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用道术功法,固然是晏兮沾了便宜,但是实际对招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兵家用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份险,若是黑暗中,占据复杂的地利之便,可能晏兮还有些许胜算。
可此时偌大的平面之上,面对南钟意如同游龙的剑法,晏兮敏捷的身法完全被压制住了,手握短匕,他根本近不了南钟意的身。
因此十招之内,只有南钟意砍他的多,他砍南钟意的少。
晏兮提气闪着身躲过,胳膊上,大腿上又被紧接而来的剑气切割出两道痕迹。
剑气左一道右一道,刺在晏兮身上,南钟意泄恨般,并不着急要晏兮性命,而是一点一点地要他受苦。
这一剑刺在胸腔下,没入腹部,抽剑的瞬间,血液打在了晏兮鼻梁上,很快结成冰花。
晏兮疼得恍了神,喉咙里抑不住闷哼了一声,眼神一阵阵虚焦。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浮筠眨眼又到,晏兮赶紧“哐”“哐”两下挡开。
杜梨站在不远处,就在晏兮转身步入战场的瞬间,两行血泪扯了下来。
晏兮在冰面上打了一个滚,一剑掼来,刺进肩窝,重重砸入冰面,鲜血洇出,染红身下。
杜梨一动不动,凝聚着巨大的痛楚,强忍着崩溃,无声,满眼泪水,是最平静的失控。
是了,晏兮想,南钟意要杀我,他要报仇,令君和这一切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我死了,令君就回九天去。
九重天宵,露陌仙君,听着就多有威风。前面是清河,那里是什么地方,破败的神像,简陋的房屋,怎么看都不像是杜梨要去的地方。
是了,我死了,杜梨可以和南钟意一起,高高在上,受人敬仰,实现他的理想,什么尹君,府君,通通比不上他,这一切唾手可得,只要我死了......
晏兮想着,背上又是两道剑伤,他忽然不想抵抗了。
“铿。”短匕被磕飞。
南钟意气运全身,浮筠剑光芒大炙,酝酿着复仇的兴奋,霞光万丈之中,一剑裹挟着撕裂的劲气与盛大的杀气,势如长虹,直向胸口掼来。
晏兮对上了南钟意憎恶的眼神,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杜梨,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一朵轻飘飘的雪花,那么轻,那么温暖,飞了起来,然后狠狠拍在了冰面上。
身下冰碎如龟裂,龟裂连成一大片,整个江面横枝竖叉地裂开来。
全身骨裂如碎瓷,最后一剑,贴着头发刺在了晏兮耳侧,南钟意狠狠踹在他心窝上,将晏兮踹飞了出去。
南钟意飞身上了岸,红着眼眶,喉咙里嘶身咆哮,他提着浮筠,气震脚下,发泄着愤怒,冰面破碎如粉,露出底下暗流汹涌的水浪。
晏兮被拍在冰面上,最后一刹那,杜梨脚尖一点,拉着晏兮上了岸。
南钟意没再看晏兮,一个眼神都不再分给他。
混杂着愤怒的是无尽的愧疚,对自身,也是对枉死的袍泽。
南钟意垂眸悲恸:“椒阳殿重法、重理、重势。法者,中立去私,大道乃行,但对你,我不能......”
南钟意咬咬牙,“今日对战,胜负已分,各自生死有命,你带他走吧!”
杜梨愣了愣,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谢谢钟意,谢谢钟意,多谢钟意。”
杜梨扶起晏兮,走了几步,晏兮仿佛被抽了骨头,全身软成一根面条,挂在杜梨身上。
“殉玉。”擦身而过的瞬间,南钟意开口。
杜梨转头。
“许久没有对饮,今日漫天大雪,芦草醉风,亦如月苇堂,那是你求道的地方,你可愿再陪我喝上一杯。”南钟意的声音有些颤,他递过一个裘皮酒囊。
这样的天,酒只有盛在裘皮酒囊里,才不至于结冰。
那是杜梨理想开始的地方,月苇堂山雪无疆,杜梨于庭中埋下陈酒一坛。
少年高志,对师尊许下清明一生,实现抱负的诺言。
杜梨轻轻扶着晏兮坐下,接过南钟意手中酒囊,颤抖着行了一礼,坦荡而真诚:“钟意,请。”
南钟意行礼示意,两人同时仰头,一饮而尽。
南钟意哽了哽喉:“从前是我执念太深,殉玉,我向你道歉,露陌峰那一局棋,谁曾想,下到了这种地步。
南钟意停了停,“你离开九天之后,我再不饮酒,怕醉后失持,心事都与外人说......今日一饮,算是破了这个戒处。
“两头是路,吃一盅各分东西。”南钟意把酒囊摔在地上,“啧,巴山楚水凄凉地,清河县,我再不会来。
殉玉,你......你多保重!”
