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乾承帝都被传染了,看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
闻弛笑着求饶,还往床上躲。乾承帝玩心起来,扑进去就抓着他作势还要给他涂,闻弛便大笑着拼命扭头,还伸手去挠乾承帝。
两人像一对无忧无虑的孩子,在床上嘻嘻哈哈打闹起来。
把外面的宫人们都听傻眼了。
这晚乾承帝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寝宫。
坐在这个比以前安静了许多的地方,乾承帝耳边却似乎依旧回响着刚刚那人沙哑又似乎带着无限快乐的笑声。
好像这儿又重新回到了三年前,总有个小人每每得意时,用怪异的声音“嘎嘎”“咔咔”地笑,笑得所有人都忍不住跟着它一起乐。
这么想着,他又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预留着对方手腕上那柔嫩滑腻的触感。
他知道,那不是对方真正的触感。
可他还是忍不住将手举到鼻尖,嗅着上面与那药液相似的味道,嘴角慢慢勾起一道温柔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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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日,京中孩童纷纷唱着同一首童谣:
“大疫起,阴氏出。
十三城,累荷度。
治疫功,造浮屠。
却不如,青芝山
割敌首,取荷度
扩土功,不世出。”
当这首童谣传到阴氏耳中时,阴氏的人就忍不住了。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说大师兄治疫救人无数的功劳,还不如那郁青芝!”阴氏的小师弟阴封愤愤道。
脸上带着颗泪痣的女孩双眼红红,“我们下山治疫,是为了不想让大师兄的心血付出流水,可这帮人竟然还将荷度的瘟疫归罪到师兄身上!”
阴封接口道,“大师兄为了西境的瘟疫,连命都豁出去了,竟然还被人这样泼脏水!若是当初瘟疫没有治好,整个丰朝早就都没了,还哪儿有他们今日的好日子过,哪儿还轮得到他们青芝山来逍遥!真是欺人太甚!”
当初领头要给乾承帝好看的阴氏第四十四代中的老九,阴制阴沉着脸,冷笑道:“那就让他们都尝尝瘟疫的滋味,也好反省反省,到底什么功劳才最大!”
“胡闹!”四十四代中的老三怒道,“大师兄在的时候就说过你做事过于偏激,不计后果,容易给自己招致祸患。现在大师兄走了,他的话你也忘到脑后了吗!”
阴制一听这话,就红了眼,再不吭声。
老七此时才开口,“小九的办法是不对,但他说的话是没错。我们不能对这个谣言坐视不管,让那些人毁了大师兄的身后名。”
“那你说怎么办?”老三皱眉问道。
“那狗皇帝不是一直想召见我们吗?我们就去会会他!”老七冷笑道,“他不就是想用我们吗?那就让他付出点代价——反正这疫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治,为什么不问他拿点好处来?”
小师弟阴封一听就炸毛了,“我才不想跪他!我吃了他的心都有!”
老七翻了个白眼,“蠢货!那你就不能第一就要个不跪的特权?”
阴封一怔,“这也行?”
在场的唯一的女孩小八忍不住被他逗笑了,随后想了想却说道:“我们还可以要求他给大师兄正名——最起码,要说清楚荷度的疫情跟十三城没关系!大师兄治疫治得非常好,没有一点遗留,救人无数,他才是功盖天下的那个!”
老七勾唇,“还有那不要脸的青芝山,敢跟老子的师兄比功劳,老子要治得他们没脸出门为止!”
于是阴氏出来的人,兵分两路,一部分留下来继续清扫疫情的后续问题,另一部分则带着任务进京。
期间还发生了点争执,老七不想让老九阴制入京,说他“容易受激,被人利用”。
阴制当然不服,大闹了一场。
不过随后阴制回到自己的住处,对着自己的小厮,却红了眼。
那小厮便劝他,“主子您是真性情,大师兄在时,必也是喜欢您的,才会对您直言不讳。”
想起以前的那段日子,阴制老是阴沉沉的脸却也露出了笑意,“大师兄最疼我,说我最多,罚我最多,可若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却也是第一个想到我的。”
这么说着,他忍不住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好缓和自己眼中的泪意,“所以我这次才想去京城,替大师兄讨回公道。”
小厮叹息,“树欲静,风不止。”
一句话,生生把阴制的眼泪说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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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氏进京当日,乾承帝带百官出城相迎接,重视之意言于意表。
可谁知还没等他开口,阴氏老七硬生生带着其他人来了个三跪九叩。
当时乾承帝心中就咯噔了下。
随后阴七开口就是请罪。
巴拉巴拉一大通,中心意思就是阴氏治疫不力,没能一下山就治好瘟疫,才导致荷度平民遭殃,甚至军中都有几万人丧生。
乾承帝当然不会因此怪罪,“爱卿千里迢迢前往荷度治疫,本就是为国为民。治疫之事,亦不是一夕之事,便是有如此多人因此丧生,可亦有更多人因你们而活命,阴氏一族只有功,无过矣!”
