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光先是如寥落星辰,落地无踪,却在下个转瞬,粲然生出一地不灭明烛。火光如波澜徐徐荡开,终是吞没无数污秽与不堪。
借着光,我总算看清这人的真面目。
那张脸倒是一如既往的冰雪之姿,然视线下移,捎带上那身染血的白衣,这冰雪之姿就无端显出几分病气,仿佛登时就要羽化归西。
“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我心情复杂,破天荒地生出些歉意,伸手想去碰他的伤处,“我替你疗伤。”
“不用。”昭华避开我,掌心覆上伤处,光华流转几个来回,血污随之隐去。
昭华整好衣领,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半晌,也不知想到什么,面皮泛上霞色,神情颇为不自在:“我要撤去结界。”
我正琢磨着该如何同昭华解释来龙去脉,见他并无追问的意图,反倒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接下来:“那就撤罢,何故要知会我一声?”
“你的……耳朵。”昭华别开眼,玉白指尖轻点,落在头顶的位置。
我抬手摸去,触手所及并非头发,而是柔软蓬松的绒毛。我心里连着咯噔了好几声,又颤着手去摸身后。
果不其然,因妖力失控,我最为不齿的狐尾也垂了出来,耷拉在地上。
我生平最恨这人不人兽不兽的鬼样子,掐着决想将自己变回人形,却因妖力紊乱,频频出错。
最后是昭华看不过眼,凭空抓了件曳地斗篷,将我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个眼睛的空隙给我看路。
撤去结界后,喧哗人声再度响起,敲锣打鼓声不绝于耳。此番热闹景象,倒将我心底寒意驱散几分。
昭华带着我绕过西街,往善人府的背面走去。我见这路越走越偏僻,不禁生疑:“你要去哪?”
他倒不避讳:“夜探善人府。”
夜探善人府?我快走几步,拦在他面前:“那里摆明了有古怪,你去淌什么浑水?”
“何为浑水一说?”昭华反问我,“假使此时袖手旁观,百姓又当何辜?”
我实在纳闷。
他在我面前向来是副游手好闲的纨绔少爷作派,倒是看不出来,他竟还有那闲心去做什么老好人,为这些个无关紧要之人耗费无谓心力。
我试图劝他:“世间万物,自有其因果。保不准人家就是两厢情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讨债一个还债,不需你出手相救。”
“真相如何,尚未可知。倘若是情债纠葛,后人无权评说,我自然不会插手。”他不为所动地绕开我,向前走去,“你不愿等我,就先行回去罢。”
我脾气也上来了,扭头就往来处走。
好像谁稀得等他似的。
走了几步,却又莫名慢下步伐。
先前那妖气这般邪门,想都不必想,定是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妖。这瘟神先前被我伤了心口,元气大伤,恐怕要落于下风。
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撇下他不管。
……不对。
主人教导过我,凡事要量力而行。假若这瘟神都斗不过这妖怪,我过去帮他也不过白白送死。那什么肖大善人与我素未谋面,我作何要为他平白送了性命?昭华要管,就让他去管好了,死了也只怪他自己多事。
我咬咬牙,想继续向前走,脚踝却沉重地像绑了好几斤铅,怎么挪都挪不动。
昭华救了我,我欠他人情。
义父说过,单是‘债’之一字,就可引来无数祸端。惟有互不拖欠,方可不为其所累。
我不想欠他人情,我不想为他所累。
我也不想与他牵扯不清。
与外面的喧闹不同,善人府可谓是死寂沉沉。
一路循着妖气走来,路上偶能见到几个倒着的人,作长工打扮。我矮下|身子,逐个探了探鼻息。
气息绵长,不过是昏睡过去。
看来那妖怪并无害人之心。
长廊末尾,是妖气最重之处。黑雾如云,严实如网,将整间屋子罩入其中,久凝而不散。
昭华先我一步推开门,我随之跟上,被眼前景象震撼得久久说不出话。
屋内燃着豆点大的烛火,映出盘踞在地的蛇身,鳞片泛着幽冷的色泽。
那黑蛇眼如点墨、信如焰火,缠着早已不省人事的新娘,近似于温存地舔舐着她眼尾。
身为半妖,我虽不能自如操纵妖气,但我能感知出来,这蛇妖不存恶念。
我怕昭华贸然出手,不假思索地制住他手腕,厉声道:“蛇妖,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黑光闪过,那蛇妖化作人形,抱着女子翩然落至地面。他微微笑着,轻抚女子眼尾,柔声道:“你们误会了。我来此,并非为取她性命,而是与她告别。”
告别?我自然不信。
“你是妖,她是人,你们有什么别可告?”
