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兮抓着食盒,慢慢地爬起来,他定了定眸光,只见江边芦苇枯萎倒伏,其中,走出一个神情冷峻的男子。
他身着雪纱紫铢衣,背负屠世异兽榜,腰间是麒麟踏云的禁步流苏。
整个人透着一股雪压劲松的霸然傲气,端的是天尊下凡,无人能出其右的神姿高彻。
他的眉眼间隐隐有一股悲天悯人的味道,这种感觉晏兮只在杜梨身上看到过,这个人和杜梨给人的润泽感不一样,此时他漆黑的眸中,燃烧着一把没有温度的火种,聚凝着冰凉又尖锐的穿透力。
只消一眼,晏兮就感觉已经被此人深深贯穿。
晏兮吊儿郎当地打招呼:“呦,我当是谁,要做这个半路劫道的响马贼,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椒阳仙君,仙君莫怪,小人身上只剩这半吊子钱了,如果你还没吃早饭……”
晏兮皮笑肉不笑,甩手丢过去一个钱袋,“这个给你,自己到前方的茶摊上吃去,我这里,没有你的份。”
那柄剑的剑身如同霞光呵成,绯丽肃杀。
长剑一挑,钱袋破碎如齑粉,而愤怒之情几乎要将那人的方寸之眸挤地爆裂。
他至死都不会忘记,四殿酆都,这个男人肆无忌惮地屠杀座下亲兵,践踏他们的尸体,这一切的一切发生在自己面前,可是自己无能为力。
身为将领,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统领的亲兵被敌人歼杀,而自己却被鷇印压制地无能为力,对于气魄射目的椒阳仙君来说,如此窝囊,无异于凌迟般的侮辱与折磨。
南钟意深深震惊,他不意还会见到这个人。伤愈后,他也曾找过酆都要人,酆都报魔头晏三白葬身乱军,尸首不得拼全。
原以为此仇难报,不能为逝去的弟兄讨回公道,没想到在这里,能再见此人......
但是,更令南钟意震惊的是,此人竟然与自己的挚友杜梨在一起......关系看起来还颇为密切。
南钟意铁青着脸色,出言诘问:“你这魔头,为何和露陌仙君在一起?可是你隐瞒自己身份,欺骗了殉玉!”
那个钱袋是杜梨给的,眼见被劈成齑粉,晏兮懊恼不已,不应该把它丢出去。
“你见过他了?”晏兮眯起眼,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诡异笑容。
他可不认为南钟意是来叙旧的,当年自己屠杀他那么多门人,他半条病也折在自己手上,两人说是血海深愁,也丝毫不为过。
这个人和杜梨关系匪浅,一起得授夔龙纹,从前在九天也是要好地很......
南钟意见他没有回答自己的话,强压着怒火又问:“你和殉玉是什么关系?”
晏兮暗暗舒了一口气,听他这语气,应该是没见过,自己这些天都和令君在一起,想是南钟意看到了什么......算他还有点良心,没有直接去找杜梨求证。
晏兮嗤然一笑,阴着声说:“怎么?想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自己怎么不去问他?告诉你,我们现在可是那种不一般的关系。”
晏兮皱皱眉头,不屑道:“你当初既然和他决裂,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也管不着了,现在也不要殉玉殉玉地叫他!”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几个月,看见南钟意来的那一刹那,还是忍不住:阿西吧!
☆、诛心
殉玉是杜梨的小字,晏兮一直不喜欢这么唤。
他觉得这两个字太过悲壮,不合适令君。
当年,也是这样阴冥冥的天,铅色的云层里仿佛积攒着下不完的雪花,自己悠悠灵魄就要散尽,昏迷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椒阳殿再不提露陌!
这句话亦成了南钟意毕生之痛。
此人知道自己和殉玉说过的话,关系绝非一般,殉玉又怎么会什么都和他说?
晏三白其人,南钟意亦是有所耳闻,此人诡谲狡诈,阴邪毒辣。可是不知使了什么花巧手段,殉玉最是仁慈,焉知被他怎样蒙蔽。
法者禀公执法,持正卫道,对待宵小奸邪,浮筠剑下,绝无姑息!
今日先拿下他,殉玉那里......找个合适的机会问清楚,若他不愿见我......
