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容颜,熟悉的身姿,寥寥几笔,风节贯骨。
当第一缕清风吹拂过肌肤,灵魄饱满,生命力旺盛,南钟意知道自己得救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听闻那位名动天下的露陌仙君独自离开了九天,以走堕仙台这种残酷到决绝的方式。
他毫无停留,毫不留恋,舍了半身仙骨,又被煞气灼伤眼睛。
而自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永以此绝,椒阳殿再不提露陌!
后来,自己多次到露陌峰去,那儿荒草满庭,鸦雀稀闻,拈来棋局无人共享良辰。
天地间便再无他的消息。
真真无处提起。
鹿野台一别,如今已逾百年。
年少的他们,也曾意气狂狷,山梨南风各占一半,千里长路或是万丈山川,一朝携手即刻踏遍。
后来得授夔龙,遍邀仙尊,揭启天榜抬头看去,各自望他姓名列于魁首。
多年之后的重逢,他却是盲了眼睛,对面不识地自己......
漫长的愧疚,无尽的歉意,日复一日的思念,乍然相见的欣喜,目睹他对仇人的温和举动。
这些情绪堵成了一团酸涩的棉,牢牢地梗在南钟意的喉头,他艰难启齿唤道:“殉玉......”
杜梨呆了呆,不可置信的样子。
殉玉剑的流苏在风中飘动,杜梨低头回想方才自己与那人对招的感觉,面上渐渐露了几份喜色,急问道:“钟意?是钟意吗?是你吗?”
“是我......”南钟意眉目揪然,心痛难忍。
杜梨心神一震:“钟意,真是钟意,多年不见,你可好吗?”
“我很好,听闻你在敷春受了伤,现下身体可大好了?”几步之隔,南钟意的声音有些颤抖。
敷春城之战,铰牙璃龙大破攻城军阵,其上书“风火山林”,第一时间,南钟意就反应到是他。
终于有了他的消息,南钟意急忙来寻,又徘徊踌躇不忍相见,自己当初犯下大错,如今有何颜面再见他......
“多谢你挂记,我如今已经好了。”故人许久未见,今朝相逢,杜梨亦是十分动容。
“咳咳咳......”见到杜梨,几度心绪沉浮,再也控制不住罪孔雀,南钟意咳了起来。
空气中隐隐一股甜蜜的味道,方才和钟意对上了招,发力之下,发现他身体有些不足......联想到晏兮能从他手上逃出来......
是用毒了。
杜梨上前一步,封住他几个大穴,阻止毒药扩散,然后回身,蹲下身问晏兮:“解药呢?”
晏兮眼见二人相认,他有些着慌,赶忙死死抓住杜梨的手,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令君你......你别误会,我不想杀他,他太厉害了,我打不过他,我,我只想活......”
杜梨抽回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声音温和又不容置疑,“给我解药。”
晏兮狐疑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南钟意,取出一个小瓶,放在了杜梨手上。
南钟意服下解药,大雪天里,他头冒蒸蒸热气,那股黑线随着蒸汽渐渐挥发开去。
罪孔雀褪下,南钟意重新凝聚了涣散的眸光,扶着浮筠一阵喘息,眼见杜梨有条有理地控制毒伤,又神志清楚地向魔头讨要解药,再从容地替自己解毒。
南钟意确定了,纵使多年未见,他还是那个上善若水,光明磊落的露陌仙君,千山万水走来,他并没有丝毫改变。
可是南钟意却是不想相信了,他心血沸腾如同万千蚁噬,又怒又惊又痛,殉玉他是清醒的,他并没有被蒙蔽......
此时即便他再不愿意相信晏兮说的话,心中却也是疑了起来。
南钟意指着晏兮,咬牙问道:“殉玉,你可知他的身份?”
“我......”杜梨顿住,他朝晏兮的方向转了转。
晏兮死攥着手,眼睛不敢眨,盯着令君。
杜梨转过头,面向南钟意,面色平静:“是,我知道,他叫晏兮,小字三白,生于槐阳天锻。”
“那他和我说的那些话,”南钟意眉目揪然,抑声问道:“......那些话是真的?”
“不干你的事!既然已经断了来往,你也不要先吃萝卜淡操心!”晏兮喊。
杜梨移了一步,挡住南钟意的视线,面露些许感愧,亦坦然道:“我与晏兮两情相悦,已经互许生死......钟意,都是我的错......”
南钟意后退一步,头脑内嗡嗡震响,他把浮筠撑在冰面上,站稳身形。
看殉玉的神情,再看殉玉护那魔头的样子......
