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虞起先以为他什么都不懂,可他偏要挑了机会,不经意的说些什么,给吴虞一点引子,然后享受吴虞对他刮目相看的目光。
开什么玩笑,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会。
人鱼蛟唯一的不足就是继承的人鱼的记忆,一旦记得,蛟龙的智慧和能力当然大有用处。
游满虽愿意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并不觉得吴虞会愿意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一起。
若是一直陪在吴虞的身边,游满也不愿意一直都是一个十足弱者的形象,先前种种,不过是一些亲近的必要手段。
适当的展示能力,又不暴露与记忆有关的种种,也是一种必要手段。
诸如此类的伎俩,游满用了许多,却好像收效甚微。
虽是感觉关系近了,却没到该有的效果。
第二次时效马上到了,游满有些着急。这不久就忘事儿的毛病,他当真是厌恶的不得了。
差不多是游满第二次忘记的前一两天,吴虞去上朝,走的时候天微亮,辨不清是晴天还是阴天,吴虞按照平时的习惯骑马去上朝,尚未下朝时却下起了大雨。
游满本还在屋中睡觉,乍听惊雷起,召了小厮问,得知吴虞并未带伞。
急慌慌地套了马车,带着伞去宫门口等吴虞下朝,生怕赶得晚了便同吴虞在路上错过了。
吴虞下了朝出宫门时便见他撑着伞等在宫门口,身后便是马车。
吴虞心中不知缘由的一动,怔愣在原地,竟是迈不出走到他身边的步子。
游满一眼看见了从宫门口出来的吴虞,身边还有宫人为他撑伞。是他关心则乱了,吴虞是当朝左相,国之栋梁,若是没有带伞,自然陛下会赐伞,断不会让他淋了雨。但他既已来了,便不必劳烦宫人了罢。
游满撑着伞冲吴虞挥手,而后快步跑到吴虞身旁,从宫人伞下接过吴虞。
吴虞同宫人寒暄几句,给了赏钱,宫人便识趣地退下了。
“你说你好生奇怪,分明身后便是马车,怎的还要在下面等?雨这样大,看看衣角都湿了半截,回头再病了可怎么好。”
吴虞语气带着责怪,游满听着却觉得开心,不恼反笑了满眼:“不碍事,我想站在下面等着你,这样能快一点接到你。”
对一个人动心需要很多理由吗?
对吴虞来说不需要。
不需要很多原因,特定的场景,特别的言语……
或许那个人只是安静的站在前头等着你过去,风会吹起他的衣角,他看见你过来会冲你笑开来。
抑或是那个人站在伞下,大雨淋在伞上,发出“噼啪”的声响,雨水掉进积水里,溅起水花,溅湿他的衣角,他却浑然不在意,撑着伞跑向你……
无所谓手段,无所谓蓄意,只想要那一个人罢了。
“走吧?回家吧。”
吴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出了神,游满适时出声询问。不是站在这里不好,只是他担心吴虞着了风寒。
“好,”吴虞低头带着笑意看他,一只手握住了游满撑伞的手,像是担心他在大雨中握不住伞,与他同撑一把伞,而后看着他道:“走,回家吧。”
游满对吴虞的举动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好像看见了一条明路,这些日子没有效果的迷茫,方才好像都尽数消了。
他当然不会选择抽出手,笑着同吴虞共撑一把伞往马车的方向去。
分明只有跑几步路的距离,却没想到还是有人搭话。
两人刚走没两步,宫门口陆续有官员出来,见吴虞同游满撑一把伞,肩碰着肩,又都淋湿了半边肩膀。
“左相大人,这是家里的弟弟吗?怎么从前没见过?”有几名官员结着伴出来,从背后叫住了吴虞。
游满感受到吴虞握着他的手有一丝微微的颤抖,而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那些官员。
“孟大人,李大人,张大人。“吴虞回过头来向那些官员打招呼,想要向他们介绍游满:“这……”
吴虞却突然不知道如何说,该怎样向别人介绍游满?
说是他小妹的未婚夫婿吗?可谁都知道他家只剩他一个,为何还要留着游满?为何他会同游满共撑一把伞?为何他现今会握着游满的手?
