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尤金侧躺在床上,无声地忍耐着左肋和肩胛骨处的疼痛如火烧火燎。只是时间久了,这种感受就慢慢地麻木了起来,而另一种盘踞在胸口的,愈加隐秘而绵长的闷痛,则慢慢清晰了起来。
引起这痛楚的,是他记忆里,肖所写下的一句话。
几周前,他突发奇想带着肖去了一次海边的烟花节。节日庆典上的活动之一,是把写着愿望的纸签绑在竹枝的高处,仿佛这样愿望就能够实现。
尤金一向对于这种活动抱着极大的不信,肖和他的态度却正相反。所以在尤金简简单单地写了个“世界和平”之后,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认真写字的肖的纸签。
青蓝色的纸签上,生化人的笔迹工工整整,可以让人一眼看清。
——我希望在来世,作为人类和尤金相爱。
烟花升上了最高点,在炸开的瞬间倾泻出瀑布般的金色火焰。肖抬起头对着他笑了笑,灰蓝色的眼睛里映照出了夜空中的流火,和尤金自己的影子。
然后尤金近乎绝望地发现,他那颗自以为早已被烧成灰烬的心,竟然又缓慢地跳动了起来。
只是因为太寂寞了而已。只是对于这个生化人有着太多的不忍心和恻隐而已。只是随便地相互取暖,玩个恋人的游戏而已
许许多多的解释和借口,都没能阻止他在那个瞬间产生的侥幸心理。
——要试试看吗?
——去试试看吧。
——把你拥有的全部都赌上,看看这一次能够获得什么吧。
——万一可以呢?
——万一,有个人可以爱上你呢?
——毕竟,你已经一个人太久了。
——去爱吧。
黑暗中,尤金缓慢地呼吸着,抬起一只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微微地扯了扯嘴角,保持着一个很勉强的微笑,低声喃喃道:“好疼。”
第五章
“他说他不会回来,而且还要继续选择角斗?”
“女将”帕特丽夏诺尔斯坐在她的高背椅里,看眼前的投影中,约书亚略带着沮丧地向她报告着。她已经年近半百,容貌上却没有什么年龄感,一头红棕色的长发高高束起,被她黑色间银色的将军制服衬托着,像是火山上喷薄而出的火焰。
“是的,将军。”约书亚在投影中点了点头。
女将军的神情凝重了一些。尤金的选择在她看来,根本毫无逻辑。
你到底想做什么,帕尔默?
“我明白了,多谢你。”她切断了通话,往后靠向椅背中,阴影遮罩了她的脸。
……
角斗预选赛翌日,64进32小组赛分组结果出炉。
尤金捏着手里的终端,脸色铁青。
公布了的一长串名单里,尤金·帕尔默这个名字旁边,赫然写着薇诺娜·诺尔斯。
约书亚也一早得到了消息,刚看见名单的时候甚至在震惊中骂出了口。不仅仅是尤金,就连约书亚也对薇诺娜十分熟悉——将军的丈夫去世得很早,半人高的小姑娘很多时候就如跟屁虫一般跟在将军的身后,跌跌撞撞地走过他们的训练场。
预选赛过后的六十三人里,只有一个人尤金不想正面对上。正好撞上这六十三分之一可能性的几率有多少?何况尤金心里明白,角斗的承办方说是政府其实是军方,三将之一的北夫人改个名单简直轻而易举。
“她这是在逼我退赛吗?”尤金笑了,眼睛圆睁了,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着,“她就没想过我会把她杀了?”
约书亚站在尤金面前,说不出一句话。
虽然他从来不是守门人中的一员,但他很清楚尤金在守门人中的名声。和尤金那出类拔萃的战力一样有名的,是他心软的程度——他宁肯制定繁琐的准备计划,也不愿粗暴地让战友以身涉险,所以有他在的任务,伤亡率能低到正常情况下的三分之一。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会对一个刚刚成年的,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动手吗?
将军自然知道尤金的特点,所以此时她这么安排下来,不管对于尤金还是诺维娜,都有种极端的,漠然的残忍。
她把场上可能最强的战力安排给了自己的女儿,然后强迫尤金拿起了一把他不愿意拿的刀。
“简直难以置信。”尤金调整了一下呼吸,闭上眼思考了一会儿,转而问了约书亚一句:“她在哪儿?”
