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喃喃自语:“你说啊,这世上的好人没有好报,有人干了那么多好事,下场还是凄惨,那干嘛还要做个好人,想不通,啧,真是亏死了。”
杜梨道:“世人行善求好,并非都是为了一个好报,只是觉得那样做是对的。”
棠西雁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哼,亏本生意我可不做。”
杜梨笑道:“棠掌柜玲珑心肠,自然是不会吃亏的。”
“你觉得我怎么样?”听见杜梨评价他,棠西雁心下一动,兴冲冲地看着他问。
“啊?”他猛地发问,杜梨没有反应过来,“你......”。
“就是瓜州门,你觉得瓜州门怎么样?”棠西雁赶紧换了一个问法,“是不是很坏?”
杜梨想了一想,摇摇头说:“世人如何评价瓜州门我不知,在我看来,人间多江河,也须两论清浊。
你我虽修得仙身,但也不是造物主,溯源追本,我们生而为人,为世之道,或顶天立地,或摸索前进。
人间的大丈夫,一生不是永远至善至美,只求不负己心,问心无愧。
瓜州门内,罪恶丛生是不假。
沙漠流乱,本为恶鬼魅妖的法外之地,棠掌柜经营瓜州门,一人之力约束万鬼,使之不敢肆意作恶,也并非全无好处。
棠掌柜离开之时,也为瓜州门的未来想好了去路,并不纵容它流乱。”
连日的赶路,杜梨看起来有些疲惫,火光给他的脸勾上了一层金边,融去了那一层淡淡的疏离。
夜风中,他的语气温暖犹如厚实的棉,“今后棠掌柜再不踏足瓜州门,从前种种行为也便都改了罢。”
棠西雁半张着嘴,慢慢看着杜梨,直把他看到骨头里去,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瓜州门来了新掌柜,姓甚名谁不知。。
棠西雁平时属于在别人头上屙屎,还嫌别人脑壳不平,在这边做生意,挣了别人的钱,嘴里还要嫌东嫌西。
但坏归坏,自己吃肉,也会留一口汤给别人。
这个新掌柜,属于打烂油瓶——全倒光,自己不想挣钱,也不允许其他妖怪去挣。
她的性子又是胡椒拌黄瓜——又辣又脆,乌素羁的妖怪和过路的客商没有不怕她的。
棠西雁想,我问心无愧,就是对你有愧。
杜梨虽然知道瓜州门罪恶丛生,但也没真正见到棠西雁干的事,若是亲眼所见,未必会这样说。
又想到杜梨那双脆弱的眼睛,能从如此腌臜的瓜州门中看出一点好来,老天怎么不多多怜惜他,让他从前遇上了那个罪恶的少年。
若是当时早早地对杜梨忏悔,求他原谅……那么当时,他也能像今天一样,没那么生气吗?
他们两人之间还会走到当初那一步吗?
那堆篝火燃起的火焰正玩得高兴,像一朵纯净的红花,在静静的黑夜里盛开着,随着风左右摇曳舞蹈。
棠西雁想起了一些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轻不可闻地说:“我等得你好苦……”
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夜风拉着长长的尾音,呜咽地卷过沙坡,火堆里的树枝噼驳作响,如怨如诉。
寂静的夜空似乎有吟唱传来,舞乐管弦,新声奇变。
杜梨侧耳细听了听,分辨出乐曲中特殊的七声,宫声、南吕声、角声、变徵声、徵声、羽声、变宫声。
澹澹笑道:“古有龟兹人苏祗婆,善胡琵琶,此龟兹琵琶乐,此地竟有此风雅乐事,亦稍慰旅途乏顿矣。”
棠西雁方才心情不太好,现在听到这个欢快的乐音,他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稍稍释怀一些。
空气中的吟唱就像是一条不绝如缕的丝线,虽然很轻,却是听得很清楚。
这首曲子名叫《善善摩尼》。
善善就是当地土话“好啊”的意思,“摩尼”就是他们口中的神仙,菩萨。
音是煌煌正音,词是訇訇佛号,似乎在虔诚善颂。
曲终收拨,四弦当心,空气中又换了一曲。
节奏骤然加快,仿佛有人从嗓子里发出轰音,夹杂着粗粝几声的癫狂,遮掩不住的邪气随之四溢而出。
杜梨察觉不妙,持剑燃符,张开一个结界,挡住转瞬而至的一股凛冽音波。
音波弹回,折在沙地上,沙尘如裂帛般四散。
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一痕浅浅的黄色,那一派黄线渐渐近了。
细看之下竟是大队人马扬起黄沙,如一道屏障慢慢逼近,闻得马蹄声如奔雷席卷,一时竟分不出多少人来。
“是刍灵。”棠西雁咽了一口唾沫,脸色发白。
“嗯。”杜梨沉声,“甚是怪异。”
“怎么了?客人”
“刍灵集结而行,贪魂而图,它们不往鸣沙山去,这是为何?”
