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歹毒、小心眼。
我手扶着窗檐,探出半截身子,想吼他一嗓子,但念及先前应允过伏泠娘娘的话,这怒斥出了口,生生拐了个弯,变得无比轻柔:“少君,快别吹了。”
笛声停歇。
昭华抬眼看来,问:“如何?”
“妙极妙极。”我拍手称好,变着法子地夸他,“可谓是绕梁三日,游鱼出听。”
这世上应当没有谁会不喜欢听赞美之词,昭华也不例外。他秀眉微挑,将得意二字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收起玉笛,向我勾了勾指尖:“过来,今日带你去杏花天。”
我自认与昭华不过点头之交,这关系还没深交到可以携手同游的地步上。况且,别人不清楚他的真面目,我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就数昭华这厮的坏心眼最多,准是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戏弄我。
要我与他出去,除非……除非主人也随之同行,此事才有商量的余地。
这瘟神翻脸跟翻书一般快,听我这么说,紧拧着眉瞪我,神色颇为不悦。但他拗不过我,只好陪着我走了趟璧月阁。
叩了三声门后,主人没应声,显然是不在。
我直觉向来很准,先前在来的路上我已隐隐有所预感,眼下预感成真,真不知是该失落还是开怀。
以往在玄丹,我与主人总是寸步不离,现下却连见一面都困难。其实我心里无时无刻不惦念着他,就是不知……我这般念着他,他可也会偶尔这般念起我?
越是试图揣度主人的心思,我便愈发觉得迷茫。他与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太过滴水不漏,我寻不见丝毫情意,也寻不见丝毫在意。
我这头正叹气,那头的瘟神却反倒松了口气,唇边浮起似有若无的笑意:“云弟不在,你这下死心了?”
我见他幸灾乐祸,气得牙直痒痒。
传言杏花天主人有两大喜好。
一好杏花,二好酿酒。
杏花就是最寻常不过的杏花,没什么好提的,至于他酿出的酒嘛……倒是大有谈资。
其中最为耳熟能详的,应以凤凰泣为先。说是只需饮上一小杯,便可如坠梦境,去重逢那些已不能重逢的昔日故人,去弥补那些本不可弥补的怨怼憾恨。
百余年前,主人曾受邀来此赏花品酒。
座上其余仙家皆是冲着凤凰泣而来,惟他闲庭静坐,赏那枝头胭脂万点。
我好奇问他,可是不喜欢饮酒?
主人拈花在手,笑着说,他未曾有过需要弥补的怨怼憾恨,也没有想要重逢的昔日故人。
他还说,昨日已逝,何必为此而低回不已?
主人的话我自当奉之为醒世名言,当场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回玄丹后,提笔洋洋洒洒地作了首诗词,曰的是什么“昨日之日不可留”。末了,还求着主人为这首诗题了副字。
“哦?竹罗也会作诗了?”
主人笑着接过,看了一会,眉心就蹙了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唉,怪我平日读书练字不够认真,许多字虽然识得其形,但临落笔时,却怎么都写不明白,只好连蒙带猜。实在猜不出来的时候,我咬着笔杆子,以画代字,自有一派风骨。是以,这首诗词在旁人看来,大抵要骂上一句:狗屁不通。
主人并非旁人,即便这些字歪歪扭扭地比鬼画符还要难看上几分,他也能够一眼就明白我所思所想。
何为心意相通?此为心意相通。
可惜他最后题的词太过凄婉哀绝,我不喜欢。每每看见“好梦难圆”那四个字,只觉怅惘。久而久之,我不愿徒添烦忧,就将那副字帖从墙上取了下来,纳入柜中,妥帖收藏起来。
……
我心里念着主人,路上颇有些魂不守舍,至于昭华后来说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忽然,耳边传来微凉寒意。我打了个激灵,蓦然回神,昭华正将一朵嫩白杏花别入我的发间,眼里带着笑:“很衬你。”
我怔了怔。
以往虽知晓他是主人同父异母的长兄,也听闻总有仙家会将他们二者长相混淆为一谈,但于我而言,主人是主人,昭华是昭华,我从未觉得他们有任何相似之处。
不过现下看来,这瘟神这般笑起来,确是……有几分主人的神韵。
我险些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个散着杏花香的笑里,然而下一刻,昭华便原形毕露,揪了把我的发尾,戏谑道:“杏花自是该配赤——不,应该是黑眼王八。”
“昭华!”我回过神,恨自己被他轻易蛊惑,不禁怒从心起。
“嗯?”他懒懒应声,凤目眯起,“我问你,方才看着我的时候,你在想谁?”