吴虞好似陷入了一个不长的白日梦魇,方才醒来。
游满最初的身份应该是吴虞小妹的未婚夫婿,若是小妹还在,游满该是吴虞的妹夫才是……
吴虞松开了搭在伞上的手。
游满不由得心一沉。
☆、五月半叁
游满又在孟婆庄门口扫着地。
那孟婆庄门口本没什么可扫的,不过是一片空地,偶尔会因为有风吹来些些黄沙覆在面上。
自游满在孟婆庄以来,约摸是三年时间,他从来都是先扫门口,唯有孟何叫他或晚上孟婆庄关门黄泉入夜时,方会进到屋子里面待着。
孟何半躺在屋内的摇椅上,摇椅正对着门口,这里视野极好,能一眼看到远处有没有鬼过来。
摇椅吱呀吱呀地晃着,这摇椅最近可是孟何的宝贝。
几月前不知道是什么契机,彭方年提了一嘴,又说这摇椅坐着多么享受,孟何便惦记上了。但他也只能心里想想,毕竟冥界哪里有摇椅能弄来呢?不过痴想罢了。
哪知他在忘冥教他习字时念叨着想要,忘冥当着还给他弄来了,是以宝贝的紧。
至于彭方年为何没走,也全要归功于忘冥。
孟何不知该找些什么借口留下彭方年时,忘冥终于匆匆出现了。
起先也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留下他,总不能告诉彭方年他是神仙转世,故而需要在黄泉待着吧。
后来忘冥引着来黄泉喝孟婆汤的鬼讲讲自己生前的事儿,这些事儿或顺利或遗憾,总之对于孟何来说都是乐趣。
彭方年是一个写话本子的,最喜扮演听客的角色,从而增加见闻,也好让话本子精彩些。他听到好的了,便用忘冥给他的纸笔开始写话本子,这话本子没写完,他自然心念着,便不走了。
至于一本写完了该如何,那自然有更多的故事供他写下一本。
孟何向忘冥打听过让彭方年什么时候走合适,忘冥却问一句:“他在这里留着陪你说话,不高兴吗?”
孟何讲句“高兴的,人多一点热闹”,忘冥便笑。孟何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正想问时,他又不笑了,张着嘴却又不说话。
孟何歪头望他,等着他说话,他看着孟何,眼神在孟何脸上转几圈,嗫嚅几下唇,话到嘴边还是一转:“他要走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同他相处多日,你会知道他什么时候走最好的。”
“啊?”孟何还没反应过来,忘冥已然回答了他最开始的问题。他又反应过来,讲句哦示意自己知道了便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如此拙劣的转移话题,孟何自然懂得,他不再询问。他总觉得他跟忘冥之间的关系隔着些什么,忘冥很好,好像又没那么好,从来不愿意多说些什么,也从不与他打闹,不似彭方年和游满那般喜欢同他玩笑。他总是随意的一句话,忘冥便神情紧张,好似生怕他不高兴不喜欢了,或者出了什么事情哪里不舒服。
总之,说不出来的怪异。
时间久了,见的鬼多了,听的事儿多了,孟何也渐渐习惯接受,他只当忘冥性格便是如此。
“哎哎哎,游满呐,你别在门口晃着扫地了行不?你也扫扫屋里,门口有什么好扫的。”孟何半躺在摇椅上还不安生,嘴里还要说话嫌弃游满碍着他的视线。
游满许是离得远,没有听见他的话,倒是彭方年停下了正在写话本子的动作,过来拍一掌孟何,道一句不要吵,安生些。
“你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是你的问题,莫要来开罪于我。”孟何自然也不客气,回打回去。
孟何躺着,还摇摇晃晃,还一副欠扁的痞样,若是此刻有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角便再合适不过了。
彭方年站着看着他那个样子,顿觉站着实在是件令鬼疲累的事儿,当下拉了孟何起来,自己躺上去。
“哎哎哎,你怎么还抢我摇椅,这是忘冥给我的,给我的!”彭方年拉扯孟何时,孟何没留意,没有挣扎的过程便已与摇椅分离。
“哎呦,”彭方年一声喟叹,仿佛一躺上去骨头都软了,“真舒服嘿。”
孟何没来得及同彭方年混战一番将宝座抢回来,不远处就有一个小小的人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过来。
“哎,你看那是不是个小孩儿?”彭方年因着坐在摇椅上,视野更清晰些,先看到了那个正在过来的鬼,提醒着孟何,随即又嘟囔着:“就算是小孩儿,这也不该这么小吧。”