大漠里的刍灵,需要用魂魄填饱自己的躯壳,按理说,再没有比前方的鸣沙山更合适的地方了。
这些刍灵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甚是古怪。
“大概是你我修炼,魂魄比较好吃吧。”棠西雁沉下脸,眸光印着凶狠,袖中握住一柄白色。
要说魂魄好吃,那也是杜梨的好吃,他的魂魄恐怕已经腐烂发臭。
鸣沙山供养石窟,许多年轻的画师走进这些状如蜂巢的石洞,吃着最简单的饭食,耗尽毕生精力,一辈子再离不开那里。
直到年迈得老眼昏花,再也认不清颜色拿不动画笔,便被丢在茫茫黄沙里,作为刍灵为大漠殉葬。
而背后断崖石壁上,无数个身着轻纱衣,跳着胡旋舞的飞天,全部沉浸在极乐仙境的喜悦满足中。
即将到来的这批刍灵衣领上是异域风情的刺绣,神情诡异,动作如行尸走肉。
身下马匹嘶声低吼,腾腾前进,在这持续邪气冲天的配乐下,直叫人不寒而栗。
此时大漠晴空朗星,北斗中宫,七阵四余十一星耀皆发荧荧光辉。
面对大批刍灵,杜梨持符,欲借星光之势,布阵化之。
此举需要调动大量的灵力,古朴的夔龙纹一点一点地浇上额头,即将覆盖眉间那点朱砂,哗地一下,竟如走蛇般全退了下去。
杜梨后退一步,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棠西雁一下子吓蒙了,他扑过去扶住杜梨,急问道:“客人,你怎么了!”
“乐声有问题,扰人心魄,封闭灵脉,”杜梨轻咳一声,凝眉道:“是索命梵音,方才隔得远,听不真切......”
他甚是错愕,灵力被锁在腹下气海穴中,已经无法调动。
“我不打紧,只是需要时间冲开气海......”杜梨面色有些僵硬。
一股葬气味儿,甜得发腥,叫人欲呕,打着旋儿地覆盖上颅腔来......
棠西雁打了一个哨,黄骢膘从远处跑来,他抱着杜梨上了马,狠狠地一夹马肚,拉动缰绳,黄骢膘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后面大批臭烘烘,阴邪邪的刍灵犹自穷追不舍。
黄骢膘跑得直甩舌头,粗气咻咻,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
杜梨回身挽弓搭箭,一箭凝灵而出,射力之大,直破得严整的刍灵军阵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灵力呼啸下,众多刍灵灰飞烟灭。
他张口咳出一口血来,脸色煞白,瘫倒在棠西雁怀里。
杜梨情急之下强行冲开气海,灵力奔涌,一时间无法调和,这是受了内伤了。
“你这傻子,逞什么能?!”棠西雁目染毒火,又气又急,却也是不忍心说他太多。
他一甩手,眼前乌光闪动,数颗黑乎乎棋子般的东西打了出去。
细看之下,却是数颗铁算珠。
铁算珠射入刍灵军阵,立刻暴起一阵黑雾,黑雾弥散,沾到的刍灵皆腐化成泥,混着沙子分辨不出什么颜色。
借着一挡之势,黄骢膘终于与刍灵拉开了一些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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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
杜梨撑起身子,强自要下马。
“客人,你干什么?”棠西雁拉住缰绳,面露不解。
“我辈除魔卫道,为天地忠,为万民仁,虽死尤生,原所甘心。棠掌柜不必随我踏这趟浑水,你有良马,可得生路,与其两人都折于黄沙,不如......”
“你放的什么屁!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大漠男儿向来傲骨,岂能学那无胆匪类逃之夭夭!”棠西雁听懂了杜梨的意思,死死按住他。
他们同骑一马,耳边鼻息滚烫,杜梨被他吼得有些呆愣。
片刻,杜梨还要再说什么。棠西雁抬起头看了看远方天空,冷笑道:“客人,我们不用跑了,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另一个杀手。”
杜梨一惊:“杀手?谁?”
