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嘹亮,旁边的人疑惑地朝白则看,被白则瞪了回去。
他沉声怒道:“你闭嘴,我没……”
“刚才流光阁里的那位公子!您等等!”
白则闻声转过头,只见几步外跑来一个健壮的汉子,看打扮,好像是流光阁里的那几个打手之一。
汉子停步喘气,他挑眉斜睨。
“公子……我家,宋老板,有请……请您一定赏个脸……”
白则扬起下巴,问:“我若是不赏呢?”
汉子很快喘顺了气,直起背,颇为恭敬地回道:“宋老板说,有些关于龙的事,他想向您请教。”
第11章
一路回了流光阁,白则被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引着来到戏楼后的一座青砖白墙的小院里。小厮在厢房门前停下,轻扣了几声半开的门扉,说:“宋老板,那位公子来了。”
里边传来遥遥的一声:“请进。”
白则推门而入,绕过两道屏风,才看见坐在妆台前的宋清声。他已经换了衣服,对着铜镜抹了一把脸,站起来转身面对他。
卸掉了浓妆,这张脸变得清淡怡人,柳眉薄唇丹凤眼,兼有男女的英朗与柔和,相辅相合,美得协调而自在。
他穿着男装,头发拢在身后,微笑着躬身朝白则施了一礼。
“公子。”他低声唤。
白则嗯了一声,掀开衣摆在身前的圆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是想请教什么?”
对面隔了好久也没出声,白则抬起头,恰与宋清声递过来的那两道绵绵目光对上。
那目光太深太远,仿佛能透过一点望穿整条时间的长河,望到某段未知的似水流年。
视线甫一相撞,宋清声惊得立刻偏过头去,白则呆坐在那,握杯的手却软了。
“抱歉……你别介意。”宋清声说着吸了吸鼻子,“我只是有些触景生情。”
“哦……”白则愣愣地点点头。
宋清声很快敛起眉眼,浅浅一笑,朝这边走来,在他对面坐下,恭敬而礼貌地垂下眼,说:“麻烦公子又跑一趟了。”
“不……不麻烦。”
“公子可是来自东海?”
白则犹豫了一下,复认真回道:“是。”
宋清声的眼忽地亮了,上身忍不住往前倾,问:“那公子可认识赤睢?”
赤睢!
白则闻言一惊,手中的瓷杯脱手倾倒,茶水洒了满桌。反应过来后他却顾不上擦拭,大声反问:“你认识他?!”
他竟会在人间听到这个名字!
“……我认识。”
说完,宋清声紧紧抿住嘴,眼中泪蓄成池,一眨便簌簌滚落,沾湿了睫毛。
“你、你别哭啊。”白则慌了,“怎么了?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宋清声含泪而笑,轻轻摇头。他抬手擦掉眼泪,平复了一下情绪,说:“不是,我这是高兴的。时隔多年,终于又找到他的痕迹。”
“你在找他?”
宋清声点头,“嗯。”
白则疑惑地皱起眉,又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那张漂亮清透的脸上添了几分柔意,有半缕思绪随之浸入回忆。他轻声回道:“怎么认识……嗯,一百多年前,我初具妖识,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
“你不是凡人啊。”难怪了。
“我是一只黄鹂精。”宋清声笑道,“有一百二十多岁了。”
白则微讶。雀类难有灵性,化妖不易,就算修了妖也少有能活到百岁以上的,宋清声这个年纪,已经算很“老”了。
“我第一眼见赤睢,便知道他一定是个神仙,因为凡人妖怪很难有他那样的威严和贵气。后来被他带走养在身边,日子一长,见识多了,才渐渐明白他是龙。”
白则有点奇怪,“他养着你?”
“他喜欢听我唱歌。”宋清声扬眉浅笑,提起故人,他眼角眉梢都是欢悦,“他常说我是来为他‘送清声’的,最能治他心烦。”
原是东海的龙养在人间的鸟雀。白则明白了几分。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问。
“天元三年,到现在恰是一百零五年。”宋清声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下去,“离他消失……也已经过了九十五年。”
九十五年。沉默片刻,白则低下头,又倒了一杯水,有些踌躇地说:“你其实……不必再找他了。”
“为什么?”
