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晚间我正上伤药,他急冲冲的进来时,我衣服还没来得及穿。
其实哪里是没来得及,是我故意没穿,做出没来得及的样子,只是想再看一看他的反应。
不知过了几百年,他可有像在凡间时那样……
喜欢我一点点吗?
好像没有……
对于卢尘,我没想到自己会那样激动,那些话,我何尝不是骂我自己。
我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左右何夏的命数呢……
我与他在凡间时,冥界来了个新的可当孟婆的人选,他没见到。
冥王有意缩短他作为孟婆的任期,便给他造了个梦,梦中场景,皆为过往。
那些痛苦不堪的曾经,他竟要再历一遍。
可我没有任何办法,我于冥王已无用,冥王遵守他轮回的命数已是尽了仁义。
他醒来那日,我刚做好他想吃的阳春面,端过去撞上他平淡无波的眼睛时……
我狼狈极了。
他记起我了吗?还恨我吗?能原谅我吗?还会……
喜欢我吗?
哪怕最后同他待在一起的时日不过一碗面的时间,我也盼望着他记得我。
不是像从前黄泉几百年一样,只以为我是冥界的艄公,那个叫忘冥的邻居。
我急切地将面推到他的面前,想要表现自己,想要从他的神情中窥见答案。
一个我早该知道的结果。
临了了,他说些什么我都只会答“好”。
我有些欢喜的是,他说让我下一世还能去找他,便是做朋友也很好。
只是遗憾了,我没多少日可活了。
或许那年需要历劫的并不是荒止帝君,而是我,只是这劫历的大概不太顺利,命都历没了。
他第二日便走了,我也在他走后去魔界找了候期。
候期现如今可厉害,撑起了魔界的一片天,有许多人为他找到纪淮出谋划策。
见到候期为纪淮奔走的样子,我蛮羡慕,至少在未来的某一日,纪淮还能聚了魂魄回来,同从前一样记得候期。
我却没这个机会了,何夏只有一世是何夏,在他的那一世里,秦池早已亡故。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我同他……
再也没有以后了。
☆、前尘烬伍
何夏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是个土匪头子,日子过的可舒心。
梦到一个叫秦池的人,他可喜欢他,可是后来通天的火光,将他的喜欢烧没了。
他的秦池,死在了他的怀里。
梦境跳跃,他好像窥见了秦池跪在冥王殿,变成了忘川河边摆渡的艄公,一个叫忘冥的鬼,常常浑身是血,还偏喜欢洗澡,院子里栽了许多樱桃树。
他梦到……
他的秦池,从残阳那头出现,穿着他那身分外漂亮的、衣摆上绣着云纹和远山的缥色衣衫,摇着他的扇子,一脸矜傲的向他走来。
下一秒,秦池便笑了,比火红的残阳还要好看。
……
孟何只着中衣,散着头发,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坐在床上,双眼呆愣着看着床顶。忘冥推开门进来,孟何转头瞧了瞧他,他今日一身月白内衬,流苏挂穗挂在沙青色的腰带上,黛色外袍上绣着点点梅花,倒是没拿扇子,支棱着手便进来了。
“秦池?”孟何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想来是睡得迷糊了。
站在房门口的忘冥神色先是不可控地僵了僵,随即变成了无措,两只手前后摆动着不知该怎样放才不显得局促,甚至还扯住了一小片衣摆,不过很快便放开了。
他僵站片刻,孟何还在区分梦镜和现实,一时间两人都未曾开口。
“在人间时,你说想吃阳春面,我……我用你能吃的材料做了些。”忘冥看着孟何呆滞恍惚的表情,理清了思绪,方才想起来的目的,“我尝过了,味道是差不离的。你,你要不要起来尝一尝?”
“好。”
原来没有拿扇子是默认分章[7]因为端了碗面来呢。
—
堂内,孟何与忘冥分坐在桌子两边,桌上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忘冥把面往孟何边推了推,语气略有些急切,像是在邀功似的:“这面是我方才做好了就立刻端来的,我还加了一个卤蛋,这臊子是我……”
“多谢。”不待忘冥说完,孟何便主动扶过来碗,拿起了筷子。
忘冥不说话了,孟何挑了一筷子,面同臊子一起“哧溜”一声吸进嘴里,大口嚼了几下,又咬了口卤蛋,品了品味道,对着忘冥笑了,道:“很好吃。”
“好吃就好。”
“我什么时候走?”孟何一边嚼着面,一边含糊不清的说。
“明日。”忘冥说着又加了一句,“明日白无常会带着新的孟婆来,然后接你从另一个轮回道走。”
“好,多谢。”
“……”
“这几百年,辛苦了。”
“没有的。”忘冥的嗓子好似被拉扯住,哑着声才说出来几个字。
孟何反倒是看得开些,道:“我走了以后,你也别守着忘川河了,艄公有什么好,回天界做个逍遥神仙吧。”
忘冥沉默了半晌,孟何停下吃面的动作,抬起头来问他:“嗯?”
