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内的宵禁则相对宽松,此时的清平坊歌舞翩跹,红烛高照,出双入对,低吟浅唱。
晏兮立于檐边的兽首上,眯着眼睛看了看手里的走鬼樊花灯。
此灯灯面镂花,握手处嵌以符文。
正冒着幽幽绿光,一众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排着队伍,从握手上蚁行至灯面上,在百花从中穿过,一朵白菊萌苞越众而出,转眼间开了个满堂彩。
千红万紫,各表一支
白菊花开,鬼灵在此
晏兮手提走鬼樊花灯辩了一个方向,跳下屋顶,疾行几步。
眼见一牌匾,上书“骆三家”。
这是一座白墙的院子,甚大甚宽,点点霓虹初上,隐约描出一栋栋精致楼社的边角。
院子的主人叫骆三。
他振振衣摆,提步进去,正对门东边的马厮里已经停得满满当当。马腿如树林一般,十几头马挤在一起你踩我一脚,我甩你一尾巴,嘴里嚼着草料,低低喷着热气。
看着架势,今日依旧恩客满门。
晏兮顺着墙根一溜儿走,窜上了院子东边的一栋小楼。
从二楼往院子里瞥,院子里树影层叠,霓灯透亮,莺莺燕燕,衣鲜鬓秀。
又有丝竹管弦之声渺渺传来。
靠里边一点的位置,放置着一座绣屏。
数女或立或坐于前,手里持着红牙檀板萧管诸器,为首的一个琴姬抱着一把琵琶,唱着时兴的小调。
背后是蕉叶绿纱针绣屏风,烛光从屏风后透过来,光影烁动打在身上,真是无双风雅。
可惜台下捧场的人并不多,一曲唱完,稀稀拉拉的几个赏钱往台上抛去,一个铜板砸在琴姬细腻的脖子上,顺着领口掉进衣领里。
像是挑衅。
琴姬神色一动,若无其事换了把嗓子,继续轻歌曼声地唱着。
“琴…娘子,这曲儿听来听来听去都是这几首,你就没个新鲜的,给爷儿舒舒心吗?”台下一个穿着鲜亮的男子大着舌头嚷道。
他酒劲上来,晃着眼睛打着趔趄。
旁边几个男子也高声附和:“是呀,琴娘子,这曲虽好,不合今日良辰美景,须得来一个动兴的。”
“既然不好,再唱再唱。”衣着鲜亮男子听得众人助势,愈加得意。
琴姬抱着琵琶笑道:“冯仕郎,清平坊内最时兴的曲子都让你听了个遍,哪里还有别的曲子呢?”
“就来个时下坊内最红的《十香词》吧!”冯仕郎狎笑道。
众男子一听,个个叫好不迭。
琴姬微微晕了脸,“这《十香词》我不会,换别的娘子唱可好?”
她语气轻甜,柔声央道。
冯仕郎见美人如此,随即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摆摆手道:“也罢,也罢。”
众人还有不服:“哄鬼儿玩呢,《十香词》坊里的娘子个个都会唱,偏你不会......”
在众人的嘀咕中,另一丽姝已走上前来,接过琵琶,利落地转轴拨弦一番,一曲又起。
晏兮看着有趣,忽然想起任务在身,不便再看,提着灯笼闪进了一个屋子。
不同于外面的灯火浮华,这个房间里素裹银装。
立柱上披着白麻,梁上悬着祭幛,一对白色的蜡烛正在堂前安安静静地燃烧着。
白烛前是一个黑底金漆的牌位,上面写着死者的名字。
晏兮绕着棺材走来几圈,又曲起手指,扣了扣棺材盖,响声叮当如磬,“嘿,真是一口好棺材。”
他心中赞叹。
手中的走鬼樊花灯愈发大亮,提示鬼魂就在附近。
屋里设有灵堂,供奉牌位,按理说新鲜抽离的鬼魂不会距离尸体太远。晏兮在屋子里扫了好几圈,却连个鬼影儿都没有发现,又疑惑又气恼。
再看那灯,绿光渐渐淡了下去,一抹红意沁了出来。
忽地红光大炽,满室仿佛蒙上了一层灼灼红纱。
血光之灾!鬼魂有异!
“该死,鬼魂要是有个短长,这一趟怎么交代!”
晏兮警觉,他翻出小窗,于檐上疾行数米,破窗跃进高处一屋子。
......
作者有话要说: 饼哥,阿饼,铁弟,哪个好听?