“将军……”
“不是她,我指薇诺娜。她在上学吗?”
“是,在犀牛湾。”
隶属于女将的士官学校在犀牛湾,也是尤金和约书亚之前上学的地方。尤金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到最后拿起了外套,直接往门口走去。
“你要去找她吗?我送你……”约书亚往前跟着走了几步。
尤金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走进了门外的阳光里去。
约书亚怔怔地看着尤金的背影融进了白光,全身忽然泛上了一种重重的无力感。在他的哥哥乔纳森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呆呆地坐在客厅里的样子。
向来罗斯柴尔德家的孩子们会广泛地涉猎军政商三界,可惜到了乔纳森这里,他一声不吭地投身了科学,成了生命学会的一名特级研究员。现在乔纳森穿着研究员的白衣,一边用单手解开了领带,一边走向了约书亚的身边。
“我听下人说,昨晚来了一位很了不得的客人。”
约书亚没说话。
“是他吗?那个在角斗场上说要给生化人权益的人?”
约书亚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关心这些了?”
乔纳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只是单纯地好奇而已。学会的生化人订购名单上明明没有这个人的名字,他又是哪里跑出来哗众取宠的东西?”
生命学会也是恋人型号生化人的制造者,在那里任职的乔纳森会知道订购名单并不稀奇。只是他说话的态度让约书亚不由得皱了皱眉:“你不知道内情的话可以选择把嘴闭上。订生化人的不是尤金,是阿尔宁家的那个败家子。”
“所以他是在做慈善……”乔纳森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话说到一半却又收住了:“等一下,你说阿尔宁?那个订购的人是叫迪特里希阿尔宁吗?”
约书亚没有理他,径自往自己的卧室走去了。他今天晚上要去亲卫队值夜,不想跟他这位不对盘的长兄浪费什么口舌。
剩下乔纳森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眉头皱得死紧。
……
尤金真的没有食言,肖这么想着。
在离正午还有半小时的时候,尤金准时地回家了,回到了他的身边。
在肖意识到之前,他已然松了一口气。
“尤金……”他不自觉地从餐桌边起了身,却发现进了门的尤金脸色异常的差。
“有事等下再说。”尤金的步履极快,甚至没有看肖,径直走进书房锁上了门。
在尤金的书房内,放着一台硕大的,仿佛来自于几个世纪前的计算机。它甚至不是投影的样式,拥有着实体的主机,屏幕和键盘,以及密密麻麻的管线。
尤金不是疯了才要用这么一台机器,它被摆在这里最重要的理由之一,就是它足够安全。
开启了主机,尤金从亮起的界面上点选了一个名为“科尔诺瓦退税助手”的图标。干瘪无趣的应用程序跳出来,提示他填写今年的退税表。在尤金快速地填入了姓名,缴税ID,工资单号等等信息之后,表格忽然消失不见,一个黑底白字的对话框跳了出来。
——js:什么事?
——js:计划有什么变化吗?
——EP:不,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他们来的时间
——js:稍等。
尤金蹙着眉,指节在桌面上敲了一会儿,一行新消息终于显示了出来。
——js:还是老时间,最快也要两周。
果真还需要两周……尤金忍不住往桌面上锤了一拳。和薇诺娜的比赛就在一周后,这一战看来避无可避。
等到屏幕再一次暗下去,尤金在桌边按了按自己的额角。
他也许确实需要去一次犀牛湾了。
……
在尤金踏出书房时,肖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尤金身上的那种耗竭感。
只是尤金向来不会因为自己的情绪迁怒别人,现在走到了肖的身边坐下,也只是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你刚刚想说什么?”
