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让肖抬起头看着他。生化人那双漂亮的灰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人类无法分析的情绪,让尤金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紧抱着尤金的双臂松开了一些,肖的喉结上下一下,右手从尤金的手臂上滑下去,牵起了尤金那依旧粘腻着的左手。然后他微微地侧了侧头,垂下眼,靠近了尤金的唇边。
那双形状好看的薄唇就在眼前,尤金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把手从肖的手里抽了出来,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别太担心了。我都说了我会没事。”
肖一时没有动,半晌才直起身来看着他。
尤金还是笑,对肖指了指休息室的方向:“走吧,我身上粘的难受。”
然后他大步地向前走去,并没有回头去看肖的脸。
……
角斗的后场,有专门为预选中胜出选手准备的休息室,现下一共六十四间。每个房间都被可移开的门隔断着,在一对一小组赛开始后,每两个相邻休息室的门会被移开,房间数也会相继减半,只剩下留给幸存者的位置。
尤金在自己的休息室里匆匆地洗干净了头脸和双手,又换了一身带来的衣服。来参加角斗的人大多连自己有没有命活下来都不敢想,有心情带了换洗衣服的,估计也就他一个。
然而尤金充分地吸取了上次角斗的经验,决心让自己更舒服快意一些。现下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休息室不带淋浴间,还该死的禁烟。
肖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尤金麦色的面庞洗去血污,重新露出本色来。站在他面前的尤金很自然地回到了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和角斗场上那个杀人无数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这样的尤金时常让肖感到困惑,但也让他想多靠近一些。
尤金没注意到肖此时的眼神。角斗主办方的助理机器人已经为他送来了之前寄存的终端,现在终端的投影上漂浮着99+的信息通知,来自于他那为数不多的同事和朋友。尤金随手点开了一条,入眼都是令人窒息的感叹号。
发消息的人是和尤金在同一工坊工作的技师,花名叫做“玛丽”。玛丽似乎是在角斗进行的同时疯狂地给尤金发着信——“宝贝你怎么真的去角斗了??!!”“宝贝你回复我一下,你告诉我场上的这个人不是你好吗???”“啊啊啊啊他有刀!”“背后!你背后有人!”“踢他!!咬他啊啊啊”“宝贝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信息越到后面越像是无意义地嚎叫,他似乎都能听到这位变装皇后尖锐得能刺破房顶的声音。
尤金的嘴角不由得泛上一个微笑。从军队退伍后的这些年,他加入了一家工坊做了机械技师。对于他的同事们来说,“尤金去了角斗”这个消息,无异于“那个经常迟到早退,年纪轻轻就成了一杆烟枪的技师决定跑去送死了”。
这个消息的惊人程度,让除了大呼小叫的玛丽之外,其他的同事,学徒,甚至老板都发来了信息表示关切。后者是个六十多岁,论年龄足可以当尤金父亲的老头子,在角斗进行过半的时候,他给尤金发来了一句:“孩子,活下来。”
看到这句话,尤金收住了笑容,总觉得喉咙里梗了些什么东西。按了按额角,他长呼了一口气,暂时选择没有回复这一长串的信息。
从通讯录选出约书亚的名字,尤金给对方拨去一个通话。
“结束了,你来接我们一下吧。”尤金对一旁的肖抬手示意了一下,一边拿着终端往外走。
“你跟我说话的态度越来越像是对待司机了,”约书亚在另一端啧了一声,“我这回算是请假来的,没带公职,只能把车停在外围。还烦请您自己动动腿,到左翼的B3层来。”
约书亚是女将亲卫队的校官,和尤金的孽缘能追溯到两人都在士官学校上学的时期。在这回的角斗里,女将的亲卫队负责着安保这一块,如果带上公职,约书亚甚至有权限自由出入角斗场的内场。尤金想了想,觉得对方特地请假这一点很有趣:“等一下,难道你是为了专心看我角斗才请假的?原来我对你来说这么重要的吗?”
约书亚一时没能接话,沉默了两秒才骂了一句,“废话那么多,你能不能赶紧滚过来?”