做好准备,换地图了。
☆、琴姬
屋子里放着一块彩板,上面书写着隆阙朝的“国祭日”——历代帝后薨逝的日子。
官家规定这一天清平坊的娘子们不能接客,不能公然吃喝玩乐。
晏兮的夜视能力极好,双目横扫,瞥见紫纱床帐内有异。
“好哇,老子我第一次拘魂,就有不长眼的脏东西,真他妈晦气。”晏兮收灯,同时双手回探,自袖中握出两只短匕。
短匕通体漆黑,杀气占尽,小巧可附于臂间,名曰“缦胡缨”。
一股机锋裹挟,床上那人乍然间寒毛竖起。
他反映甚为迅速,利爪弹出,“叮”地一声,挡过了袭来锋刃,而后迅速窜到了屋内的花架上,碰倒了一盆白海棠,花盆砸在地上摔个稀碎。
还没等那人反映过来,一锋又至,自下而上挑刃划来,开出一痕黑雾。
那人来不及闪躲,被挑在地,他翻身拱腰,四肢趴伏,一对尖尖的耳朵从头上竖起,尾椎处爆出一根火红色毛茸茸的大尾巴。
同时红气周身,状如重雾,外加尖牙利齿,目光凶厉地盯着对面的人。
晏兮挑眉蔑笑:“不三不四的东西,化形都不利索,就敢出来丢人现眼,怎么?琴姬不给恩客唱小曲儿,到这儿和死人玩游戏?”
这正是方才在院子里唱曲儿的琴姬。
世间万物开了灵智便可修炼。
妖物修炼一是依靠修身养性,日积月累之下方可得道。
另有邪法可于短期内增进修为,吸人魂魄就是其一。
琴姬在清平坊深居简出,把大多数灵力都用在了化形上,加上狐族天生的魅惑能力,在清平坊混得风生水起,也算是远近驰名的一代乐妓。
她料定自己不能敌,晃着尾尖,惨兮兮地讨饶:“妾身一时猪油蒙了心,行差踏错,以后绝不再犯,妾身从来都是本本份份的好妖呀!行行好,求小郎君饶我一回。”
“饶你?!”晏兮冷笑一声,指着床上的鬼魂说:“你别跟我这儿吊腰子,我方才要是晚了一步,那个鬼魂恐怕都没有囫囵个儿,你敢耍这个花活,心里就要做个准儿,交个底儿掉。”
他挑起狐妖的下巴,阴恻恻地说:“看你灵光微晕,没多久就要渡劫,与其那时候死在天雷之下,还不如我现在给你个痛快。”
屋子里很黑,晏兮的眼睛里闪着微光,光里是无尽的深渊......
琴姬尖啸一声,红雾弥散开来,她暴起发难,拖着一尾红尘,扑将前来虚晃一爪。
然后几个扑腾闪动,抢过窗户就要逃之夭夭。
“还挺能装!爪子不要了就碾成骨灰扬了。”
一柄短匕脱手而出,划着奇异的弧度,无声无息的没入琴姬后颈。
琴姬倒地。
晏兮一脚踩在她背上,弯腰去拔她后颈上的短匕:“什么嘛,真没劲儿,就这身手......”
他把短匕倒过来,柄头在琴姬后脑勺戳了戳,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你这个妖怪,胳膊拧不过大腿,早知道会一出手就会死,还没有办法抱怨,还不如当一个歌妓,苟延残喘下去。”
后脑上的风府穴又名鬼穴,在此烙印,散风熄风,碎魂解魄。
床上的鬼魂已经醒了过来,她见来人下手狠辣,不由得满脸惊恐。
“郑养养,年二十四,死时时辰为隆阙三年,二月初四巳时,是不是?”晏兮走上前来,没好气地问她。
鬼魂点点头。
“那就对了,跟我走吧。”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晏兮挠挠头,思考着怎么向鬼魂解释。
今日虽是引魂,但按理说,他只算是清河县城隍的朋友,未入冥官仙籍,并非鬼差。
清河城隍外出,新鲜出炉的鬼魂又需尽快收拘,他才拍着胸脯毛遂自荐。
自己从前得他救过一命。
晏兮自问不算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但住在别人屋檐下,房租还是要交一交的。
“半夜三更,来路不明,我不能跟你走,要是走了,那算个什么事?”鬼魂说。
“啧,叫你走你就走,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晏兮就要上去拉人。
“哎呀,你干嘛啊,抢鬼啦,救命呀!”鬼魂挣扎叫嚷。
晏兮怕一时手重,伤了她灵体,拉扯之间,一抹雪白的后背扑到了梳妆台上,碰倒了一个海兽葡萄纹铜镜。
晏兮捉着鬼魂的外裳,愣在原地。
麻烦,凡人的灵体太脆弱,吹不得扇不得。
“啊,我的衣服?”
......