南钟意仿佛被一个大毂罩住,有那么片刻的窒息,他痛地几乎呕血,“殉玉,你好糊涂啊!有匪君子,如琢如磨,你怎可不爱惜羽毛!”
殉玉剑映着冰面光华更甚,潋滟生辉,杜梨默默片刻,只说:“钟意,对不起。”
“令君不要和他道歉,你不欠他的!”方才听杜梨说两情相悦的时候,晏兮的目光就已经痴了。
纵使伤痕累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整颗心蓬蓬地涨起来,欣喜又甜蜜。
令君......他承认了!
他向旁人承认我们的关系了。
南钟意嫌恶地瞥了一眼晏兮,那魔头被自己所伤,喊话间身上几道伤口又是汩汩渗血,都这样了还不知道闭嘴调息。
“好!”南钟意怒极反笑,“既然你知道他的身份,想必也是知道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今天在这里,我便要取他的性命,用他的血来祭祀我椒阳殿横死的无辜袍泽。我要杀他,殉玉,你要如何?”
杜梨手握长剑,从他发白的指节与紧蹙的眉宇可以看出,他此时内心剧烈的挣扎与煎熬,他低下声音,带了一些央求之意,“钟意,晏兮害了你满殿亲兵,也害了你,说什么都不能弥补,他罪孽深重......晏兮他从小磨难,行事任性,我知道你心中有气,这浮世艰难,如果钟意同意,就由我来替他承担。”
“杜梨,我草你祖宗十八代!”一声暴喝,晏兮猛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想去拉杜梨,孰料脚下一拌,他重重地砸在冰面上,瞬间磕得头破血流,晏兮扒着冰面,拼尽全力撑起身体,大声叱骂:“杜梨,你在说什么下烂到阴沟里的鬼话瞎话!我烂命一条,死就死了,我做的孽凭什么要你承担!你给我回来,我说不许你去,听见没有!”
顷刻间,南钟意亦是勃然怒起:“你来替他?你凭什么替他,我椒阳满殿袍泽泉下有知,因为你的替死,难道就能瞑目吗?”
寒风凛冽,侵蚀眉骨。
二人每一次的相聚都是无限快意,月下对饮,醉卧瀛洲;并辔同游,畅谈理想。
今朝重逢的喜悦,却是如此短暂,而后被一波一波的苦涩吞没。
杜梨没有回头去看晏兮,他语气轻缓,又无比执拗地说:“还请钟意同意!露陌不甚感激。”
晏兮把短匕比在了自己脖子上, 当初令君对他说,拿了鱼符,就等于要一起承担今后的路,同生共死。那时晏兮高兴地不行,可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晏兮却是一百个一千个不肯。
他可以和令君同甘,也不怕和令君共苦,可是要令君替他去死,晏兮恨不得自己先死了,他双目赤红:“杜梨,你要是敢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你要是再动,我现在就自尽在这里,我说到做到,你给我回来,你听到没有!”
一根地缚锁破冰而出,缚住了晏兮的手腕,可怜他受伤颇重,连这根小小的地缚锁亦不能挣脱。
同为夔龙,见曾经的挚友如此放下身段,对着自己低声央求,南钟意宛如摧心剖肝之痛,他喉头一酸,强忍哽咽:“你还记得得授夔龙纹时,你我的盟誓么?”
“天地正气凛然,黑白是非分明,人鬼贵贱平等,日月光阴磊落。”杜梨一字一句咬的很重,泣血般说来:“身为夔龙,身负昊正万道的重责,须得自持端庄,平和包容,为大道而正身。”
晏兮趴在冰面上,眼见骂人没用,自己又被这该死的地缚锁捆住,他心如灼火,转而带着哭腔和杜梨哀求:“令君,求求你,你回来好不好,我不要你替我去受罪,我生下来就是破破烂烂,我这条命,早就该死了,已经让我多活了这么久,是我赚了。我活得够够的了,现在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好令君求求你,你回来啊,我求求你了......”
“是啊,”南钟意见挚友记得从前的话,如常道来,他神色稍缓,劝道:“世间分道者多,不要再多你我一个。殉玉,如今天地涤清,万物修养生息,天帝亦是不愿三界再动干戈,你想要的天下太平,四海昌明就快实现。
乱世用重刑,盛世施仁政,你多年修道,有治世之才,你我一起回九天去,共启太平盛典,共渡海晏河清,可不好啊!你留在这里,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啊!”
