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则有点晕了,他刚刚听到的分明是男声。
“这什么架势?”那人问。虽好听,但又是男声。
守门人连忙跑上前,诉苦道:“门口要进来听戏的,我说人满了,可他非要硬闯。宋老板,你看我这胳膊都被他推得青了……”
宋清声轻笑,说:“多大点事,非要这么兴师动众的么?我在里头都听到了。”
“惊动您是不好意思,但……”
“你就是宋清声?”
朗朗的一声,中气十足,好像一点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宋清声重新抬眼望向那个白衣的公子哥,好脾气地微笑:“是我。”
“有人说你是名角儿,不听你唱戏,就是白来了扬州。”白则扬起下巴,略微垂眼看人,“我也想听听。”
他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不讲理的纨绔,偏偏长了一副画里的皮囊,叫人生不起气来。
“你来晚了,明天吧。”宋清声说。
“不!”明天,什么明天,明天他就不一定出来了。
公子哥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轻轻脾气正盛。宋清声无奈地说:“不好意思,这是流光阁的规矩。您请回吧。”
“规矩怎么了?”白则哼道,不经意间把东海太子的那股高傲劲儿全摆出了,“只要我想,规矩算什么?”
宋清声噗地一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宋清声抬手掩下嘴角,“看见你,我倒想起一个故人。”
白则哦了一声,又问:“你让不让我进去?”
宋清声笑着反问:“你凭什么要我让你进去?”
“凭我想进!”
“你谁呀?”
“龙!”
四周空气静了下来,不仅是宋清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盯着白则。
白则心里也是一下咯噔。心一急,嘴快了。
没想到的是,不过两三秒,不知是谁先爆笑出声,笑声充斥满院,守门人嘲道:“哟,龙啊,您应该是龙太子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则皱起眉,刚想一拳砸过去,又被人拦住了。
宋清声没有笑,握住他的手腕,眼里竟有水色,惊讶与急切从这张画得漂亮的脸上、从油彩脂粉下明晃晃地透出。
“你……你真是龙?”
白则转过头,咳了一声,挣开手腕的牵制,有些局促地眨了好几下眼,才说:“怎么,你不信?”
“我信。”宋清声展颜而笑,“你很有龙的样子。”
“算你有眼光。”白则哼了一声,“现在我能进去了么?”
宋清声点头,说:“能。你跟我来。”
白则便大摇大摆地在打手们的惊视中跟着宋清声走进了竹屏内。
路上,白则问:“你是女人,还是男人?”
宋清声只笑笑:“你觉得呢?”
“脸像女人,声音却像男人。我猜你是男人,对么?”
“你想知道?”
“嗯。”
“是男是女,有那么重要么?”宋清声说完这句,转了个嗓,蹦出婉转圆润的高高戏腔:“你不是,来听我唱戏的吗?——”
像珍珠落于玉盘、黄鹂鸣于山野,让人想到诗、想到酒、想到雪、想到一切美好的物,忍不住感叹,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声音。
外面的院子只是一个影壁的陪衬,绕过竹屏,再顺着石子路过了假山流水,一座结构精巧的三层飞檐戏楼映入眼帘。
楼里已经坐满、站满了人,喝茶聊天,等候开场。
“你进去吧,人多,可能要委屈你站远些看了。”
他说得莫名诚恳谦卑,白则点点头,迈步走进去。
在门口回头,宋清声还站在那,目光闪动,隐约含泪,在他看过来的那一刹那低下头去,沿着旁边的另一条小道往后走。
白则觉得不太对。刚刚一提到龙,宋清声便失了神。难道他所谓的故人,也是一条龙?
可最近这些年里,还能有谁会犯禁?
第10章
戏楼中间镂空,戏台高筑,摆在北侧,深绿帷幕还拉着,一层的另三面已经挤满了人,二层三层的看台栏杆内也是人头攒动,都紧紧望着尚空的台子,没人注意刚走进来的白则。
人是真的太多,里三层外三层,像下饺子,他踮起脚也很难看清戏台。
他听见旁边的人问:“怎么还没开场啊?”
“快了快了!你看……哎!——”
震耳欲聋的欢呼尖叫声里,厚重帷幕被拉开,幕后布置了桌椅,摆成女子闺房模样。乐声响起,越过人群,白则虚虚地看见一个纤瘦的黄粉身影。
台下的人大喊:“宋清声!”
