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则回过头,站起身来,海风抚着衣袖,荡出一道圆,“老王八。有事?”
他喊人向来不客气,天大地大一视同仁,老王八也不恼,只慢慢地说:“您在蓬莱呆了多日了。”
白则闻言,点点脚尖,划拉脚下的空地:“怎么,还不让我呆了。”
老王八笑笑,说:“蓬莱再清净,到底在东海里,也不是什么避世之地。太子爷,您该回龙宫了。”
白则没有立刻接话,沉默了一会儿,说:“龙宫闷,再呆几天。”
“几天几天,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老王八仍旧笑,“但有些事,终究逃避不了的。”
白则也笑,咧开嘴又很快收回去,“你知道我在逃避什么?”
老王八摇摇头:“老朽不知道。”
“那你就不懂。”
老王八笑道:“太子爷,老朽不知道您为何神伤,但天下的事,无论什么样,都有同一个来源。”
“什么?”
“欲望。”
白则愣了一下,自己重复念叨了一下这两个字:“欲望。”
“太子爷从前的欲望,只是想闹、想玩、想游戏、想人间种种,直白简单,没什么不可说的。”老王八说,“但如今回来,已经有很大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您想爱了。”
“爱?”白则问,“我只是感觉很痛,难道想爱与痛一直如影随形?”
“也并不是都这样。”老王八说,“您只是还没有能力承担您的爱。”
没有能力承担。
一瞬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白则踉跄了一下,脑海翻滚,想起那大雨巨浪,想起黑蛟,想起红龙,想起天雷和鲜血,还有一根金灿灿的龙筋。
他在沉水镜里看见了九十五年前的一切,隔着漫漫时空目睹了黑蛟受难的全过程。剥皮抽筋的疼痛必然是撕心裂肺的,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内脏也跟着移位。
过去的影像走马灯般结束,龙王负着一身未愈的伤站在他身旁,声音嘶哑沉重,为他判下死刑:“当年沈渊未化完的龙筋,由赤睢带回,埋入了你体内。”
“……我……?”
“九十五年前,正是你的孵化期还没结束的时候,黑蛟突然化龙,前几天天象便不稳,赤睢原在人间游历,闻讯赶回东海。我们本想用灵力为你合下护阵,但恰好遇上沈渊提前了两天过江入海,天雷震动东海,你受惊吓,筋骨还没长全便破壳出生……”
龙王话说到这便停住,咳嗽了好几声。白则已经全然懵了。
“我……我身上的筋……”他浑身颤抖,“是沈渊的?”
龙王叹了声气,点点头。
“筋骨不全,龙身便残,出生后活不了多久。赤睢因此大怒,又是救你心切,不顾阻拦,破坏了沈渊的渡劫局,从他身上取下半截龙筋给你。”
“不、不可能……我……”
“一条本该化龙的蛟因他而不能化龙,坏了天道,破了规矩,此事一出,更惊动西方佛祖。”龙王言罢,又是剧烈的咳嗽,好几下才稍缓过来,把接下来的事讲完,“他一人抗下所有事,次日便有十八罗汉亲自东来,捉他去极乐界领罚,于是剥除龙籍,褪洗不死身,到西方须弥山的寒泉里坐禅一百年赎罪。”
浑浑噩噩地听完,白则的耳朵大脑一起嗡嗡作响,胸膛脊背内脏忽然冰刺得他无法忍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僵在那好一会儿才反过神来,伸手就要像挖逆鳞一样去挖自己脊柱上的筋,“那我……那我还给他……不是我的,我把龙筋还给他……”
手指还没触及到胸口就被拦下了,一直在远处含泪默默看着龙后冲上来抓住他的手腕,泣不成声,道:“小则,那黑蛟的时机已经错过了,现在筋长在你身上,你剥下还他,他化不了龙,你也要死呀,别傻、别傻……”
白则盯着自己的手腕,看那被母后紧紧握住的腕子不受他控制地、大幅度地颤抖着。
他竟恨那是一双属于龙的腕。
日出时分往往伴随涨潮,碧蓝海水哗哗地涌来,冲刷蓬莱岛岛沿的沙石,拍击崖岸。白则侧过身,面朝大海的西边,瞳孔没什么聚焦地眺望着远方。
小龙虾抓着他的鞋履边缘,抬头费劲地看他。
活了很久很久的老王八脸上仍挂着平和的微笑,一如当年。
“你说得对。”白则应道,“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
老王八摇摇头,说:“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永存的,就像东海,未来也总有枯竭的一天。太子爷,您别把现在看得太绝对,您还要长大。”
“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是个很慢的过程,”老王八说,“老朽活了几千岁,也不敢说自己长大了。”
白则垂下眼。
“您的长大还很远。”老王八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有一天,您脱离了东海,也能骄傲而疾驰地活着——那时候您才算长大了。”
白则看着海,沉默半晌,忽然笑出来。
“日子很快,长大却很慢。”他转过头来,眼睛里有日光偏斜而映射出的金色小环,“我是得回去了,老王八,你得逞了。”
裸露的皮肤上,银色的鳞一片片浮现,一声厉鸣后,海上出现了一条通体雪白的龙。
白龙对崖石上的老王八说:“下次见,我一定长大了。”
第37章
向晚楼在后来有收到过一些信。
那会儿已经是新启二年的深秋,沈渊的眼睛慢慢转好,看得清远处的东西了,也认出捎信来的鸟,大翼白羽,身上沾着潮水味,应是来自东海。
信都是黑底的锦帛,融金作墨,在人间价值连城,就这么一叠叠地寄来。打开看,字迹很稚嫩,不消多看便知是某条年幼白龙的手笔。内容絮絮叨叨、小心翼翼,多是平时见闻,没什么重点,流水账般说了半天,最后归结一问:最近如何?