“他去了西方,极乐界一日,人间就是一年。几百年内,他都应该不会再回来。”
话说完,他不敢再看宋清声。那双眼会说话,此刻一定在破碎哭泣。
吧嗒。是泪滴落在衣襟。白则想,他是不是很喜欢他?要不然,为什么会哭呢?
“他怎么会……忽然去了西方?”宋清声颤声问,“他回东海之前还说过,要我在人间等着他……”
“那时我还没出生,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白则说,“他……好像是犯了大错,被佛祖带去西方思过的。”
“他能犯什么错?”宋清声追问。
“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在东海里他的名字就像禁语,谁都不能提起、不能过问。白则曾因好奇去翻过龙宫的族谱,发现排在自己前面的“赤睢”二字已经被浓墨涂抹掉了,只留下杂乱的黑痕。
宋清声捂脸止住轻微的抽泣,静下来问他:“那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一声叹。白则无奈地闭上眼,说了实话:
“他是我哥哥。”
星河压浊水,江风动白帆。夜里河上渔灯点点,散落在岸边,航船破开黑沉水色,南下驶入烟火重重的五月扬州。
近了二更天,临港的夜市还没收摊,灯影人影沿街晃动,常是通晓不绝。港口伙计听见船靠岸的声响,认得上面的徽记,赶紧起来去帮忙。
沈渊冷着脸从船上下来,伙计躬身问好,他看也不看,神色阴沉吓人。反是汪濡简单地慰问了几句,几个伙计才稍稍安下心来。
“去备两辆马车来。”汪濡吩咐道,“沈爷坐船不太舒服,小心着点。”
伙计连忙又惊慌地去准备,挑了两个稳重的马夫,把车赶到路上。沈渊掀帘进去,萧艳稍稍犹豫一下,也跟着他上了同一辆。
汪濡扶着司泉坐上后面那辆,隔窗向伙计点了点头,马车才动身远去。
车内,沈渊背垫抱枕靠在角落,皱着眉闭目养神。萧艳敛裙端坐,眼睛眨呀眨地看向沈渊。
沈渊却像是能感觉到似的朝她一挥手,轻骂道:“瞎看什么。”
“看您太累了。”萧艳真诚道,“其实不用赶得这么快。”
“恰好顺风罢了,我不累,哪来那么多事。”
明明是累的。原本不用这么急,可他偏要拉开整面帆,三日的路程缩短到一日半。风一大,船便晃得厉害,晚上难睡得着,眼下都浅浅地青了一圈。
为什么?萧艳想,总是为了那条龙吧。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只好轻声劝:“您回去好好休息。”
“嗯。”沈渊随口应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别看我,烦。”
萧艳讪讪地移开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大路平坦,车动得稳,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窗外人声渐盛,还掺着几声吆喝,大概沿路进了闹市。
马车驶过流光阁门前时,白则正和宋清声并肩从里走出来,停在石阶前。
宋清声抬头问他:“你真要回那儿去?”
白则笑了笑,“真的啊。”
“那我隔几天再来看你。”宋清声说,“这样行么?”
“嗯……不用了。你可能见不着我,我挺忙的。”忙着陪睡。
宋清声淡淡一笑:“你有空就行,不用在意我。要是有机会,我也能认识认识你那位朋友。”
他说得诚恳,白则推拒不来,扯的谎一时又难以圆上,只好先答应下来:“那好吧……”
车内车外,隔着厚厚的帘,谁也没注意到谁,就这么擦肩而过,前后仅仅差了几秒。
就是这么几秒,又随马蹄声与车轮声被拉长,接着咔哒一声,断了,再也补不上。
彼岸十里堤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花草招摇、莺燕乱舞,画舫上琵琶佐酒,小楼内琴声合箫,欢声笑语、暖香温玉,还有歌不尽的“天上人间”。
车停好后,汪濡先下了车,再将司泉半抱下来。沈渊是最后下来的,却第一个进了向晚楼,他进了,身后三个人才跟着进去。
老鸨见到他,立刻被吓去了半条魂。
“沈……沈爷……”
沈渊没应,更懒得管她的神情,边往里走边吩咐:“把四楼最里面那间客房收拾出来,以后就给后面那个住着。你们随便伺候,再找几个人看紧了,别给我生出异动,不然就提头来见我。”
语气不善,最后一句咬得还狠,这是要撞枪口了。老鸨额头直冒冷汗,慌乱之间应下:“是……”
沈渊干脆地把另三个扔在大厅不管,径直走上楼梯,接下来的声音明显比刚刚轻了不少:“楼上的那个呢?睡了?”