“草民们有过!”阴七却不想就此略过,跪在地上坚持道,“吾师兄以命治疫,为救天下万万人,生生耗尽心头血将疫源困于漠岩,才有了丰朝之后三年的太平。可如今,我等却不曾为他守好这片太平,才让疫情再现!草民有罪!”
听到这儿,乾承帝不由叹息,“贵师兄心怀天下,有安世之能,失之,苍生苦也。”
被他这话一激,阴氏一群人中,立马有不少人红了眼眶。
阴七更是哽咽道:“大师兄是真正心怀仁善,从不求回报。草民等俗人无脸提效仿,可也必要以命相搏,彻底清除疫源,还苍生一个真正的太平!”
说着,阴七带着所有这次来的阴氏族人缓缓伏地,“请陛下严惩造疫之人!”
“请陛下严惩造疫之人!”
“请陛下严惩造疫之人!”
……
阴氏的最后一句话,久久回荡在京城外的天空上,惊起了一群停驻在树头的鸦雀,也吓人青芝山的人个个面色如土。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阴氏一族来势汹汹,不为其他,便是冲着青芝山来的!
郁雎回到自己在京城的崭新的府邸时,心中还在想着刚刚的事情。
阴师们与道师不同。
道师们从来有无数山头,不是他起便是你落。
可对于阴师们而言,阴氏一族从来是压在他们头顶的最大的那座大山。
几百年来,即便依旧有不少派系起起落落,阴氏永远屹立不倒。
就是郁雎自己,也是从小听着阴氏的传说长大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被阴氏树立为敌。
他只是——只是稍微贪心了一点——
他不想自己阴灵之道学得再好,也必须像他的父辈那样,对一个九品芝麻官都要恭恭敬敬,低头哈腰。
他不想无论自己有多大能耐,一个衙役也都能对自己颐指气使,甚至在武英帝之后,受到道师们打压的他们,日子拮据得还不如一个小小富商。
明明他们能够撒豆成兵,缩地成寸,为什么道师们能被尊为国师,他们却只能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不甘心。
所以他早早下山,想方设法想要被人慧眼识珠。
他四处下注,就为了能有一天鸡犬升天。
所以当他终于由于一个女人而得到了乾承帝的重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展示自己的才能,让他知道他不止是顾凝芷的师父,他能带给他的是他远远想象不到的!
也所以,他不满足于只被用来对付荷度的蒙脱脱,他还想加入到更辽阔的战场,让自己成为一把乾承帝不可或缺的所向无敌的矛——
“父亲,阴氏不会已经知道荷度的瘟疫是我们下的了吧?”郁雎唯一的儿子,郁纬满脸焦躁地问道。
郁雎一脸平静地坐下,缓缓喝了口茶。
郁纬却忍不住再次开口,“父亲——”
“怕什么,”郁雎却淡然道,“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到了如今你还不清楚?”
说难听点,乾承帝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帝王。
他心中哪怕有那么一点公正,便也不会到了如今还对之前的事情一声不吭了。
“我青芝山可有上千阴师为陛下效劳,阴氏能给他什么?今日磕个响头,明日他们就甩甩袖子走人了,陛下要东征,东海有火器,到时还不是要用我们!”郁雎冷笑道,“阴氏不出世的族规,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没了我们,陛下能用谁——”
第39章
听到阴氏入京的消息时, 闻弛正在穿着玉制人偶的皮,趴在人形身体的脸上一块块挖开往里面添加灵路。
这又不是真的血肉自带神经和血管。
为了能够让上面的五官作出表情来,光让乾承帝刷肉是不够的。
而这些, 闻弛当然不会让乾承帝知道。
只是随后, 他倒是对一旁的常小岁笑道:“不愧是阴氏, 果然嚣张。”
“虽然嚣张, 却有些过于鲁莽, 主子一个童谣便轻轻松松将他们引入京中。”常小岁半跪在床边,帮着闻弛休整脸上多余的凝膏。
闻弛摇头, “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把握,试试而已。”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光这些,阴氏在乾承帝心中的分量依旧是不如青芝山的。这段时日我让尚奎做的那个招商会怎么样了?”