“有的。”蛇妖顿了顿,“我与她……曾是结发夫妻。”
我见他神色不似作假,将信将疑地问:“结发夫妻?你有何证据?”
“她眼尾这颗四犯朱砂,是我当年为她亲手所种,意在结永世之缘。”说着,蛇妖扯松衣领,露出另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不偏不倚地点在心口正中间。
“此曰心间痣,与她是一对。”
“既是结永世之缘,为何……”我想问为何这女子今日要嫁作他人妇,但瞧见那蛇妖黯然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就怎么都问不出口。
“为何?”蛇妖喃喃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因为轮回转世,她不再是遥夜岭的阿然,她不再爱我。”
我不觉意外。
凡人就是如此,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怪只怪他自己,偏要与这只争朝夕的凡人去谈什么永世之缘,荒谬可笑。
“既然如此,那便尽早了断。”我耐着性子劝道,“她不值得你留恋。”
“我就是为此而来。”蛇妖张开嘴,吐出内丹,置于手中。五指缓慢收拢,竟是要将其捏碎。
他这是想一死了之?我微怒,为这个薄情寡义的凡人,何苦做到这番田地?
“你这是——!”
我想失声痛骂他几句,却被昭华制止。他挣开我的手,走到蛇妖面前,说出了踏进这屋子后的第一句话:“这么做的后果,你想好了?”
“想好了。惟有如此,她方能得以解脱。”蛇妖阖上眼,轻声叹,“四犯朱砂,痛其所痛、哀其所哀、喜其所喜、乐其所乐。听起来,像不像神衹给予有情人最好的祝福?”
“……”
“阿然觉得是,我也觉得是。但过去这么些年,我终于明白,其实这并非祝福,而是诅咒。”
“何出此言?”
“从情正浓时,到情薄如纸,何须沧海桑田这么久?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她不再爱我,不想再见到我,却因这颗朱砂被迫与我纠缠在一处。”他微笑,定定发问,“这不是诅咒,还是什么?”
昭华阖上眼,没有再说一句话。
眼见那内丹已现出裂痕,光芒愈发昏暗,我也顾不上什么独善其身的行事原则,忍不住道:“除却一死,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你——”
蛇妖打断我,语气坚决:“只求一死。”
郁气如乱麻堆积在我胸口,怎么也理不顺。推开门,我径直出了房,赏月色、迎清风,再也不去理会那些个教人心烦意乱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
过了很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抬眼看去,昭华站在我身旁,侧脸浸在夜色中,无端显出几分伤怀。
“他走了。”
我咂舌,也不知这蛇妖令昭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自进了屋起,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十分反常,多愁善感的都有些不像他了。
“走了就走了罢。”这瘟神休想从我口中听见一句好话。这蛇妖不过自作自受,我不会为他惋惜,也不会为他难过。
“四犯朱砂,他托我带给你。”昭华摊开手,掌心落着两颗圆润小巧的红珠。
“为何要给我?”我不解。
“他说,希望你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我沉默很久,才道:“我定不会和他一样的。”
主人不是那凡间女子,他能陪我很久很久,不会因为轮回转世,就将我忘得彻底。
至于我,也不会如那蛇妖一般。
我若是认准了一个人,除非到死,否则绝不会松手。
揣着满腹心事,我回到烛花楼,正欲点上天灯,却见黑暗中勾勒出一个人影的轮廓。
有人?我嗅出些酒气,神情登时戒备,喝道:“谁在那里?”
耳边掠过风声,眨眼功夫,灯烛窜起寥落火星,映出屋内一方光亮。
主人坐在桌案旁,支起下颌,笑着看我。许是宴会上饮了些酒,如雪玉颊透出几分微醺的薄红,凤目翩然舞着碎光,无端显出些情意绵绵。
“我等了你三个时辰。”他指尖叩击着案面,语气轻轻柔柔,“还以为,你今日不归了。”
我归不归,他竟会在意?若是在意,怎会放任我与昭华离去,却不作丝毫挽留?