杜梨鼻子一酸,饶是习惯了隐忍,此时亦是面露戚色。
长久以来,不是不委屈的,多少次深夜引魂归来,一步一个台阶,碧山整整七百六十三级台阶。漫漫山道,清冷孤灯,辗转再难入眠。
“我只是得自己想得的。”杜梨哽着声,“不必抱歉。”
“钟意,你也多保重。”
杜梨再次扶起晏兮,一步一步地离开,雪已经下了很久,大路被大雪覆盖。
两个身影,一玄一素,慢慢走远了,目及之处,茫茫如盖,好像天地混沌初始为一,而后生玄素二色,不偏不倚......
南钟意独自一人站在大雪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发丝,眉毛、肩头覆了雪,他久久地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咬紧嘴唇,泪水却是流了下来,没有人能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
不是滋味~~
上一章我和你们说不虐,为什么,因为虐的在这里。
令君偏道家,遵从己心;晏兮偏墨家,器械机巧;南钟意偏法家,重礼重法。
虽然见了血,见了兵刃,但我觉得这章三人都是最温柔的时候,考虑的都是别人。杜梨面对的是死局,无论是哪一位死了,他都会心碎,但是最后他还是这么选择了,他要给二人一个公平。南钟意读懂了他,不愿他这样,所以最后留了手,成全晏梨。晏兮也读懂了令君,对令君的感情升华了,不再占有,而是选择赴死成全他的理想......
蜻蛉说檀景不曾笑过,其实真正不曾笑过的是南钟意,独来独往,孤单高傲,所以也是那么单薄脆弱......
最后,两头是路,吃一盅各分东西,巴山楚水凄凉地,清河我不会来......
写文的我真皮实,经虐,现在要缓一缓。
专栏里有一篇《我不是大哥大》,打算开坑,可以先收,不虐喜剧,真心的。
啊啊啊椒阳仙君,令君,小晏兮。哭会儿哭会儿~~~
☆、合卺
雪地上长长一条血,晏兮无力地撑开一丝眼皮,他艰难地抬手,擦去杜梨脸上的泪痕,轻轻地说:“令君,对不起。”
杜梨说不出话来,只是脚下抓紧,带着他回到马车里去。
杜梨生了一个火炉子,稍微暖和一些,荒山野岭,他赶紧先给晏兮做了简单的包扎,又把他冰凉的衣服换了下来,接着驾着马车去找医馆。
杜梨忙个不停。
晏兮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轻轻拉住他,“别忙了令君,我想和你说说话。”
“你今天不太好,好生休息,等好了再说罢。”
“没有时间了。”晏兮执拗地摇头,一遍一遍,魔怔似的说:“令君,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也是……我也同你一样。”
晏兮艰难展颜一笑,笑得很好看,明媚又带着孩子气,“令君,你知道吗,敷春船蓬,我们真正在一起那一夜,我哄你披了条披巾......你知道那是什么颜色吗?咳咳,就是寻常人家办喜事的颜色,你就和我成亲啦......很好看,令君,对不起,我又骗了你......”
晏兮本来是不敢说的,他不确定令君对他的心意,怕令君和他生气,但是亲耳听到杜梨说和他两情相悦,他确定了,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杜梨默了默:“骗了就骗了吧。”
杜梨拉着晏兮的手,感受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凉,仿佛全身热气一点一点地消散。雪下得太大,杜梨把大氅裹在他身上,祈祷着可以掖住一点温度。
风雪天,黄骢驹走走停停,拉车很是艰难,杜梨心里焦急一片,只不在晏兮面前表现出来。
晏兮紧紧攥着杜梨的手,带着哭腔哀声道:“令君,我不想死,我还没回到清河,才刚刚找到令君,我不想死,我想和令君在一起,吃最糟糕的茶饭也好,住最简陋的茅屋也好......可是老天爷觉得我太贪心,我不配,不让我这样活……”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低到杜梨快要听不到。杜梨伏下身体,伸手去摸,发现他泪流满面,脆弱地一塌糊涂。
晏兮迷迷糊糊,低低呢喃,他强挣着精神头,一会儿说:“令君,我死了,你给我烧点纸,我散给那些冤魂,叫他们别缠着我,我好赶紧去投胎,再回来找你。”
一会儿说:“不不,我罪恶缠身,下辈子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令君,我还是不想死,我想和你,和你好好的在一块儿......”