“来了不少人,尚奎说其中有不少是能用的。”常小岁看着闻弛道。
闻弛笑了, “那咱们就可以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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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乾承帝回到宫中刚坐下, 他便开口问道:“荣显回来了吗?”
常明面露微笑, “他就在外候着。”
乾承帝是在理政殿接见的荣显。
那是一个年轻人, 甚至有些过于年轻,看起来似乎只有十五六岁, 而那脸竟与阴九的小厮长得一模一样!
他一进来,就撩衣下拜。
乾承帝上前便扶住了他, “阿显, 快起来。”
荣显站起, 红着眼睛说道:“陛下,臣,幸不辱命!”
乾承帝看着多年未见的下属, 双目也有些发红,“你能劝服阴氏下山,百万民众便能幸免于难。阿显,丰朝得卿如此,民之幸也!”
听到乾承帝的这句肯定,荣显的脸一下子由于激动胀红起来,红着眼睛又要拜下来。
乾承帝扶着他两人一起如老友般并排坐下。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荣显说了些几年前被乾承帝派去迁入阴氏后的种种。
“那阴氏四十四代大师兄在众师兄弟中颇有威望,臣只是在九阴耳边提几句,他便闹将开来,竟又不少人应和,与他一起下山来治疫了。”荣显笑着说道。
乾承帝却摇头道,“潜入阴氏九死一生,颇为不易。卿之功,实盖世也。”
当初他派出的人何止上百,可真正留下的却只有荣显一人。
荣显自己也感慨,“阴氏外紧内松,入了门倒好过许多。”
可惜他那些同僚,却是一个都没剩。
不过随后他又高兴起来,“陛下好计谋,臣本想着若阴氏不肯入京,臣只能再多劝劝阴九,可便多少会露了行迹。谁知臣正要行动,那童谣却已传入阴氏耳中,他们反应巨大,一下子便决定入京了!”
乾承帝怔了怔,随后才反应过来笑着道:“这倒不是朕安排的——”
两人不知不觉又聊了许久,荣显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盒子又跪下了,“陛下,臣无用,无法找到恢复人偶的法子。”
乾承帝将人扶起,接过盒子打开,怔怔看着里面——那是三年前他让人给荣显送去的一颗阴灵珠。
“阴九说原本便没有会自如行动的人偶,多半是有人操控的。”荣显斟酌着说道,“只是要找到操控的人倒也简单,他教了我个法子。”
荣显说着,拿出了一个小盘子。
“只要将这颗阴灵珠放入这个盘子中,一旦靠近那个曾经操纵过它的人,盘子上的针就会自动的动起来。”
乾承帝猛然抬眼,眼睛看着那个小盘子,好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道:“那如果再次遇到那个人偶呢?”
荣显一愣,想了想说道:“应该——也会动吧?”
乾承帝坐在那边沉默了许久,良久,他忽然开口道:“常明。”
常明接过东西匆匆出去了,荣显一脸莫名地陪着乾承帝又坐了许久。
终于见到常明回来。
从常明进门的那一刻,乾承帝的眼睛便一直死死盯着他,连荣显都感受到了周围紧张的气氛。
他跟着看向常明,却见对方捧着那个盘子跪到乾承帝面前,略带笑意地说道:“恭喜陛下,明珠复还。”
荣显还没明白什么意思,转头看向乾承帝。
却见对方自常明离开后便一直直挺挺立在那里的背部,终于放松似的向椅背靠去。而后他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荣显一下反应过来,站起身跪下道:“恭喜陛下,失而复得。”
乾承帝拿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靠在那里微微笑。
好一会儿,他忽然坐起身道:“是把常小岁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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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又一年的冬天,屋外落雪纷纷,屋内却分外暖和。
常小岁前脚刚走,乾承帝便又来了。
最近乾承帝来得频繁,以前也不是天天来的,偶尔忙的时候他会让常明过来跟他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