他真狡猾,就知道说些好听的话来哄骗于我,说不定他现下是醉得分不清我与那红衣女子的区别了。
怒火冲昏头脑,也顾不得以下犯上的忌讳,我阴阳怪气地开腔:“主人要等的人究竟是谁?可得仔细看个清楚,别是柔情错付,徒留悔恨呐。”
“竹罗。”他不着恼,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在等竹罗,等他回家。”
我心底莫名柔软下来,险些就要丢盔弃甲,好在咬牙守住了底线。
挨着他身旁坐下,我板着脸纠正他:“主人说错了。琳琅天阙不是我们的家,玄丹才是。”
“嗯。”主人垂眸轻笑,“是我失言。”
见他如此放低身段,我也不忍心再拿乔。
默然凝视着主人侧脸,有几番想伸手触碰,又不敢逾矩,只能扯住他衣袖,试探地问:“这几日,主人会时时念起我吗?”
“竹罗以为呢?”主人面色不改,将问句抛回给我。
应当是……念着的吧。
不然怎会愿意在此等上我三个时辰?
我嘴角弯起,心中欢喜有如泉涌,但念及杏花天所见,仿若当头冷水浇下,笑意褪得干净。
犹豫片刻,我忐忑开口:“您有意中人了吗?”
主人侧过脸,目光落在我身上,仍是那句不咸不淡的:“竹罗以为呢?”
他这般不动声色的模样,我猜不到,也不想去猜。我只想求他莫要再捉弄我了,与其让我揣度他那比潭水还深沉的心思,不如直截了当的给我个痛快。
许是我的脸色过于难看,主人终于不再逗弄于我,笑了笑:“自然没有,你怎会这么想?”
我怎会这样想?
他分明从不愿我触碰他,但昨日在杏花天,我却见他与那女子相依相偎、耳鬓厮磨。
如此亲昵的举措,我怎能不多想?
不待我回应,主人已换了个姿势,手抚着额:“说来今日寿诞十分热闹。你与兄长不在,倒是可惜了。”
被这么一打岔,我也忘了方才要说的话,不由对这寿诞起了些好奇:“主人是如何瞒天过海?”
“……都说我与兄长极为相似。”他眸光微寒,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如锋利剑刃,将那些个缱绻情思、柔情万千斩了个粉碎。
“你看,我现在可是与他一模一样?”
除却瞳色,主人现在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与昭华简直如出一辙,甚至还要更胜几分。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
“吓到你了?”主人垂下眼,唇边挂上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连连摇头,下意识地不想再与他谈论这个话题:“说到寿诞,不知主人的生辰是何时?”
“生辰?”主人答得干脆,“我不记得了。”
怎么连生辰都不记得?纳闷之余,我又觉得他十分可怜。母后早逝不说,至于那九天之上的父君,常年见不了几面,有了也跟没有一样。
我感同身受,越想越难过。隔着衣物,手轻抚上他脊背,轻拍了三下:“主人若是记不得生辰了,我就将我的生辰赠给你,好不好?”
“哦?生辰怎可随意赠人?”
“既是我的生辰,自然我想如何就如何。”
主人抚额的手缓缓下落,掩去晦暗眸光,唇边凝着笑,欲言又止:“竹罗,你真是……”
“真是什么?”
等了许久,没等到他回应。我探头看去,主人似是累极,已借着这个姿势沉沉睡去。
“主人?”我试探地又唤了声,他仍是毫无反应,薄唇像方才那般极为克制地抿起,显出几分冷淡疏离,却反倒更令人心驰神往。
我也不知借了谁的贼胆,鬼迷心窍地凑到主人面前,想趁机偷个香。
他却仿佛有所察觉,轻轻偏头,便教我扑了个空,只在他唇角蜻蜓点水地沾了一下。
虽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我已心满意足。
头枕着臂弯,我抬眼看了主人许久,才安心睡去。
这一觉不若昨夜睡得安稳,倒是做了场噩梦。
梦里我自堕为妖,滥杀成性,脚下血污如汹涌浪潮,没过脚踝,逼至膝盖。
我缓慢地向前走去,路的尽头是面等身铜镜,映出我恶鬼似的扭曲面容,还有那身被血浸泡到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蓝衣。
“竹罗。”耳边传来怪笑,“谈什么天命可违?谈什么求仙问道?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看看你,到底成了什么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