棠西雁轻嗤一声:“老天。”
就在此时,天边传来雷鸣一般的声音。
杜梨看不到远处的情景,只感觉仿佛周身万物都在震动,他面色一沉,道:“这是......”
棠西雁冷冷道:“沙暴。”
他的话刚刚说完,天边突然像是立起来一堵无边无际的高墙,以极快的速度朝这边推来。
那是黄沙卷成的巨墙。
棠西洋拉着杜梨下了马,快速地跑了起来,声音快被狂沙吞没,他大喊道:“吸气,下水!”
他知道鸣沙山附近有一个大湖,形似月牙,叫月牙湖,就在此地。
两人长吸一口气,手拉着手,身体犹如箭一般射入水中,潜入水下。
身在深水之下,仍旧听得上面的巨响,轰得水下仍自震颤不休,狂沙冲破刍灵军阵,将它们卷到沙墙里......
好长一会儿,狂风逝过,黄沙覆地,天空恢复晴朗,一轮弯弯的月亮照着弯弯的月牙湖,打的水面波光粼粼,好像有人洒了一把细碎的银子在水里。
杜梨钻出水面,长出了一口气,道:“出来吧,风过去了。”
手中却没动静,他把棠西雁拉出水面,问道:“怎么了?”
棠西雁一动不动。
杜梨吃了一惊,方才在水下停留甚久,棠掌柜久居大漠,怕是不熟水性,难道是呛水了?
杜梨把他拖上岸,清除了他口中呛进的泥沙,用力按压他的胸口,这么一接触,发现他身上原本就有伤,伤势还颇重。
等了一会,棠西雁还是没动。
杜梨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停止了。
他立刻慌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扳过棠西雁的头,长吸一口气,嘴对嘴给他送气,嘴唇接触之下,柔软而冰凉,他的心砰然一跳。
棠西雁闭着眼睛,可他的手在动,慢慢地揽住了杜梨的脖颈,向自己轻轻压下去......
杜梨猛地推开他:“你......你没事!”
他面色迷茫地立于水边,半饷,带了愠怒,正色道:“棠掌柜,请自重!”
“我......”棠西雁坐起来,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是呛了水,但是马上就醒了,至少在杜梨给他送气之前就醒了,他没想到杜梨会......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一时忘了情......
岸上一片狼藉,沙中夹杂的碎石如同冰雹,将刍灵打得七零八落。
不远处绿光一闪,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巨大的弓|弩疾射而来......
“令君小心!”情急之下,棠西雁朝杜梨扑了过去。
黄沙高高扬起,两道身影绞在一起,在月下如雪的沙坡上滚成一道虚影,直到下一个沙坡尾,他们才堪堪停下来。
那只偷袭的刍灵蹬蹬腿,再没有了生息。
杜梨压在棠西雁身上,率先摸索着起身。
棠西雁闷哼一声,甩甩头,头晕眼花地站起来。
“不好意思啊客人,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他尴尬地摸着后脑勺,不知道怎么解释方才装死的事。
但是这么一说,好像更奇怪了......
杜梨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疑惑,“……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客人啊!”棠西雁咧嘴笑了一下,掩饰尴尬。
“再方才?”
“客......”
犹如一个响雷打在了棠西雁头上,他看着杜梨,久久地沉默了......
杜梨手上拿着一个截断的手臂,不流血也不是正常的肤色,晕着内敛的金属光芒。
这是一个义骸。
“......”
有风吹过,细沙如烟。
两人面对着面,谁也说不出下一句话。
……
......
清平坊在清河县的最南端。
这里聚集着县里最风流的小倌和最出众的都知娘子。
都城里刮什么风,小县里就下什么雨。
北边盛京城,贵族女子喜欢织金撒花的披帛。
这样的披帛薄若鲛纱,千金难求。
即便如此,半个月后依旧会同款出现在清平坊最富盛名的都知娘子的更衣台上。
无论是走狗斗鸡的纨绔;还是那一掷千金的商贾;当然还有郁不得志的文士,皆以能在清平坊消费为雅。
月色星光下是鳞次栉比的屋顶,一个一个紧密地排列着。
黑暗中犹如伏在地上闭目而眠的野兽。
一个黑影于青瓦上快速掠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几个起落后停在了清平坊的一座高楼上。
虽然街上黑灯瞎火,人声绝迹,坊内倒还是热热闹闹。
隆阙朝的宵禁制度规定日落二刻后,居民不许于大街上行走,违者鞭子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