“没……沈爷……”老鸨擦了一把汗,犹豫着难以开口。
“怎么?”
“您房里那位公子……”
沈渊猛地停下脚步,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她:“他怎么了?”
“他……”老鸨怕他,头垂得不能再低,闭上眼咬咬牙,心一横,直接说了:
“他好像不见了!”
第12章
“你再说一遍?”
方才还吵嚷的楼内瞬间鸦雀无声,周遭温度骤降,空气结霜,老鸨僵立在原地不敢动,这一角梯前的时间像被冻住一般凝滞不前。
沈渊的脸色黑得难看,只一双眼还利刃一般刺着寒光。他深吸了一口气,后槽牙猛地咬紧,转头疾步冲上楼。
栏杆被拧断,木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显得突兀又恐怖。
老鸨追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解释:“晚上下人进去擦地时发现的,窗子开着,人却不知何时……”
她还没说完,沈渊已经走到了那间屋子前,在伙计惊恐的目光下抬脚狠狠踹开了门。
“……不见了。”
轩窗大开,夜间寒凉的湖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动青色的床帘。
风把一切描摹尽了,床上空无一物,可沈渊还是走上前掀开帘,再亲眼确认一遍。
没有。什么也没有。
又冲到窗前往下看,眼见的只有街外的阑珊灯火和漆黑深巷。他真的跑了。
沈渊死死扣着窗框,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发抖泛白,开口冷冷地问:“去找了么?”
“去了,暂时还没找着……”
老鸨说完,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瞄了他一眼,只看到个背影,又立刻垂下头去。
他声音平静:“我养你们吃白饭的吗?”
“不……”
“那你他娘的连个人都看不住?!”
这一句吼破了音,老鸨吓得腿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抖着回道:“小的没用,请沈爷息怒……”
动静太大,汪濡和萧艳闻声赶上来,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和站在窗边的沈渊,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那条龙。
萧艳暗自心惊,抬眼看向沈渊,恰好沈渊侧过身来,她为蛟王身上的寒气所慑,霎时如遇临渊之惧,蛇眸惊恐震动,下意识俯首跪地。
汪濡也不好受,腑脏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失态。他走上前几步,额头上已经冒出冷汗,哑声问:“走了多久了?”
沈渊冷着脸没回答,老鸨在后面哭道:“入夜不见的……大概有,有三个时辰了……”
屋子里的寒意又加重一分,凡人还只是本能地畏惧,却苦了两只妖。千年的蛟王,兽威累如沉山,此刻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几乎要将他们的肩膀压垮压碎。
萧艳已经快承受不住,体内躁动,嘴里嘶嘶吐信,眼看着真身就要破茧而出,汪濡见状赶紧喊道:“沈渊!”
“嘶——”
一声压抑痛苦的嘶叫后,萧艳扑倒在地上,满身是汗,湿透的鬓发黏在脸上,蜷曲分叉,像极了蛇信。
骤击湖面的暴雨停了,寒意如潮,又唰然退去,空气恢复了原先的微凉。沈渊站着没动,脸隐在一片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老鸨哆哆嗦嗦地跪在萧艳身边,嘴里喃喃自语,被吓得面无人色。
“已经这么久了,估计是不会回来的。”汪濡提醒道,“你也不……”
“接着找。”沈渊打断他,咬牙恨道:“只要没回东海,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你何必……”
汪濡惊于这没来由的偏执,忽地想起他连日颇为反常的举动,劝说的话本涌到了齿关,又被咽了回去。
沈渊将扣碎的一截窗框砸过去,正砸在老鸨的膝前,厉声斥问:“听见了没?!”
“听、听见了,听见了……”
“滚。”
老鸨立刻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慌乱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你们呢?”沈渊转过头,眸色黑沉,“要我请吗?”
汪濡皱紧眉,神色复杂,终究没再说话,回身将萧艳从地上抱起,离开了这间昏暗的屋子。
人走空后,沈渊呼出一口长气,挥袖将角落里的最后一盏烛台灭了。屋里只余一抹黯淡的月色。
二楼的雅座里,萧艳半躺在椅子上休息,汪濡将司泉安置好后,也推门走进来,坐在她对面,抬手煮水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