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则愣住了,还保持着被抱着的姿势,缩手缩脚缩成一团,目光呆滞地直视前方。
紧接着腰上一疼,再是暖。是沈渊在用手心揉开他青紫的伤痕。
“血口子好得挺快,怎么这些就退不掉?”沈渊淡淡地说,又问:“还疼么?”
白则懵懵地回:“疼。”
他一哼,说:“疼也是你自找的。”
白则咬着嘴唇,一行泪又落下来。他眨眨眼,垂下头,可沈渊已经看见了,又捏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脸。
“哭什么哭。”语气里刚刚的那丝温柔又缠作冷漠的茧,沈渊捧着他的脸,手指抹掉泪痕,“记教训了?还敢跑么?”
白则含泪摇头,弓起背缩得更小。
“你乖一点,哪也别去。”沈渊说,“听话了,我才会对你好。明白么?”
白则哽着不说话。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让他那么疼,还说这叫“好”。
还好沈渊似乎并不执着于他的回答,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边替他揉腰,边端过小桌上的一碗温热汤水,送到他嘴边。
颜色浓黑,气味极苦,是碗药。白则一闻,鼻子都皱起来。
他这副嫌弃的样子倒是新鲜,乍一看,像只野气十足的小狐狸。沈渊忽然低笑一声,说:“把这个喝了。”
“什么……”
“喝了会不疼。”
白则看看药,又看看他,眉毛塌下去,问:“能不能……”
他还没说完,话头立刻被截断,沈渊不容反驳地说:“不能。”
白则吸了吸鼻子,不敢再看,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口碗沿,苦到龇牙咧嘴。
“一口喝掉。”沈渊命令道。
他只好闭上眼,视死如归般,咕嘟一口吞干净。
极端的苦味残留在舌尖,往里侵蚀口腔,席卷大脑。白则眼前发黑,咬着舌尖嘶嘶抽气,忽然就被撬开牙齿,舌上一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化开,绵绵地钻进来。
沈渊放完冰糖,用指腹轻轻摸了摸白则的虎牙。
白则含住糖,裹在舌根,甜味很快漫上来,驱散疼与苦,像轻柔云朵,又像晨间暖风。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沈渊,沈渊却在那一瞬捂住了他的眼。
他听见沈渊说:“回去睡吧。
那颗糖安安静静地在嘴里躺了很久,最终还是熬不住体温,融化成粘稠的糖水,被咽进喉咙里。
白则抱着被子,蜷缩在床中央。那碗药估计有安神的作用,他有点困,可又舍不得就这么睡着,舔着牙缝,想要再抠出一点甜。
窗户那传来咯噔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白则晕沉沉的,懒得动,直到听见有声音在叫他,才慢吞吞地看着往床沿挪了挪。
“太子爷。”是小龙虾。
白则伸长手臂拉开一角床帘,小龙虾急急忙忙地爬上来,看见白则惊得又叫了一声:“太子爷!”
“嗯?”白则半睁着眼问。
那具原本白皙无暇的身体上满是青紫发黄的痕迹,背上更有许多牙印吻痕,往下看,两只细白脚腕上挂着黑铁镣铐,锁链一路伸向地面。
小龙虾语无伦次:“这……这是,我的天……太子爷……”
“嗯。”白则随口应。
小龙虾哽咽哭道:“这是捆仙锁啊!”
“啊……”白则动了动脚,锁链发出声响,声音轻而迷糊,“捆仙锁……我知道。”
“太子爷,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小龙虾急得大声问,断定道:“他不可能是凡人!”
不是凡人呀。
白则想起沈渊脖子上露出过的黑色鳞片,像蛇又是像龙,可两样都不是。
“你见过……一种麟吗?”他忍着睡意虚弱地开口,“黑色的,菱形的,海波纹,有金色的光……”
小龙虾闻言惊呼:“黑麟?!”
白则看着它,微微蹙眉。
“是那个人身上的吗?”小龙虾慌得没注意他的深色,连忙接着问,“是不是、是不是很像龙鳞?”
白则点头。
小龙虾立刻哭喊道:“您不能在这呆了!我这就回东海,得先把您救出来!”
它说完就要走,白则叫住它:“等等。”
他实在好困,声音哑而轻,问:“那是……什么麟?”
“是蛟麟。”小龙虾擦泪,说。
“蛟?”
“蛟与龙,一向势不两立的。”小龙虾颤声说,“如果真是那条黑蛟……太子爷,我怕你被他弄死啊!”