晏兮眼皮直跳,终究还是耐了耐性子,把衣服扔了回去,“老子我今天心情好,没空和你叽叽歪歪,你要是再跟我甩片汤儿话,惹急了老子谁也不吝,我扒光你衣服,让你光着身体,满大街逛去。”
晏兮威胁她。
鬼魂吐着长长的舌头,“真当老娘是吃素的,略略略……”
她小声嘟囔,一边又穿衣服。
衣服!
对了衣服。
“你也不扫听扫听,不就想知道我是谁?教你个明白。”
晏兮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展示给鬼魂看,“你瞧,这是狩岳袍,城隍专属,大礼服,仪式感,讲究地很,旁人想都不要想,引魂的时候才能上身。”
“我是城隍座下……嗯……尉官晏兮,你肉身已经死了,我来带你去投胎转世。”为了增加说服力,他给自己安了个身份,装模作样地说:“你不要贪恋尘世了,速速和我走吧!”
郑养养见他拿出了证据,也没有太不信,她说:“我是要走的,但是,我蒙冤而死,那个杀千刀的负心汉,说会带我走……一转眼掏光了我的积蓄,我好端端一朵娇花,性命也让他害死,我不忿啊,我气啊,你让我去掐死他……”
鬼魂张牙舞爪地叫嚣。
“男人的不幸在于钱权,女人的不幸啊,啧啧,就在于情爱。”晏兮才不管鬼魂有没有冤屈,他看鬼魂相信了自己的身份,很是得意。
“不行,这里头的规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看了,那人阳寿未尽,你杀了他,算是造业,因缘果报,下辈子你就投不到一个好胎。”
他上下打量了鬼魂一眼,挑眉讥诮,“你要是再耽搁,误了投胎的好时辰,下辈子你就等着脸上长满麻子,嫁给一个凶巴巴的庄稼汉,三天两头打你,还要你下地干活,到时候,你可没这么好的屋子住,手指甲里全是脏脏的泥土……”
鬼魂难以接受地摇摇头,双手深深插进了头发里。
晏兮再接再厉地威胁:“你要是再婆婆妈妈,一会儿我们令君来了,他可不比我愿意听你聒噪。我们清河县城隍身高八丈,面目狰狞,最喜欢抓人下油锅,要油条还是要春卷,就看你的表现了。”
他一会儿扮白脸,一会儿扮红脸,好话赖话都说了一堆,结结实实过了一把鬼差瘾,总算诱骗鬼魂进了储魂珠。
晏兮摸出走鬼樊花灯,灯已经灭了。
魂魄到手,灯也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他旋身跃上了屋顶,沿着雁脊鳞瓦的屋顶几个起落,向县城北的方向掠去。
****
斜月沉沉,星河自亮。
此时天光还未破晓,深巷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刮到身上的风猎猎地打着衣带,带着早春未褪的凛冽铺面而来。
晏兮奔行十里后,微微有些出汗,他停在一座高楼上站定,扯松了衣襟,任风灌进领口。
他没有感觉到冷,只觉一股清凉渗进周身肌理,上下打了一个酣畅淋漓的滚儿,三百六十个毛孔一齐绽开。
怎一个爽字了得。
他甩了甩头,左右转了转脖子,折腾一宿的疲倦一扫而空,身上的热意和没来由的烦躁悄然退了下去。
“硐~”
一声坚实的鼓声由远及近,在空气里推送起来。
那是城中心的卧松鼓楼上传来的。
接着城东西南北的大街上,凌梅、兰泄、欹竹、簪菊四座鼓楼依次跟进。
随着鼓声一声声自内而外传来,城里的九所寺庙“當~當~當~”地撞响晨钟。
跳动的鼓声和悠扬的钟声交织在一起,扯下了夜空中的星幕,共同迎接即将从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霞。
晏兮一脚蹬在凉瓦兽首上,右手举在眉间,撘了个凉棚,远远眺望。
清河县在钟鼓报晓中苏醒,热闹起来。
出城赶路的,进城卖货的,赶早市的,卖早茶的,卖胭脂水粉的、绸缎布匹的、刀枪马匹的,通通活泛起来。
街上的小吃店开始做生意了,灶下柴火温暖明亮地跳跃着。
晏兮走到小吃摊前,隔着面条起锅的水蒸气,看见摊主忙前忙后招呼客人。
摊主姓李,常年带笑,脸上笑出来的褶子都能绺下来下一碗面条了。
晏兮从前在这边吃过几次白食,手艺还不错。
清河县民风淳朴,很少有欺男霸女的事情,晏兮在这里一吓唬一个准,如鱼得水。
只是后来有一次,晏兮想故技重施的时候,摊主和他说,有人给他付了半年的面条钱。
晏兮有些诧异,“是谁?”
“是个年轻人,眼神不太好,走的时候还拌翻了一个黑煤炉子。”老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