“与你有何干系?”我瞪他,“道歉!”
“道歉?方才不过小施惩戒。怎么,还真想让小爷同你赔个不是?”瞬息之间,昭华已立在三丈远开外,遥遥回头望我。
“给你一次机会,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昭、华!”
我其实极少会这般失态。周遭的挑衅与辱骂,我听过之后,从不会去逞些愚蠢无谓的匹夫之勇,而是仔细记在心里,日后再尽数清算。
对上这瘟神,我实在破了太多例。
他最好祈祷今日不要落在我手上,否则我定要让他跪下叩三个响头,高呼竹罗饶命、竹罗万岁。
不料,还没追几步,昭华竟自投罗网,忽然停下脚步。我一个刹步不及,撞了个头晕眼花,手里不忘揪住他的衣角,得意洋洋地道:“还不是抓到你了?我比你有本事罢?”
昭华转过身来,脸上再看不见笑意,推搡着我向后走去:“是是是,你最有本事。我们去别处再比一场。”
我觉出些古怪,探头想瞧个究竟,被昭华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他越是如此,我就越是好奇,假意与昭华敷衍几句,哄的他放松了警惕,这才逮住了机会,掉头往那处看去。
日正当空,照出杏花丹艳,映出白衣玉色。
好一个昭华,他果真是上天专门遣来拆我红线的瘟神,分明见着了主人在此,却故意不告诉我。
“主——”
我正欲出声,眼神却忽地一转,这才发现主人身旁竟还站了名女子。红衣雪腮,尽态极妍。眉目似揽尽薄暮霞色,比之杏花的娇繁,还要更胜三分。
二人身量相仿,挨得极近,耳鬓厮磨的模样,只能令我想起,诸如“金玉良缘”,“天造地设”,“珠联璧合”此类的贺词来。
若他们是一对璧人……那我呢?
我自惭形秽,我自愧不如。
心里那个填不满的缺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被利刃撕裂开来,灌入了风,淌入了雨。
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空。
我不安、我难堪、我嫉妒、我彷徨。
有一瞬间,我很想抛开所有,不管不顾地冲到他面前,问道,这人是谁?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你提起过?你可是对她动了心?她对你如何?若是你们两情相悦,那么……喜事就快要近了吗?
但我最想问的,却还是那句——
待你结亲之后,我是不是又得变回孤身一人?
再不会有人愿意指点我识字习剑。
也再不会有人愿意教导我该如何为人处事。
我好像突然回到很多年前,义父逝世的那一晚。
很黑,黑到我看不清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迹,只能默然感受着它最后一丝余温。
也很吵,吵到仿若世间已是万籁俱寂,惟余胸口鼓噪心跳。
一声慢过一声,一声沉过一声。
仿若大限已至,再无生趣。
“竹罗。”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眼前被人用手掌遮上,“走罢。”
我纵有万般不甘,也知此时贸然上前,只会自取其辱罢了。沉默许久,我轻轻颔首,任昭华领着我往来处走去。
直到走出杏花天,闻不见那熏人欲呕的香气,我才稍缓过神来,觉出些不对劲。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琳琅天阙这般大,也不止杏花天这一个去处,昭华却偏偏要带我来杏花天,偏偏要选在今日……
原来他又在寻我的乐子。
知道我心悦主人,所以故意让我瞧见这番你侬我侬的恩爱景象,好让我快些死心,好让我明白痴心妄想这四个字究竟是如何书写。
我猛地拽开他的手,怒极反笑道:“少君,见我如此,你满意了?”