小龙虾是真的担心,尾句说得重,自己也抖个不停。要是放在平时,白则一定要抓着它问个彻底,可他现在又困又没力,眼皮打架,脑子转不动,只喃喃地反驳了一句:“不会的……”
“您真是被灌迷魂汤了。”小龙虾哭道。
“他只是……不太喜欢我……”白则说,“不喜欢,那也没关系。他只要对我再好一点点,就好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世界沉寂,听不清小龙虾又说了什么,只在朦胧中看见它转身离开时的背影,接着便陷入黑暗,什么也不知道了。
春末微雨,江楼风萧水寒。阔水东流,拍遍绿山碣石,黄蒙天色里奔至东海。
江楼之下是另一处码头,比起北边那个要小很多,人和货也少,只是沈渊造起用来停船的。此刻那艘新客船正停泊在岸,船上工人正在检查帆楫舱板,准备回航。
沈渊撑伞站在楼头,俯视山水。他身后,萧艳穿着红衣立于栏杆一畔,衣随风动,扬入伞外的雨中。
她表情犹豫,绞着衣裳,讷讷地唤了一声:“沈爷……”
“嗯。”语气平静。
“我……非要走么?”
“回京口比在我这好。”沈渊说,“你只差一步就能突破瓶颈,别自己耽误自己。”
她颦眉:“可是……”
“萧艳,想清楚一点。”沈渊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望过来,眉眼溶于雨幕,看不那么真切,“我终究是快死了,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处。”
“您……”萧艳哽住,“您别说这些话……”
沈渊淡淡道:“实话而已。”
江风吹拂她的额发,吹乱了仪容,掩住哀哀的眼。她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江岸忽传来伙计的呼喊:
“沈爷、萧姑娘——”
沈渊垂眼往下看,船已经准备妥当,汪濡正从舱内出来,站在甲板上,抬头看过来。
码头上,伙计又喊:“船好了,可以走了——”
“走吧。”沈渊没回头,“好好修炼。”
萧艳捂嘴流泪,泣不成声。
第15章
送走萧艳和汪濡后,天色渐昏,沈渊孤身一人走回向晚楼。雨在半路下大了,他沾了一身潮味。湖水漫涨,草叶在模糊的镜面漂荡,随波卷入水下。
时至春末,这种急雨并不算少见。可雨天总是惹人心浮懒困,连带着做生意的也难。十里堤没了往常的热闹,客人少,暖暖融融的笑语欢歌便轻去,灯红酒绿之下,若无琴瑟笙箫附和,倒真显得有些冷清。
姑娘们怕雨,都躲进了楼里,檐下只站了一个龟公,看见沈渊在雨中慢慢走来,忙不迭地叫人准备毛巾热茶。
沈渊踏进厅内,伙计上前替他收伞,递上茶水,他接过来润了润嗓子,往前走去。
“沈爷,您回来的正是时候。”龟公跟在他身后殷勤道,“一会儿前有个客人说来找您,现在在二楼等着呢。”
“找我?”沈渊冷淡地问,“就直接放进来了?”
“呃……这个……”
沈渊将手上的杯子扔回去,龟公手忙脚乱地接住,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走到梯前,他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是谁?”
“是流光阁的宋老板。”龟公回道,“他说来找您,还说……想见见白公子。”
那上楼的脚步突然顿住,一息的沉默后,冰凉声音在头顶响起:“白公子?”
“就是您房里的……”
“我知道。”沈渊冷笑一声,扶着栏杆的手慢慢收紧,“真是能耐,连流光阁都给我去过了。”
龟公噤了声,弯腰站在原地不敢多嘴。沈渊重新抬脚上楼,边走边冷言吩咐:“以后说要见他的,都挡了。”
“是、是。”
龟公连忙点头应声,再抬头,黑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转角。
两侧窗户前的湘妃帘缦缦垂下,雅座里光线昏暗,只有从缝隙里透进来几道微弱灯火。光影横陈,随微风浮动,落在安静坐于桌前的美人身上。
从雨前等到傍晚,龟公口中的“一会儿”其实已经是很久了。宋清声干坐在这儿听了半场雨,却也不显急躁,清淡的脸上仍有浅浅一抹笑容。大概是出于习惯,他坐得端正斯文,如菡萏立于水叶间,自成风雅。
沈渊推开门的时候,正见到这样一幅静好的场景。
他皱起了眉。
宋清声闻声站起,朝他一笑:“沈先生,久仰。”
“不必。”
沈渊摆手,径直走来,坐在一旁的竹藤躺椅上,抬手支着太阳穴,目光冷冷地看过来。
宋清声仍是微笑,也不坐下来,礼貌客气地说:“闻名不如见面,沈先生风采不凡,原来是我见晚了。”
“俗人而已。”沈渊凉凉回道,“不及宋老板才貌双全,长袖善舞。”
“沈先生说笑了。”
见宋清声面不改色,沈渊轻哼出声,撤了手,半躺在椅上,说:“宋老板是流光阁的大忙人,抽出空屈尊来我这,难道有什么要紧事么?”