尤金哈哈大笑。
而面对着尤金开怀的笑容,站在尤金身后的肖忽然有了个很奇怪的念头。
——尤金距离他很远。
虽然是抬手就能碰到的距离,但是现在的尤金,距离他很远。
……
那边尤金和约书亚的通话还在继续,在尤金跨出休息室的时候,约书亚似乎想到了什么,跟他提了一句:“还有一件事,会场外面……”
铺天盖地的闪光灯罩照了过来,听到快门声的约书亚幸灾乐祸地补了一句:“……埋伏着很多记者。”
忘了这点了。尤金的面色变了变,顺手结束了通话,拉起肖的手便往陆行车的停车点走。包围他俩的记者不依不饶的跟了过来,口中的问题不断:“帕尔默先生,关于这一次你的精彩表现……”
“您是否考虑过用其他手段来赢得恋人的生存权……”
“请问您就是传闻中的肖吗?可不可以短暂地占用你一些时间……”
“我是科尔诺瓦‘白塔’报的记者,想问您关于十二年前……”
眼看着尤金要挤开人潮,一位靠近他的记者下意识地拉住了尤金的上衣:“还请您给我们十分钟时间……”
黑色的T恤下摆随着这个动作被掀起了一些,记者的眼前一闪而过一个嵌在后腰的红色纹身。还没待他细看,被尤金拉着的生化人便迅速地将衣摆又扯了下去。
“不要碰他。”
明明是连人类都称不上的生化人,却在此时散发出了压倒性的震慑感。在大脑运作之前,记者已经先一步的松开了手。
尤金回过头,深深地看了肖一眼,没有说话。
……
角斗场外,陆行车停车点,左翼,b3层。
尤金面无表情地走在肖的身前。看到周围的人少了一些,肖低低地开了口:“我可以解释……”
“回家再说。”尤金没有和他对话的心情。
之前肖在记者面前的反应,证明肖不仅知道他背后那个印记的存在,更证明了肖知道那个印记的意义。
面对这个事实,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愤怒。他不知道为什么肖没有问过他,但也同样不知道如果肖问起了,他应该怎样回答。
这种感觉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差。
赶紧回家吧,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好在他已经远远地看见了约书亚倚在车边朝他挥手,尤金闭了闭眼睛,把胸口翻涌的情绪按捺了下去。
——在飞行器成为了主流交通手段的今天,旧时的陆行车反而成了奢侈品。能够负担得起它们昂贵造价和修理费用的,多是手握闲钱的贵族。约书亚也并非例外,虽然担任了军职,出身依旧是联邦最有权势的贵族门第之一。
看到尤金朝自己走过来,约书亚原本还想调侃他一下,却在看清尤金的表情之后迅速地闭上了嘴。他很少看到尤金的表情这么差——和尤金多年相处下来,他心知这个人的面无表情代表了他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比这更差一档的,只有某个非常特殊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老老实实地当个司机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找死呢?约书亚乖巧地为尤金拉开了车门。
偏偏在这时,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哥哥……”
尤金回过了头。
然后约书亚看到尤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看起来温柔,和善,却毫无笑意的微笑。
——完了,约书亚想。
尤金把车门又关上了,转过身面对着来发话人:“……迪德。”
这是迪特里希阿尔宁的昵称。
他是贵族阿尔宁家的家主,尤金同母异父的弟弟。
以及,肖的主人。
第三章
迪特里希穿着一身华丽的白色礼服,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尤金,表情在愤怒和哀伤之间来回地变换。到最后他终于留意到了站在尤金身边的肖,眼神瞬间变得怨毒起来。
旁观者的约书亚大概知道这两兄弟之间奇怪的纠葛,现在站在现场,顿时有了种要看年度情感大戏的观感。据他所知,肖原来是迪特里希买来的生化人,这位花花公子却在把人玩腻了之后把人退了货,并在学会销毁肖之前把人放在了尤金那里。哪想到肖和尤金相处出了真感情,他这位浪漫至死的朋友甚至选择为了肖站上角斗场。
……所以现在的这一幕,大概是两个兄弟要为了美人大打出手?约书亚挑了挑眉,微微往后退了一步,选了一个方便看清两个人表情的角度。
“你去角斗的事情,完全没有告诉我或者母亲。”迪特里希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次都是这样,你做了什么,我们都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
尤金闭了闭眼睛,侧脸鼓起了一条带着棱角的线。
“你想过我的感受吗?和朋友一起来看角斗,却发现站在场上的人是自己的哥哥?”迪特里希冷笑了一声,把一直攥紧着的拳头在尤金眼前摊开了,手掌里面全是斑驳的半月形血痕,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掐出来的。
一直没有表情的尤金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愧疚,他放松了牙关,低声地说了一句抱歉。
迪特里希听到了这句道歉,表情有一瞬间仿佛就要哭出来一般。然而他很快地整理好了情绪,扯了扯礼服的前襟:“你不能为了一个该死的生化人这么折腾自己。我会通过母亲联系学会,让回收它的时间提前。”
这句发言让尤金愧疚的神色退了干净。他皱了皱眉,看向迪特里希的眼睛:“别说这种胡话了。在我死在角斗场上之前,按照角斗例令,没有人能动他。”
“死?你听听你在说些什么?”迪特里希看起来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是在告诉我,你愿意为了这么个东西去死吗?”