海鸟每隔差不多半月飞来一次,风雨无阻。锦帛很厚重,总是湿漉漉的满是海的咸腥,洗干净叠起来,陆陆续续放满好几个抽屉。
但沈渊从未回过信。
再后来,向晚楼出了事,他离开扬州,楼跟着荒了,也就收不到信了。
这事儿,还与那只花斑蛟有关。
那是新启三年隆冬,扬州下了雪,天冷得要命,十里街生意冷清。午后雪更大,姑娘们懒动,聚在二楼嗑瓜子聊天,三楼便空了。
也不是真空,昨晚还是来了几个客人,留宿在房里,过午也未起,大雪天的,都兴美人在怀不出门。
而白则走后,四楼一下子变得很空,沈渊也不怎么上去,汪濡又在开春前回了漠北,住那儿的便只剩下司泉。
早前给他设的那条不可踏出的线在白龙回东海之后失去了意义。总囚着也不好,何况他一直没闹出什么动静,沈渊开了口,便随他走动,只是别出这楼。最初也考虑到,反正这小蛟断了尾巴,腿脚不便,想跑也难跑。
事儿就是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的。
那天楼里安静,沈渊窝在点了炭火的雅座里补眠——冷血动物冬天就容易犯困——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嘶鸣,再是轰然的撞击破碎声、细长的尖叫,他猛地惊醒,立刻辨认出那鸣叫来自蛟,外衣都来不及套就奔出门外。
声响来自三楼,而二楼的天花板已经破了一个大洞,木板碎屑雾一样迷着眼,沈渊瞳孔一缩,透过洞看见一张巨大的花斑腹皮,登时心下一紧。
“司泉!”
沈渊亮了利爪降下威压,冲上楼去,尘灰扬洒之间,在空气里结结实实地尝到一股咸重的血腥味,甩袖拨开倒下的门框廊板,只见一只断尾在剧烈甩动,宽长的蛟身横卧在走道上,中间一段诡异地鼓起来,里头还有响动。
他惊了,猛一抬头,又见花斑蛟嘴里衔着一条血淋淋的人腿,咯嘣一声,尽数吞进肚子里。
司泉偏过头,看见了他,不似平时闪躲,竖成一条线的眼睛血红血红的,直勾勾地望过来,没有一点灵性,像魔窟里堕了狱的畜生,分不清好坏敌我,只会撕咬杀戮。
那一瞬间,沈渊感觉到自己手臂上汗毛直立,下一秒,花斑蛟伏低身体,破釜沉舟般,用尽力气猛地向他袭来!
蛟身庞大坚硬,轰隆隆地击碎一切,本就拥挤的廊内几乎被损毁殆尽破烂不堪,这鲁莽的一撞更是立刻把沈渊背后的墙凿出一个巨大破口,他堪堪躲过,退到另一头,身上尽是木刺石灰,脚下斑斑血迹。
花斑蛟袭击未成,又是嘶鸣,飞快转过身来,张开长满尖牙的血盆大口,暴露出鲜红口腔。
人肉下肚,修为暴涨,他身体胀至更大,刚吞下去的肉块挤在腹部,看起来滑稽可笑,但沈渊头一回面对他不敢懈怠。
这蛟疯了。
原因甚至不明,他还吃了人。
那张开的嘴巴里,满是血沫和糜肉,发出热烘烘的腥味。
一个这头一个那头,一个人形一个蛟身,一个疯狂地朝另一个攻来,沈渊眉头一顿,侧开身伸出手,在花斑蛟的牙齿触及到他之前将整条手臂狠狠卡入那齿列之间!