杜梨滴下泪来,心头酸楚不已,心肝脾肺肾绞成一团,只是抑声道:“你的酒楼还没开起来,我也没挣到一分钱。”
说好的,酒楼没开起来,钱也没挣到,不许不管。
晏兮扯了扯嘴角,对杜梨露出一个笑容,“令君,哪里有酒楼啊,我想喝酒。”晏兮说着孩子气的话。
“等好了喝,我陪你。”杜梨说。
他的话音刚落,马车狠狠震了几震,黄骢驹长长地嘶鸣一声。杜梨察觉不妥,他拍拍晏兮,示意自己出去看看。
晏兮软了手,再拉不住令君,由着杜梨钻出车厢。
天冷路滑,山路上到处都是冰窟窿,黄骢驹失了足,半个身子掉进了冰窟窿里,悬空着脚乱蹬.
风刮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有些疼,杜梨拉了几次,没拉动。
杜梨斩断缰绳,黄骢驹失了束缚,蹬着脚落在了山路下层的地面上,这里离行驶马车的路足足有三四丈高,黄骢驹上不来。
杜梨打了个哨,让它自行去找路,黄骢驹听懂了哨声,甩着尾巴跑开。
杜梨忽然跳起来,将外披的鹤氅脱了来,用胸膛迎着风雪和寒风,将车轭背在了背上,他代替了黄骢驹的位置,拉着这么一辆大车狂奔起来。
万千风雪打在身上,如同细小的刃,北风呼号又极大地干扰了听力,车轮在冰上滚动,马车疾步如飞,杜梨头上冒着热气,艰难地找路前进。
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悦世镇上,此地已是清河境。
杜梨打听了医馆的位置,几家大夫都没有出诊的。
“令君,我想喝酒。”晏兮听到有人在叫卖酒水。
杜梨满腔悲痛,更兼心酸、气恼、焦急混成一团,一层一层压着,他怜惜地摸了摸晏兮的鬓发,紧紧抱着他,寻声走进了路边一家酒馆。
晏兮面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或是身受重伤,一个已经快要死的人,竟然来饮酒。
这家酒楼在悦世镇开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客人,连掌柜带伙计都在发愣。
“梨花白。”杜梨说。
他找了一个位置,把大氅垫在了椅子上,然后才把晏兮抱了上去。
晏兮看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令君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
“你我共枕多日,我怎么会不知道。”杜梨亦轻轻笑了笑,嘴角满是抻不开的苦涩。
晏兮抖着手,满上两个杯子,回光返照般。
他抬头看着杜梨,满眼闪着星子一样的柔波,“令君,我们成了亲,还没行过礼呢,这是交杯合卺,如今我先喝了,令君有没有胆量陪我一陪。”
杜梨捏着杯子清浅一尝,喉头一动,哽了哽:“只是交杯合卺,还没拜过天地,不算礼成。”
酒如喉肠,见杜梨也喝了,晏兮满足又轻巧地笑了笑,他缓缓倒了下去。
杜梨惊觉,扑过去抱他在怀里。
晏兮说:“令君啊,今天我好累,可不可以换你说话给我听。”
杜梨哽咽难抬,“我是清河城隍,主管本县生死,你的魂魄,我是不收的,你要是不想当孤魂野鬼,就好起来。”
他笨拙地威胁晏兮。
......
晏兮这次没有再应他,他的身体单薄地像一张软下去的白纸。
......
“你这奸商虐待我,我要去官府告你啊!”柜台旁有人叫嚣起来。声音很大,引地酒馆里的人都朝他看去。
这是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同时脚上一只鞋也不知去哪儿了,鼻尖有一颗黑色的小痣,衬地他白净的面容生动起来。
掌柜脸上是不可理喻的神情,他上前理论:“扁鸦,你这泼皮好生不讲道理,今日风大雪大,我看又冻又饿,好心舍你个包子吃,你竟然说我虐待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这样的无耻之徒,就应该冻死街边没人管!”
那人跳起来,吃了一半的包子砸在掌柜脸上,不依不饶, “你还说你不是虐待我,你看看你,给我吃的这是包子吗?分明是毒药啊!”
开店的最怕人家说食物有毒,掌柜的又怒又急,捡起包子自己咬了一口,问到那人脸上,“凭什么说我的包子有毒,我自己都吃了,我家酒馆开在悦世镇二十来年,真材实料,童叟无欺,口碑一天一天攒下来的,街坊领居都看在眼里,你这无赖,凭什么红口白牙的污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