台上花旦似是回应一般浅浅点头,伸指一拢披风,姿态优雅,自成风流。
白则实在看不见,光听见旁人喊。四下一扫,也没别的高处可站。
宋清声一敛水袖,踩着鼓点往前三步,掩面垂眉微笑,小姑娘怀春思春的模样被描摹得入木三分。
他开口,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光年遍——”
真像是莺啭,百转千回,把默默流年都唱遍。
白则急了,在人群外围一跃而起,踩上前面观众的肩膀,嘴里道了一声:“借过!”说着如履平地般一个接一个地踏过去,轻盈得像只燕子,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路来到了台前。
衣摆风动,他稳稳落在台前围栏上,一时间夺去了大半目光。
宋清声用余光看了他一眼,他就朝他一摆手,示意他继续。
真的好像。宋清声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流泪,声音都沾上了一点颤意。
“人立小庭深院——”
花斑蛟断了尾,化作人身后便成了跛脚半瘸,又是难愈合的新伤,钻心痛楚久久不消,走一步流一身冷汗。因为他的缘故,沈渊本来最多两日便可返回扬州,现在第五天了,还在运河路上。
汪濡也在。他说要把人送到扬州才走。
若不是清楚汪濡这个烂好人的性子,沈渊真要以为他对司泉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算了,他懒得管了。
河湖不能入,他们只能坐船。萧艳知道了,连夜从京口遣下一艘新的客船来接,她站在船头,红衣似火,笼于朝阳之中,化成漫天霞色的一部分。
上了船,沈渊径直去了客舱,萧艳犹豫几下,到底没敢去撞他的枪口。
来时她已听说了沈渊带了那只蛟回来的事,但事情经过仍不清楚,便转头问汪濡:“汪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说完,她看向站在汪濡身后的司泉。察觉到她的目光,司泉似是害怕,又往后躲了一下。
汪濡把他拉出来,按着他的肩膀说:“这是你萧艳姐,叫一声。”
“萧……萧艳姐。”
萧艳没应,眼神复杂地看着汪濡。
“你先进去吧。”汪濡松开手,指了指船舱,“靠右手边随便挑一间住着。”
司泉咬着嘴唇点点头,拖着腿,摇晃又艰难地走过去,扶着墙进了舱内。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过廊,萧艳才重新开口:“他这是……只断了尾?”
“嗯。”
她皱起眉,“沈爷说的?”
汪濡苦笑着摇摇头,说:“他哪有心软的时候。是我求他的。”
“为什么?”萧艳不解,“他吃了几个人?”
“七个。”
蛇眸猛地拉长竖直,萧艳简直要喘不过气,尖声道:“您疯了?!”
汪濡没说话。
“这事过了沈爷的手,要是被旁人知道,后果您想过么?您这一次为什么非要犯这个险?”萧艳急得语调倏地又拔高一个度,“沈爷他……”
“我知道,我欠了他太多人情。”汪濡软声打断她,抬眼看向别处,“但……司泉吃人的事,也有我的错。他确实是有苦衷的,我不能见死不救。”
“什么苦衷?”
“我不能说。”
“您!”
见汪濡也是神情黯然,萧艳只好强压下心中的怒气,说:“汪公子,我们这些活在人间的妖修炼化人,有了人性,不就是为了启明开智、为了摆脱兽类茹毛饮血的生活,往更高处走,不再相残相杀吗?如果我们去吃人,那和魔界那些肮脏的畜生幽鬼有什么区别?我不说其他的事,他的过错足以惹来大祸,为什么要沈爷来替他挡?!”
她说到后面,眼睛都红了,泪在眼眶里打转。汪濡看得揪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抬起手又放下,张开嘴,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只叹了一口气。
“如果再出了事,我一个人顶着,不会让沈渊受牵连。”他闭眼扶住额头,郑重道,“毕竟是我非要保他,就算真走眼,也是我的错。”
话说到这份上,没有再谈的必要。萧艳甩袖离去,走之前含着泪扔下一句话:“您总要吃亏的!”