砰——如利刃撞上不周之山,千推难倒。
“司泉,你不要逼我。”他压死了眉峰,双眼横绝,目光如刀锋冷冽尖锐,刺出寒芒。
衣服袖子破了,露出布满黑鳞的皮肤,手臂被咬住,那红得恐怖的眼就在面前。
他发现司泉在哭,猩红液体从眼下粘膜里滴出,原来是血泪。
花斑蛟身体颤抖,刚要重新张开口,在这一刹那间沈渊找准机会猛然抽手倾身向前,足尖点住地面唰地一个翻身,另一只手抬起来骤勾利爪,死死地扣住了它的七寸,毫厘不差,花斑蛟哀嘶一声,丑陋断尾狂动,但已经失去行动力,更在蛟王寒压下气息渐弱。
不过转瞬之间。
“嘶——”
沈渊手掌用力,那层凉凉的皮肉瞬间被刺破,流出精纯的蛟血。司泉已发不出声,臃肿庞大的身体随着血液流出慢慢缩小,腹中的肉块已经极速消化了,此刻变回扁平。
不消多久功夫,沈渊手里的蛟脖子缩成碗口大小,变成了普通蟒蛇的尺寸。
他这才拔出嵌进七寸里的爪尖,将司泉狠狠掼在地上,一脚踩上去。
花斑蛟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你还真敢。”沈渊恨不得立刻将他剥皮抽筋,“这次还能有谁保你。”
他一用力,脚下的蛟身被压下去,忽然变成了细白青紫的人皮。司泉变了人形,浑身是伤,脸朝下匍匐在地,眼睛失去了焦距,还在滴血,又黑又红。
沈渊微微伏低身,看见他的嘴唇在不停地颤抖,似乎是在说话。
一直重复两个字。
“救命。”
汪濡在次日凌晨从漠北赶回,一身沙灰尘雪,没来得及换就来找到沈渊。
那一架,向晚楼被撞毁得几乎塌了整整一层,沈渊裹着貂袄站在三楼的风口,见他来了,回过头冷冷地说:“这就是你要护的人。”
汪濡哑言,磕绊地问:“吃了几个?”
沈渊答:“两个。”
“都是客人?”
“嗯。”
“姑娘有伤到的吗?”
“你说呢?看看他砸的。”沈渊嗤笑了一声,“都送去别的院子了,这点动静整个扬州立马都知道了。”
不少人亲眼见到这类似大蟒的蛟身,出了这种事,向晚楼的生意大概是做不下去了,还有无数麻烦等着处理。
汪濡不知如何回答,词穷力尽般,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抱歉”。
“你跟我抱歉有屁用!”沈渊咬着牙说,“这是他第二次吃人,规矩你比我懂,不可能再留下。我还不动手,是想听你解释,我要一个原因。”
“我……”汪濡张了张嘴,叹出一口气,“这事儿很长。”
南方隆冬雪夜,无月无星,寒风呼呼地灌进塌破的高楼,把两个人的衣摆吹得不停乱荡。
这原本出于善意瞒下的过往,被撕开一角鲜血淋漓的皮。
“去年开春前,我去了一趟东北雪岭,是从山上出来时遇上他的。”
一开始就是一个很糟糕的相遇。刚化形的小蛇和一个风尘仆仆的归客,在大兴安岭深山的雪松之间愣愣地对望,半天没说话。
汪濡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好小。
真的很小,身形顶多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妖类化人形,外表的形态总是成人模样的,很少有这样年幼的,像发育不良的小孩,一碰就倒。汪濡知道自己是撞上他化形了,又是见他是同类,自然地生出善意,主动开口问候:“你好啊。”
那小蛇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眼睛很干净很澄澈,学着他说话,口齿都不利索:“你,你好啊。”
“你是蛇吧,”汪濡说,“别紧张,我曾经也是,我们是同类。”
小蛇仍旧看着他,好像没听懂的样子。
“你几岁了?”
“几岁了?”小蛇重复,低下头晃了晃脑袋,慢吞吞不那么流利地回答,声音也很稚气:“三……三百岁……”
“那挺小。”汪濡点点头,“你一个人?”
小蛇没有说话,汪濡看看四周,一片白茫茫的雪,有声响的活物只有他们两个,看来确实是一个人。
“你……”他顿了顿,有点疑惑,“你不知道自己要化形吗?”
妖类化形需要足够的修为积淀,是件很郑重的事,最起码临近化形前自己会有感知,以便找一个安全又不偏僻的地方等待,最好是有成熟的妖跟着照顾。这条小蛇如此突兀地出现在雪地里,很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