经心,越往下看,神色便越严峻。及至落款,我终于捺不住怒火,挥手将玉简震作齑粉。
伏泠娘娘当年视云杪如己出,吃穿用度从未亏待分毫,昭华更是对他……就更不必说。
踏着至亲的尸骨残骸,以卑劣且不入流的手段登上帝君之位,竟还有颜面广发请柬,邀九疆六界共赴琳琅天阙,庆贺他与干桑帝姬的大婚?
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云杪。”我气急反笑,“你有心邀约,吾只怕你无福消受。”
帝君大婚,自是要做足派头。
玄鸟喙衔海玉明珠,立于四方。鹣鹣声醉,仙姬舞翩,脚底云雾更是翻涌如潮,渐浮渐起,满眼仿佛都化作雾蒙的白。
殿内礼乐奏鸣,明燎亦是不甘示弱,在我耳边聒噪不休。
镜湖子民善追踪术,情报网更是密布九疆六界。
他左手一指,说那是东极咸阴主人次子伏夷,右手一指,说这是北极干桑主人北渚,而后悠然感慨,云杪有此等笼络人心的手段,也无怪乎能将昭岚拉下帝位。
毕竟手握干桑、咸阴、玄丹三方势力,昭岚即便有意抵抗,也已是无力回天。
我抿了口茶,冷漠心想,只是他算计别人不够,还要算计自己。就连婚事都得与利益挂上钩,不知该称他可敬,还是笑他可悲。
便在此时,骤风自起,席卷起地上铺陈的海棠花瓣,为这素缟天地绘上一笔鲜活。
我置盏于案,抬眼看去,云杪与帝姬并肩自殿外走来。正是秾艳的红,玉雪的白,与那泼墨的黑,缠绵糅合,交相辉映。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朝花会,看到身着石青朝服的昭华。他于花雨中顿足,眸光流转,漫不经心地向我投来一瞥,而后他说——
不对……
瞧我这记性。
今日不是朝花会,我不是那个一顿能喝下六碗雪丝羹的仆从竹罗,所以晚些时候,也不会有人叫我在殿外等他。
更遑论……昔日琳琅天阙的少君,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我蓦然回神,只觉如鲠在喉,半晌缓不过劲。
明燎见我沉默,会错意。他倾身过来,与我咬起耳朵:“小烛罗脸色怎地这么难看?人家听闻这崔嵬君曾与你……纠缠不清呢。而今他另娶他人,你心里可是不畅快?”
我嗤之以鼻,本想挥手叫明燎滚远些,却又是计上心头,索性环住他腰,往怀里一带:“燎儿,都说新欢旧爱,新欢要排在旧爱前头。你何必吃他的味?我现在眼里心里,都只能容得下你。”
“当真?”明燎很是上道,故作娇羞地撅起嘴,“那人家、人家允许你亲。”
明燎这番动静不小,引得周遭议论纷纷,无非就是在骂妖性本淫,难登大雅之堂。
无妨,他们说得极对。
我嘴角含笑,俯身过去,双唇将触之际,向旁偏去,只落在他颊边,轻声告诫:“别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