那小孩儿再走近些时,门口正在扫地的游满先看清了他,急匆匆就想上去扶住他过来,走近了发现那胳膊细的、身子小的,哪里扶得住,索性抱起来,小跑着进了孟婆庄。
那小孩看起来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小孩了,眼睛看起来格外大却没有半点神采,脸颊严重的凹陷进去,颧骨可怖的突出着,就连嘴都因为脸颊的凹陷而显得突出。
身上更是一言难尽,本就是一个不大的孩子,还佝偻着腰,像个小老头,整个人瘦到一定程度,用皮包骨来形容都显得有些丰腴,那肚皮上细看好似透明,说的夸张点能看到肚皮里面掩着的肠子。
看样子,应该是饿死的,只是这小小的孩子,该饿了多久才会长成这个样子。
“孟何,你能不能给他找些吃的,你看他这个样子,怕是喝了孟婆汤也没办法走到冥府见判官吧。”游满将孩子放下,整个人蹲下来半搂着他。
孟何两手一摊,表示自己无能为力:“没用的,人死后变成了鬼,便是吃多少好东西都没办法长一点点肉,死时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再说黄泉没吃的,我能做的只有尽快给他一碗孟婆汤,不耽误他一分一毫的投胎时辰。”
“那,那快些端来给他。”
孟何没有耽误,快速进到后厨,端了一个小碗出来。
这孟婆汤的碗也是有讲究的,孩子小些,自然要用小碗。
待汤端到那孩子面前,孩子问也没问是什么,见是给他的,夺似的接过来,将嘴张到嘴大,几乎是灌着喝进了肚里。
“孩子,到了冥府判官司见了判官,说些好话,求一求他,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好一些的下一世,记住了昂。”孟何抬手轻抚着孩子干枯如蓬草的头发,又蹭了蹭那突出的颧骨。
孩子不懂这些,却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出去,这大概是这些时间以来,走的最快的一个鬼。
忘冥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站在门口看着孟何摸那孩子头时散出温柔的眉眼,尚未进屋便道:“人间有几片地方原本便穷,最近饥荒又闹得厉害,这阵子怕是要忙一些。闹饥荒时孩子更容易饿死,还是要早些多备些孩子用的小碗,以免到时候匆忙。这孩子我送他去判官司吧,也快些。”说着便抱起那孩子,转眼不见了人影。
孟婆庄又恢复了方才刚开始的样子,游满还在门口扫着地。
彭方年倒是反应快的,抢先一步占领了那个还在堂屋中间的摇椅,待孟何反应过来时已然稳稳地躺在上面了,就差加个蒲扇摇一摇了,于是两人又乱作一团。
不怪这黄泉的人心冷,孟何是喝过孟婆汤的,对待感情这种东西向来没什么感知能力,便是有片刻的波澜,也很快的趋于平静。
至于游满和彭方年,两人都是鬼,见了别的鬼,起先还会为别人的人生怅惘一段时间,久了也便习惯。自己原先的人生都没过好,何苦为别人的人生怅惘。
三人能做的,最多不过是这鬼在孟婆庄短暂停留的片刻给予最多的温暖与善意而已。
不愿再与彭方年争抢,有那个空档,他大可去搬来一个别的椅子,放着忘冥给他找来的软垫,坐着也是不错的。
彭方年同孟何并排坐着,一个摇椅一个软凳,倒是过了个畅意鬼生。
“你说游满怎么总是扫门口,扫那里有什么意思,我们又不住门口,这屋里也不见他扫的这样勤这样仔细。”
这样的话孟何常说,彭方年懒得搭理他。
“不行,我得去告诫一下他。”说着孟何便要站起来,彭方年有所准备,及时拉住了他的袖子。
“别去了,去了也没用,他扫完了屋里,还是会去门口继续扫的。”
孟何颓败地一屁股跌在软凳上,索性软垫极好,这样大力的跌坐下去,也不会难受。
彭方年:“他说在等人,既是等人,那门口便是能最先清楚瞧见来孟婆庄的鬼,他总是该想第一个见到那人的。”
这话孟何不记得游满同他讲过,他有些不爽,分明他该是这孟婆庄的主人,怎的借住的两人还有了他不知道的秘密话题。
彭方年分出一些眼神斜睨一眼孟何,见他双手绞在一起,眼神不善的不知在瞪着哪里。
彭方年一副了然的表情,道:“你是不是又想着这是什么小秘密,没有同你讲。我第一次同你讲时你也是这个反应,可分明前几天是你问游满,既然想第一个见到那人为何不去忘川河边的忘冥司同忘冥住着。是你总是没缘由地忘记,偏还要怪我们。你说你是不是孟婆汤当时喝太多,脑子不好?”
“你大爷的!给老子滚你丫的!”孟何抄起屁股下面的软垫对着彭方年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