此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南钟意浑身的血液像沸腾着的开水,带着一股不能忍受的怒气,一直流到手指 。
于理于法,今日碰到晏兮,南钟意都决计不会放过他。
霞光一转,浮筠剑劈斩而下,浩大刚毅的剑气袭至,晏兮手持短匕左遮右挡,火星四射中,几招没架住,胳膊与双腿已经被剑气划伤。
晏兮吃痛,手一松,食盒掉在了地上。
冰面上凉,食盒掉在这里,没一会就该冷透了,晏兮伸手想去捡,一道剑意追踪又至,准确地劈在他的手腕上。
义骸上立刻出现了一道半寸深的划痕,没空理会食盒了,晏兮闪身躲过,卸下损坏的义骸,重新装附上一条新的胳膊,没了食盒,晏兮双匕入手,“铿铿”挡过南钟意两道剑意。
“奇技淫巧!”南钟意哼了一声,他的剑法快似流星,勇猛飒爽,连连出招,压制地晏兮只有躲地份,没有拼地份。
晏兮心里凉成一片,自己本就打不过令君,和他齐名的南钟意照样打不过。
若是析骸在手,恐怕还有一搏之力,可是析骸早已......
晏兮逮着空隙,跳远了一些,明明是戾气满身,脸上还能笑出来,“你不是想知道,杜梨和我是什么关系吗?我现在就告诉你,他和我是亲密地不得了的关系,他已经爱上了我,我劝你,如果真的是为了他好,就不要来打扰我们。”
南钟意目燃赤火:“休要辱他!殉玉光明磊落,怎么会对你有了私情!”
晏兮跳着闪过,偏着头嬉皮笑脸道:“他当初知道我的身份,也是想杀我来着,说是为了椒阳仙君南钟意报仇。你看看我的傻令君,别人都不要他了,他还想着人家,要是我,早就管他个九曲十八弯了。
可惜啊,我后来受了几次伤,又帮了他几次,我们令君最是良善不过,他忍不住心软了。你看,他被我压在身下做了那种事情,还是舍不得杀我,即便他想杀我......”
晏兮轻轻地抚摸着胸口,那里曾经被殉玉剑贯穿。
晏兮心中涌起一阵甜蜜,他颇有些得意地说:“即便他动了剑,也舍不得下重手。我牙疼,他会哄我;天冷了,他会给我添衣加被;我馋了,他会给我买橘子饼,你看,他是不是爱我爱地不得了,你和他这么久没见,又拿什么和我比!”
南钟意青筋暴起,气涌如山,手下连连狠招,“魔头,你竟辱他至此!”
晏兮左躲又闪,颇为狼狈,但是嘴上仍然是不肯放过,“可不光我的事,这就要怪你了,伟大的椒阳仙君。我这个傻令君,从前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多少人想与他结交,他唯独把你放在心上,可是你问问自己,对他说了什么,你对他说了那样的话,逼得他灰心,逼得他丧气,你以为他走堕仙台是因为九天不容?
晏兮见南钟意如此气急败坏,没来由生出了几分畅意,他桀桀冷笑,呲牙质问:“你有没有想过,是因为你那句‘椒阳殿再不提露陌’,只有他走了,离开九天,你们才是真正分开,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可怜我的傻令君,一身的才华,这些年面都不敢露,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生怕别人知道了他的身份,困在一个小小的清河,做一个守城的冥官,出入连个跟随的尉官都没有,孤孤单单,无人供奉,神像破碎都没人记得给他补一补,这一切都是因为谁呀,都是因为你这个伟大的椒阳仙君!
你也不能怪我乘虚而入,这些年我们令君的苦,令君的寂寞谁能看得见,他盲了眼睛,那些低级的仙官,个个笑话他是个最低等的鬼仙,椒阳仙君,我记得,你的灵魄得以补全,是费了我们令君半身仙骨吧。
这个时候我出现了,就使了一点好,说了一点花言巧语,就让令君离不开我了,我看啊,他好不容易好了一些,就想和我过过安生的日子,偏偏你又要来搅局,如果你真的是为了他好,就应该祝福我们,乖乖地回你的九天去,何苦来当这个搅屎棍,惹人嫌。”
晏兮句句带刀,字字诛心,南钟意愤慨而痛心,如同骨鳗在喉,他悲鸣一声,这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浮筠剑劈开云层,挽着霞光澎湃斩来。
晏兮一瞥眼,那个早餐的食盒就在旁边,方才闪躲的时候没能护住,食盒的盖子松了,酒酿汤圆洒在了盒子里,冒着幽幽的热气,这样的天,暴露在空气中,一会儿就该冻结成冰了。
令君还在等着自己,等着自己回去。
总觉得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和令君慢悠悠地热一壶酒,围在一堆通红的柴火旁边,即便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那就是最好的时光。
清河就在前方不远处,马上就要到了,怎么能折在这里!