忘冥笑了笑,道:“好。”
“嗯。”
两人都未再开口,直到孟何将面汤都喝的差不多了后,他才道:“我明天走你也别来送我了,听说我下一世命不错,你要是做神仙时有空,来看看我也不错。”
“好。”
“你来的时候一定表情要好一些,对我要温和一些。这样就算我不记得你了,想来你这样重的书生气,长得也好看,我定然会将你奉为上宾好好招待的。”
忘冥没有答话,孟何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将那个剩了一点汤底的碗推到他面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背对着忘冥道:“好了,你回吧,我再睡会儿。”
“好。”
—
陆拾壹走后,新上任的白无常孟何也认识,那鬼也是干脆的喝了孟婆汤便走了,没几日孟何再见到他时,他已成了白无常。
白无常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想来是新继任的孟婆,怪的是孟何并未见过她。嗐,想必是他不在黄泉的那段时日来的鬼吧。
“这是新来的孟婆,孟婆你同她讲讲孟婆汤如何熬以及黄泉的规矩。”白无常往后站了站,将那女子往前推了推。
孟何还是被唤作孟婆,这冥界没几个人叫他孟何。
孟何领着那女子进了熬汤的内厨,挨个地指给她看:“这口锅里熬的便是孟婆汤,从前我熬的时候总会多放佐料,后来我写了对照表,放在锅边柜子的最左侧,你若是一时半会记不住该放多少料,便可拿来看一看。若是连这个放在哪里也忘了也无妨,左右黄泉时间久的很,你可以将孟婆庄的后厨翻个遍慢慢找。
“做了孟婆之后可以用一些法术,不过变出来的东西多是与孟婆汤分不开的,我从前本想变个扇子出来,没成想变了个舀汤的勺子出来。”
“每日估摸着鬼送的差不多了,要记得将孟婆庄的门关好,孟婆庄关了门黄泉才会入夜,若是不关好门,便会有鬼在你睡的正香时进来吵你。”
“若是有鬼不愿意喝孟婆汤,要赖着不走,不可以留他,威逼利诱怎样都可以,一定要让他喝了汤走,否则阎王要罚你。”
……
孟何絮絮叨叨讲了许多,新任孟婆看起来很认真,一直没有插话。孟何带着她遛完了整个孟婆庄她才道:“方才我跟着白无常来时并未撞见什么别的鬼,这孟婆庄怎的夜没见到其他鬼,平日里我都要自己待着吗?”
不是,还有忘冥。这话刚要脱口而出,孟何便及时改口了:“差不离吧,白日里会有鬼来,你可以同鬼说几句话,切记不可留鬼过夜便好了。”
“这么大的黄泉,夜里只有我自己吗?”
“再过几日若是黄泉边界有一个叫忘冥的艄公过来找你,你可同他搞好关系。他若是愿意常来找你,也是好的。”
“为何要过几日?”
“大概……嗯。我听说忘川河边的艄公也要换人了。”
“哦。”新任孟婆并未追问下去。
白无常还站在大堂内等着孟何,他还要带孟何走。
“何夏,喝下孟婆汤便随我走吧。”
白无常唤了他生前的名字,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孟婆了。
“孟婆!孟婆何在!”
堂内闯进一个大汉,撸着袖子大着嗓门便一路嚎了进来。
“我在,我……”我在,别嚎嚎了。何夏惯性开口,话未说完便收了回去。
“我在我在。”新任孟婆上手倒挺快,见有鬼进来赶忙迎了上去。
没多久新任孟婆便端了两碗孟婆汤出来,一碗给了那壮汉,另一碗自然给了何夏。
新任孟婆刚上任,是以锅里的汤还是何夏前不久自己熬的,是无比熟悉的,如今要自己喝了。
孟婆汤当真是个好东西,一碗忘前尘,一碗忘死后。
何夏端着汤,终是一饮而尽,往事尽忘。
—
忘冥坐在小院儿里的樱桃树下,他法力不济,樱桃树早已败落,再结不出果子来,叶子也开始枯黄掉落。
树叶落在忘冥身上,他并不伸手拂去,只一直盯着黄泉的方向看。他好似已经保持这个动作许久了,终得见黄泉内起了一阵沙尘又很快平息。
他起身走出了忘冥司,驾着云便离开了冥界。院儿里樱桃树方才还在掉落枯黄的叶子,顷刻间便好似不曾存在过。
—
“当真要如此吗?你可想好了。”竟是候期在说话。
“想好了。”池上离开黄泉后便直接来找了候期,此刻正站在候期的对面。
“你又是何必,待他来日重新投胎为人,你大可去凡间看他,到时还可同他讲话,不好吗?”
“若是他还记得我,那这样便是极好的。偏不是,他不会记得我了。他忘了所有只我记得,这种痛苦我已承受了这许久,不想再受了。况且他重新投胎为人,便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命很好,会娶妻生子,一生顺遂,我……如何能亲眼见他娶妻生子,满心满眼皆是她。”
“可……”候期还想再说些什么。
“你放心,我也不是白白把原身给你的,虽说他往后会顺遂许多,但也保不了冥界办事时有一些什么小差错,到时还请你多照应着。”
“你可以自己照应,我每日忙着寻纪淮还不够,没空替你照应。”候期语气并不好。
“好了,实话同你说了吧,我本就大限将至,一个神官却在冥界待了这么久,又时常受些冥界的刑罚,撑不住了,就趁我还能活着的这几天,便宜你了吧。”
“你说什么?!”
池上没有接候期的话,候期只得又道:“你死后,会入轮回吗?若是入,我去找你,说不定可以在你危难时帮你化解。”
池上道:“谁知道呢,我从前也没死过。若是入了轮回,你也不必特地去找我,有缘遇到的话,再说吧。”
“我变回原身最多可以聚魂魄二十年,若是二十年纪淮还没回来,你再另寻他法吧。”
不待候期再说什么,池上已自行变回原身。
“多谢。”忘冥神识飘散前好似听见候期道了句谢,心中闪过什么念头。不过,不重要了。
—
不多几日,忘川河来了新的艄公,也叫忘冥。
哦,错了,忘冥本就是个官职名,同孟婆一样,至于是谁人担任此官职,无人在意。
至此,天界、人间、黄泉再寻不见神官池上、孟婆孟何,若偶有重名者,大可不必多加关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