“我在你眼里,究竟是……”昭华欲言又止,用那种好似被伤透了心的眼神看着我。
分明已酝酿好无数恶毒言语,想要与他争个口舌之快,来纾解我一腔怨气。待看见这个眼神后,我竟会于心不忍。
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
自朝花礼重逢,他就像是变了个人,成天用这种会让我心烦意乱的眼神望着我。
我不喜欢被无关紧要之人牵动心神,不喜欢被无关紧要之人掌控喜怒哀乐。
一点也不喜欢。
义父走后,我活着受罪,生不如死。是主人施以援手,才将我从深不见底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对我来说,主人并非只是我的恩人这般简单。
他是我的救命稻草,我盼了好久才将他盼来。
我发过誓,只要我活着一日,我就会将这根稻草牢牢攥在手里。
除非到死,否则绝不会松开。
我没再与昭华多说一句话,转身将自己关进烛花楼,反复告诫自己——
除去主人……
所有人都不能、也不配牵动你的心神。
屋外又响起笛声,如寒风吹彻,萧瑟冷凄,久久不止。烦躁难安的情绪在这阵笛声中得以安抚,渐渐地,我生出些困意,就这样伏在案上睡着了。
一夜无梦,竟是难得的好眠。
“当啷啷啷——”
耳边乍起一道惊雷,我眼皮沉重极了,怎么也掀不开,只能冷下声音,企图吓退来人:“闭嘴。”
那个声音却不依不挠,语调更是千变万化。
“放肆!胆敢叫小爷闭嘴。不知来者何人?”
“吾乃玄丹主人座下侍从,竹罗是也,九疆人称“笑面阎罗”。眼前又是何方宵小,竟敢阻拦吾的去路。”
笑面阎罗?我怎不记得我有过这等风光称号?
神思清明几分,揉着眼抬起头,那瘟神正与我对面而坐,身板挺得笔直,左手提着笑脸木雕,右手拿着哭面人偶。
昭华见我目光投向他,不紧不慢地操纵着那个哭面人偶,移到他面前,堪堪挡住整张脸。
“你问小爷的名讳?那你听好了,我就是那卓尔不凡、英姿飒爽、威震九疆的——”
昭华故意拖长了声音,指尖微茫闪过,那人偶剧颤不已,竟似活转过来,玻璃珠镶嵌而成的眼球泛出灰色的光。
“灰眼王八。”
我本以为他大清早在我面前单口唱双簧是为了自吹自擂,颇为不屑地想赠他个白眼,直到听见最后这四个字,白眼没翻出来,倒是绷不住笑了出声。
“……不生我的气了罢?”
昭华移开哭面人偶,凤目浮起浅淡笑意,犹如冰雪乍消,直将那张本就不俗的皮囊衬得更为清丽出尘。无论怎么看,都和王八这两个字挂不上钩。
原来他这般作践自己,是为了逗我开心。我自己都无所谓是否开怀,他何故要在意?
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我这人惯来吃软不吃硬。昭华既然肯主动向我示好,我也没有再端着架子的必要。况且……昨日我亦有不妥之处,说到底不过是迁怒他罢了。
我想冲他低头认个错,讷讷许久,还是没能抹开面子,只能转而道:“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吗?还在这里与我耗著作什么?”
“生辰?”昭华沉吟片刻,忽地振袖起身,拉起我的手往外走去,“同我来。”
“放……你先放开我!”我不想与昭华当众拉扯,到时闹出些流言,只怕就是有理也说不清。
使尽浑身解数想挣开他的手,几个来回下来,昭华仍是气定神闲,我却已气喘吁吁。
挣扎无果,我也就认了命,不再给自己找罪受,索性随他牵着,问:“这是要去哪?”
“下界。”
“下界?你不打算过生辰了?”
“年年都是如此,过与不过有何分别?”
我瞥昭华一眼,见他不似说笑,轻叹道:“你这般任性妄为,以后要如何入主琳琅天阙?”
“无妨。”昭华未有迟疑,神色坦然,“云弟想要,我自拱手相让。”
怪哉怪哉。
仙界第一人的位子,不知要被多少人觊觎垂涎。他说不要就不要,说拱手相让就拱手相让,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相识以来,这倒是我从他口中听见的唯一一句人话。
我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主人确实要比你更为适合些。”
昭华脚步稍作停顿,侧过脸来看我,语气微沉:“并非是他更适合,只是我意不在此。那些墨守成规的死理,无变无通,我自幼便不喜欢,如今亦然。若非为讨母后欢心,我早已自立门户,断不会再留在琳琅天阙。”
这瘟神严肃正经的时候,确是有几分凌厉迫人的气势。我微怔,一时间竟不敢与他对视,目光游移着,最后落在他衣角上,轻声道:“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只是盼你明白……”昭华声音不知何故也轻了下来,“我并不比云弟差。”
凭心而论,我自诩与“巧舌如簧”这四个字能沾上点亲带上些故。虽不至于能将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但以往在与昭华的唇枪舌战中,我也未见得会落于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