晏兮提起神来,连消带挡,斩破这一剑之势,同时他的身体也重重飞跌在冰面上,冰面破碎,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冰窟窿,晏兮扒着冰沿闪在一边,口中同时呕出大蓬的鲜血,身上脸上也被剑气切割出无数细小的伤口。
寒冬腊月,伤口还未来得及结痂,北风一吹,就已经冻上了,撕心裂肺得疼。
好在南钟意方寸大乱,虽然招招致命,关键时刻,却都刺偏了,晏兮也抓住空隙,得以喘口气。
怎会这样?!难道殉玉真的是因为空虚,甘愿被小人蒙蔽?
不会的,自己与他相识多年,互相引为知己,殉玉空明见性,仁心佛性,但决计是意志坚定,不是那等轻浮之人。
但眼前这魔头又说得煞有介事,不像全是扯谎,自己跟着他们也有了几日,眼见二人同进同出......
南钟意狐疑不已,晏三白口中所言,到底几分真,几分是假?
他心神摇曳,面前腾起一股黑烟,接着是一股甜蜜的气味,那个晏三白转身就跑。
“魔头休走!”浮筠一挥,晏兮栽倒在地,两边脚腕处各在冰面上拖出了一条血线,已经是叫南钟意伤了脚筋。
“你对我做了什么?!”南钟意阴沉着脸,眼睛却是赤红。
浮筠刺入冰层,南钟意抓着剑柄大喘了几口气,他发现自己双手已经动不得了,皮肤下一条黑线,顺着臂间往脖颈上爬,黑线开枝散叶,一根羽毛悄然绽放在枝头。
晏兮在冰面上挣扎了几下,想要站起来,脚腕处说不上有多疼,伤口处突突乱窜。
他把短匕扎入冰面撑着身子,喘了几下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去捡食盒。
“魔头,你做了什么?!”南钟意怒不可遏。
晏兮提着食盒,一瘸一拐地走到南钟意面前,他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别生气呀,肝火越盛,毒发地越快,这是罪孔雀,屠神之毒,椒阳仙君呀,你就在这冰天雪地里好好享受吧,一会儿你就会腐成一团烂泥了,我呢这就要回去吃早饭了,和露陌仙君哦,嘻。”
晏兮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 “这就是仙君口中说的奇技淫巧,可惜你就要死在这些不入流的奇技淫巧之下,再见......”
“九曜顺行,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南钟意紧咬牙关,夔龙纹现额,神力激荡下,硬生生将屠神之毒扼制在了脖颈之下。
长剑汲取天地万丈光芒,霞光啸成一剑......
晏兮瞳孔猛地收缩,炙热光芒在一瞬间夺取了他的视力,光晕闪烁间是一抹白色的衣角。
“铿”地一声,一柄身如冰棱的长剑与霞光碰撞在了一起,殉玉剑挑开霞光,下一招凌冽灵力覆盖剑刃,干净利落就要取敌人的首级。
作者有话要说: 晏兮,你这些年,光修炼的嘴吗?
☆、难钟意
此时南钟意一招即出,新力未生,眼见殉玉剑如行墨般削来,他罪孔雀压身,半个身体已经麻痹,如何能躲得开。
“令君不要!”晏兮猛地扑将过去,死死抱住杜梨的手臂,无比骇然地喊道:“你不能杀他!”
他踉跄着腿,见杜梨朝南钟意出剑,一瞬间毛孔倒竖,脊梁发寒。
南钟意死就死了,唯独不能死在杜梨剑下。
要是令君知道自己杀的人是谁,以令君的性子,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杜梨停了招,扶起扑倒在怀里的晏兮,感受到他手上冰冷黏糊的液体,面露慌张之色:“你受伤了?这是怎么了?”
他杜梨见晏兮迟迟未归,远处又传来一声沉雷般的悲鸣,如此的内力......难道晏兮遇到了什么强敌,心念一动,杜梨再也等不得了,拿上一件大氅立刻提剑来寻。
晏兮说不出话来,一阵急促的喘息,脚筋几乎被砍断,他再也站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杜梨身上。
杜梨扶着他在不远处的岸边坐下,大氅小心地裹在他身上,又帮他把风帽戴上,动作间,指尖碰到了晏兮的脸颊。
晏兮脸上全是细小的伤口,江面上北风轰轰,几乎轰麻了半边脸,现在一暖和,脸上火辣辣疼了起来,他轻轻地“嘶”了一声。
杜梨顿了手,心疼不已,他握了握晏兮冰凉的指尖:“你在这里稍坐片刻。”
杜梨提着剑站起来,走了几步,面朝南钟意,问道:“阁下剑气斐然,在下佩服,只是不知我的朋友哪里得罪了阁下,让阁下下此重手?”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