“并非要紧事。”宋清声说,“只是有个朋友,说他与沈先生交好,最近正暂住在向晚楼,今日得了空便来看看。沈先生,不知他现在……”
沈渊闭上眼,打断他:“不在。”
“可……”
“我说了不在。”沈渊沉声道,“他忙得很,没空见别人。”
宋清声的笑淡去几分,眉峰微蹙,问:“沈先生此言何意?”
“无意。”
宋清声立刻追问:“白公子又在哪里?”
沈渊说:“不管他在哪,都是没空。你明白么?”
“恕我愚笨,不大明白。”
“向晚楼是什么地方,宋老板应该清楚。”沈渊睁开眼,寒意森然地盯着他,又勾起一边唇角,嘲道:“既然清楚,何必多问?”
宋清声睁大了眼,笑意全消逝,只余下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渊。
“你……”他声音竟在发抖,“你对他……”
沈渊毫不回避他的目光,坦然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宋清声嘴唇微颤,问:“你知不知道他是……是……”
“他是龙?”沈渊轻笑,“我当然知道啊。”
那声音那表情那姿态,都宛如一个最恶劣的囚徒。
宋清声咬住牙,脸上肌肉颤动,看着沈渊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脑袋一阵一阵地发晕,根本说不出话来。
在他的认知里,龙是最尊贵的神明,他光是望着就觉知足。可沈渊怎么敢碰?怎么敢……
他下意识念出来:“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沈渊抬起下巴,倨傲而视,“以为都像你一样?”
失去了所有温柔的伪装,宋清声红着眼瞪他。沈渊从躺椅上站起来,只斜晲一眼,冷笑道:“别想着他了,收收声吧,小黄鹂。等回去还要唱给别人听,不是吗?”
说完,他转过身,敛起所有神情,在宋清声震惊慌乱的目光下拂袖走了出去。
二楼到四楼,短短两层半的楼梯,沈渊却头一次觉得太长了,走上去,有种将走去天涯尽头的漫长感。他烦躁地嚼起自己的舌头,用力到几乎见血,竟也感觉不到疼。
心里有个念头,他想看看那条龙。他要确定他在那儿,完整的、干净的、戴着镣铐的,躺在他的床上。
开门、拉帘、掀被。一切动作都急得像发了疯。当他看见白则抱着枕头睡在床边时,心脏猛地跳动一下,咯噔一声,安稳地落地了。
沈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坐下来,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勾了勾龙的脸颊,替他把额前的碎发拨到后面,露出紧闭的眼。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感觉不到这样轻的触碰。
沈渊的脸上浮出复杂的表情,有怒有恨、有怜有爱,相互拉扯挣扎,如阴云来而又去,晴雨无常。
最后,他微眯起眼,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捏红了白则耳侧的一块皮肤。
“呜……”
疼。白则皱眉,在梦中模模糊糊地呻吟。
沈渊眸色一沉,挽过他的腿,把人翻过来,抱着腰倾身压住。
他咬他的耳垂,像食肉猛兽在吞咽猎物,狠而重,牙齿磨过耳廓,在敏感的地方留下一道红痕。
手抚上去,揉捏软嫩的皮肉,感受这具身体对他乖巧的臣服。
白则在细碎的疼痛与酥麻中渐渐清醒过来,还没睁开眼,先闻到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水腥气。
熟悉在像海。可又陌生在比海淡、比海清。是雨吗?
耳朵上黏黏糊糊,叫人骨酥的快感通过经脉一波一波地传过来,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耳上的噬咬停了,身上那人顿了顿,转而往下,舔吻吸吮他的脖子。
“沈渊……”白则在朦胧间哑着嗓子轻唤他的名字。
第16章
沈渊的动作忽地停了。
白则没睡醒,脑子还晕乎乎的,得不到回应,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凑过去贴着耳根子唤:“沈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