肖看着那双形状漂亮的金棕色眼睛。他还记得这双眼晴是怎样地微微睁大了,不可置信地望向拦在身前的自己。喉咙口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堵着,肖低低地说了一句:“昨天,对不起。”
昨晚的一整夜,他都在认真地思索着该怎样和尤金道歉。只是末了偏偏苦涩地发现,他并没有什么能够从根本补偿尤金的手段。
然而他并不想放弃。
就算没有办法成为真正的恋人,他也依旧想尽量地朝那个方向靠近。或许当他能够模仿出所有源于爱意的行为,尤金也会被他骗过去,感受到那种他无法产生的情感。
他愿意付出全部的努力,如果这能让他留在尤金的身边。
请不要放弃我。请你不要放弃我。
——尤金看着肖恳切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恍然。薇诺娜的事情占据了他太多的注意力,他差点都要忘了昨天发生了什么。
肖的这句话,准确地将他拉回了那个他不想回忆的瞬间。
那个让他的所有侥幸都被击碎的瞬间。
他哑然失笑。
然而肖为什么要道歉?从一开始尤金就清楚地明白恋人型号生化人是什么样的存在,更不要说肖每一次都诚实地点明了他不会爱上自己。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开始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什么要怨别人?
但是他同时也不想怨他自己。
抱有期待再落空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但在反复地思考之后,他任命地接受了对肖产生的感情。他喜欢这个生化人的眉眼,微笑,看见新鲜事物时亮起来的眼睛,和自己牵手时的触感和姿势。
他也喜欢肖说话时低沉的嗓音,抱着他时渐渐收紧的手臂,和在亲吻自己前,会像小动物一般轻轻地蹭着他的鼻子。
在他破釜沉舟般的爱上肖的时候,他并不是完全没有获得什么。
所以在他赌输了一切之后,他依旧没有后悔自己当初为了肖踏上角斗场的决定。
这是他可以为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如果注定无法以恋人的身份在一起,起码让他在离开之前,把自由作为礼物,送给这个他爱过的人。
——在昨夜,他早已做好了决定,再也不会重温那个让他心碎的幻想。只是在这仅剩的一点时间里,他还是想最后的放肆一遍。
“不用道歉。”
仅仅是一瞬间,尤金身上的疲惫感淡去了,整个人散发出了一种扫去阴霾的豁达感。肖怔怔地看着尤金眼睛里盛满了星辉般的光,对着他露出了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近乎于夺目的笑容。
然后尤金伸出手,将肖带向自己的身前,闭上眼,吻上了肖的嘴唇。
……有什么东西在肖的头脑中炸开了。一种在理论上他无法拥有的眩晕感席卷了他,让他的脚步开始不稳,仿佛一步步踏在云端。
如果这并非爱情,那他一定站在最靠近爱情的边缘。
这么想着,肖闭上眼睛,在脑海里虔诚又无声地重复起了尤金的名字,像是在感谢谁的垂怜。
第六章
这个由尤金发起的吻在瞬间改换了两人之间的气氛。肖对于发生的一切依然觉得困惑,却也由衷地有了一种被眷顾的感觉。
——尤金原谅他了,这真好。
被这种氛围鼓励着,肖甚至很自然地开口去问了尤金的心事,尤金也真的告诉了他。
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尤金省去了关于守门人的细节,讲女将安排他比赛名单的事简略地说了个大概。末了他叹了一口气:“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逼我。在她手下的时候,我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他对女将的感情一直很复杂。她是他的恩师,却也见证了他失去一切。尤金没有恨她的理由,到最后却分外地不想提起她,更不想见面。
肖想了想:“如果你只是在下一场把那女孩击伤了呢?你看起来要比她强得多。”
尤金摇了摇头:“哪有那么简单。站在那种地方,只要放下杀心的话,马上就会被人杀了。”
他并不是什么疯狂的亡命徒,每每能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一大原因,就是他从来没有小瞧过任何战斗或对手。他深知一瞬间的恻隐可以让一个人没命,而薇诺娜和他一样,是从几万人的血海里走出来的,他没有真的把她当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所以你要去找那女孩吗?”
“能劝她退出的话,总好过在场上杀了她。”
肖有一瞬间很想说,其实你还有别的选项。但是他很快地打消了那个想法,因为尤金的愿望并没有那么廉价。
——这个男人是真心的想要自己活下来,也已经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风险和代价。
肖忍住了亲吻尤金嘴唇的冲动,问道:“什么时候去?”
“明天吧。去犀牛湾没法一天来回,明晚我大概会住在那里。”
第二天。
尤金站在书房里,打开了放在角落里的古董铁箱,从中取出了一枚军牌。银色的军牌上有一枚牢牢嵌合的芯片,和两行工整地刻着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