随着最后一个词的尾音落下,他在瞬间向前几步,一把拽住了肖的长发,用力往下一拉:“你难道……”
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尤金死死地钳住了他的手腕:“迪德,过分了。放开他。”
出乎意料地,迪特里希竟然真的松开了手,眼睛却已然红了:“你为了它,要跟我动手吗?”
尤金看着他,没说话。
迪特里希的声音带着些颤抖,把之前未说完的话出了口:“你难道是爱上它了吗?你知道它除非被销毁,否则设定是不会更改的吗?”他看了看尤金,又看了看肖,露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笑容:“这个垃圾只会永远忠于我,属于我。你为什么要为它做到这个程度?”
尤金缓慢却有力地将迪特里希带离了肖的身边,然后松开了手。
“跟爱不爱没有关系。在角斗之后,肖只会属于他自己。”尤金面色不变,微微活动了自己的手腕:“你该回家了,迪德。”
这么说完,尤金转身对约书亚说了一句:“去开车。”
发现剧情走向不符合自己预想的约书亚终于反应过来,迅速地绕到了驾驶座的一边。
眼看着尤金就要离开,迪特里希神经质地大笑了起来,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愤恨和癫狂:“你总是这样,尤金,你总是这样!!”
尤金没有理会他,拉开了车门。
“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阻止你??毕竟十二年前你就能为了一个……”
——砰。
约书亚被这声巨响惊得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是尤金死死箍着迪特里希的下巴,把人砸向了自己这辆陆行车的后风挡。
“你最好,想想你要说什么。”尤金压低了自己的声音,看向迪特里希的眼睛已经带上了杀意。
约书亚被这突然的转变吓得气都不敢喘,而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却有另外一个人,从旁拦住了尤金。
是肖。
……这简直像是一个魔幻的笑话,被尤金保护着的肖冲到了迪特里希身前,想要维护那个刚刚称他为垃圾的,早已抛弃了他的主人。
然而比约书亚更混乱的,大概是肖本人。
在迪特里希出现之后,他就处在一种极度怪异的境况里。他的身体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想要望向尤金,另一半却为了迪特里希的出现而欢欣鼓舞。这后一半的情绪是如此的不合常理,让他在明明应该觉得沉重的场景里,竟然能为了看见迪特里希的面容而心跳加速。
这种完全不受控的感觉,让肖觉得……非常绝望。
而现在,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自行地挡在迪特里希身前,忠实地贯彻着他身为“恋人”要护卫主人的职责。
在他冲上来的那个瞬间,尤金身上的杀意就立刻消散了。肖面对着尤金,没有错过对方脸上那个一闪而过的,受伤的表情。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表情。
肖把拦着对方的手放下来,喉结上下一下:“尤金……”
尤金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似乎被巨大的疲惫感淹没了。肖看着尤金的眼神明显地暗淡下去,觉得有人把他胸口那颗虚假的心脏捏了个粉碎。
……
在约书亚的车上,气氛极其的诡异。
约书亚坐在驾驶座,身边是闭着眼睛的尤金。肖一个人被扔在了后座,和前座的两个人之间隔了一道完全阻隔了声音的障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