长风过水,河上波澜起伏,朝霞渐散,色彩慢慢变得平淡,水色也跟着沉下去。汪濡在原地站了好久,才转身进了客舱。
司泉坐在最里面的房间里,抱着自己的腿揉按脚踝。
那里已经没有了知觉,脚掌肉软得像被泡烂了,不见血光,却有很浓的血腥气。
反复地按,一点触感也无。他急起来一爪割开脚背,弄得血肉模糊,也还是徒劳无功。
汪濡就在这个时候开门进来。
“你在干什么?”
司泉慌忙间收起脚,塞进被子里,汪濡眉头一皱,快步走上前掀开,只看见那双血淋淋的人足。
他保持着掀被的动作,没说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汪公子,对不起……”声音里又带上哭腔。
“断尾的痛要持续一两个月,愈合后,雨天也会湿疼。”汪濡看着他的腿,说完吐出那口浊气,又轻声道:“你还得再忍一忍,别挠它了。”
司泉点头,眼泪哗地滚落出来。
汪濡坐下来替他疗伤,手掌滑过,人身的皮肉又作新生。
“到了沈爷那里,你记着自己躲远些,他脾气坏,要是训你,受着就是了。再有,向晚楼也是个声色场,你要是真的受不了,就跟我说,好么?”
“好……”司泉抹泪,“谢谢您……”
“不,是我对不起你。”汪濡松开手,替他盖上被子,看着他饱含水光的眼,心酸与愧疚再次席卷了心房。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注意到背后那道森寒怨恨得几乎像淬了毒一样的目光。
戏唱到了顶盛的时候,杜丽娘在梦里小园提灯夜游,偶遇手持折柳的柳梦梅,才子佳人相见便相依,儿女情长漾在举手投足间,化开在婉转戏腔里。
宋清声抛开水袖,抬眸望着搭戏的小生,柔柔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将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那眼中情意漫漫,绵长而深切,叫人恍惚间分不清是戏还是真。
小生从身后将他抱在怀里,两人的耳鬓轻轻厮磨,只这一个动作便引起人的无限遐思。
白则的脸蹭地红了,低下头去用袖子掩饰。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他慌了神。这唱词,怎么要命的露骨?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
这句悠悠唱完,白则的表情更不自然,眼神飘忽,脖子染上一片粉红,台下的人注意到了,都纷纷起哄。
宋清声偎在那怀里,又唱:“相看俨然——”
砰地一声,台前围栏发出闷响,白衣的公子红着脸转身,一步跃出,没有像来时那样嚣张,这回几乎是落荒而逃。
身后那只漂亮的黄鹂还在鸣啼:“早难道相逢好处无一言……”
白则一路跑出了流光阁,心仍狂跳个不停,沿着闹市胡乱地走,没头没脑地撞上了好几个人也没发觉。
宋清声唱那几句词时,他想到的,是沈渊。
台上角儿演着春宵一度,他脑海里浮现的满是沈渊压着他时的样子。喘息、冲撞、淌下来的汗滴,所有有关的记忆,都搁在了眼前。
让他在那样的场合真真切切地动了情。
街边角落里,小龙虾躲着人群唉唉叹气,恨自己怎么还没能化出个人形,抬头便看见它的太子爷正失魂落魄地朝这边走来。
它顾不上被人踩了,火急火燎地爬过去,一把抓住白则的衣摆。
“太子爷!”它喊。
白则忽地停下脚步,低头寻向声音的来源。
小龙虾朝他挥挥钳子,又轻喊:“太子爷。”
白则弯下腰把它撸下来拿在手上。小龙虾那点气早因为找不到太子爷而消了个干净,此刻都快喜极而泣。它压低了声音问:“您去哪儿了?”
“听人唱戏。”白则边说边把它揣进衣领里,抬腿又往前走。
“啊。”小龙虾有点惊讶,下意识问:“唱的什么?”
“……乱七八糟的。”
“您觉得有意思么?”
“还行吧。”白则又红了脸,“唱的挺不错……”
这算是在太子爷嘴里听到过的最高夸奖了,小龙虾觉得有戏,抓住机会赶紧怂恿:“要不,您今晚玩完了咱们就回东海去,下回带够了钱再来?”
“啊……”
“怎么样?”
白则只犹豫了那么一下,又摇摇头,说:“不行,我得回去。”
小龙虾心里一凉,问:“回哪儿去?”
“向晚楼。”
他是真在往十里堤的方向走,小龙虾又急又气,拦不下又憋不住,干脆扯开嗓子哭喊:“我的太子爷您这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