一个是此生挚友,一个是心头至爱;
一边是所求理想,一边是心意悸动;
一个站在身前苦苦相劝,一个趴在身后哀哀相求;
一个风雨兼程,说过初心不负,一个相伴相护,许下一世之诺;
杜梨站在中间,一颗心左右触籓,进退两难,此生第一次陷入了如此尴尬难堪的境地中。
杜梨惶然抬头,细雪纷纷,覆盖眉目,他站在那里,如岸边那不肯倒下的芦苇,柔顺中隐含傲骨,以无穷的韧性醉倒了北风。
那年鹿野台上,钟意怀拥白雪,凄然落地;去岁晏兮骨醉冰雪,剖白心意,又是一年冰雪季......
岁月的巧合,真的要如此贯穿首尾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算是令君的正传。
虐吗?
不虐吧!
可以和我一起玻璃渣里找糖吃。
昨天改出来先给闺蜜看,闺蜜竟然说不敢看
这明明很甜呀!
晏梨党也是这样认为吧。
我的糖点真是奇怪了。
☆、碎骨来赎
半饷,杜梨轻轻叹了口气:“抱歉,钟意,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难道你忘了从前的理想吗?!”南钟意怫然,那声音像是被喉管压过似的,既悲且怒。
“不!我没有忘,一刻都不敢忘!”杜梨亦提声,只是声音像个踉跄的人,猛然涌起喉头,又沉甸甸地伏下去,“匡扶正道,以身戮恶,我怎么会忘,我哪里能忘......”
最后杜梨轻轻地说:“只是钟意,我已经习惯了现世的生活,我再不能回去了。”
......
风中,短暂的沉默。
南钟意咬牙:“好,既然你不肯回去,又执意替那个魔头偿罪,那么拿起剑来!今日,若是折在殉玉之下,我椒阳殿心服口服,没有什么好说的,露陌,来吧!”
话已至此。
庄严肃穆的夔龙纹炙热地燃烧起来。
殉玉剑与浮筠剑甫一碰撞,就荡起了激烈的火花。
这两柄剑曾经无数次碰撞过。
花前月下,他们对剑喂招,互相指点;乱世江湖,他们比肩仗剑,携手天涯;金戈战场,他们都曾把后背留给对方,剑尖指向共同的敌人。
独独没有对峙而立,相成敌手的时候。
额头的夔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各自在对方身后浮起了一只黑色四脚的夔龙兽,光芒中,两只夔龙咆哮着,撕咬在一起。
光芒散去,殉玉剑深深扎进冰面,剑柄犹自震颤不休,晏兮的心提了起来,他瞪着眼一动不敢动。
浮筠带着一抹流霞,比上了杜梨的脖子。
杜梨闭上了眼睛,等着南钟意来了结他。
他等了很久,浮筠迟迟没有砍下来。
“殉玉。”南钟意颓然撤了剑,叹了一口气:“你以剑为名,今日全无战意,那就不要让殉玉与浮筠失望了。”
南钟意提剑,转而对地上的晏兮说:“晏三白,你我有隙,身为男人,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牵扯旁人。
昔日你屠我殿兵,伤我灵魄,如今你受了伤,灵力不足,我也不欺负你,今日你我都不用功法道术,只是对剑比招,是死是活,各安天命,谁都不能有所怨言,你可敢答应?”
杜梨上前一步,急道:“钟意,晏兮受伤颇重,怕受不了浮筠的锋锐。”
晏兮受了伤,南钟意也中过毒,两人此时身体状态都不是最佳。
但是论灵力,论底蕴,南钟意不知道比晏兮强了多少,两人动起手来,晏兮毫无胜算。
此时南钟意提出不用功法道术,只单纯和晏兮用各自的武器拼斗,纵使他和晏兮血海深仇,这已经是看在杜梨的面子上,做了很大的让步了。
“晏三白,我说的,你答应不答应!”南钟意再问。
晏兮梗梗牙,慢慢地爬起来,他挣脱了地缚锁,走近一些。
他把大氅脱了下来,抖掉上面的雪花,盖在了杜梨身上,同时看他的神色是那么温柔。
杜梨无言地拿过短匕,面色是克制的宁静,他用自己的袖子仔仔细细擦了擦缦胡缨的刃身,放到晏兮手上。
“有什么不敢答应的,有仇报仇,生死有命。”晏兮走进了江心的位置。
这是对战的场。
南钟意冷哼一声,寒芒一点,随后剑舞如风,晏兮握出缦胡缨,挡过了南钟意出手的第一招。
脚筋被伤,只这一下,晏兮马上就站不住了,他单膝半跪在冰面上,剑气与剑力磕下来,底下坚硬厚实的冰面碦碦破碎。
此时杜梨在这里,他那些诛心的话,已经不好再说,南钟意吃过一次暗亏,屠神之毒再没有发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