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着胡大娘飞快地进了屋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急匆匆地推门出去。
太守府的巡逻卫队也是和这位老大娘做了十多年邻居的,见状便问了问:“胡大娘这是要出远门?”
覆云城没有宵禁,这会儿外头都还是华灯初上,热闹得很。
胡大娘脸上带了忧愁:“是啊。我家里头来人说,老爷子的病又恶化了,只能连夜出城去。”
相熟的侍卫与她简单唠嗑了几句家常,便让这位在太守府旁卖了十多年馄饨的老大娘过去。
蔺莺时弓着腰,快步而无声地追了上去。
通往城门的道路上宛若迷宫。女人看似随意地扎入了其中一条小巷,一路走到尽头,向着后方小心翼翼地看了许久,按下了一个砖块。
一声轻微的响动。
那光滑的墙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胡大娘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黑黢黢的包裹揣进怀里,又往四下打量了许久,装作没事人一般,就要从里头出来。
这里离城门不远。若是让她出城,说不得便要错过一些什么。
起风了。树叶沙沙的声音遮掩了不远处的叫卖声,胡大娘支棱着眼睛许久,她才放心地往巷外走去。
将要从小巷中踏出的一刹那,女人猛地睁大眼睛,左手成拳,青筋暴起,带着呼啸的拳风就要往后头攻去。
“什么人?!”
她一声低喝,声音不像是白日里那般苍老,竟有几分年轻女儿家的娇俏。
然而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两旁人家院子里的树被风撩起的簌簌声。不远处的街坊还有人在做糕点,梆子的捶打间还有笑骂声。
胡大娘刚要松一口气,便听一声婉转的口哨。少年蹲在不远处的墙头,怀里抱着流火剑,抬起手掌:“在这里。”
女人眼神一缩。
这人......是白日里那个少年,和杨家的大公子一同来的。
她扬起一个憨厚的笑容:“原来是小公子,怎地在这里呀?你家大哥呢?”
蔺莺时细细地看了她一眼。
她绝非表面上那般老实而热情,藏在袖子里的手青筋暴起,掌心里还捏着一枚飞镖。
钟先生说的对。连这位看起来热情好客的胡大娘,背地里也有这样的一面。
少年老神在在地撅起嘴,又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这回模仿的不是小七,而是高大那魔音哨的声音。
胡大娘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她深陷的眼眶里笼上了一层暗光。
“小公子。”她也不再是用着那副苍老的嗓音,刚才那娇俏的声音再度出现,“你可真是多才多艺啊。”
话音刚落,那枚飞镖如影子一般向着蔺莺时飞去,【胡大娘】转头便跑。明明是微胖的身躯,却轻盈得宛如二八少女。她哼笑一声,游走在围墙的阴影里,正要窜出这迷宫一般的小巷,小腿处却传来一阵剧痛。
不,那少年怎么可能避过她的毒镖?!
她防不胜防,骤然跌倒,不远处就是坊市,还能在明明灭灭的灯光里听到平日里熟人的声音。【胡大娘】眼神一亮,正要大喊一声救命,却被脖颈处微凉的触感给定住了。
她僵硬地转动眼珠往下看,瞳孔狠狠一震。
——在她的脖颈处,有一把雪亮的长剑静静地停在那儿,灯光映出那上头的剑纹。苍劲有力的刻印构成两个鲜红色的古字,铁画银钩,乃是【流火】二字。
“跟我走一趟吧,胡大娘。”少年清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话音刚落,【胡大娘】便觉后颈一痛,眼前陷入了黑暗。
【胡大娘】再度醒来之时,面对的是灯火通明的太守府,还有一旁同样昏睡不醒的高大。只不过相比于她仅仅是小腿无力,高大整个人已经是伤痕累累了。
擒她来的少年此刻正站在另一个面带伤疤的男人身边,两人正在小声说着话。
她被闪烁的烛火给晃花了眼,那脸上带着疤痕的男人在她眼中凶煞万分,恍惚间竟像极了当年那个将她一身功夫废掉的冷面青年。
蔺莺时扭了这【胡大娘】回来,便跟个小尾巴似的黏在了钟念瑛身后。
“钟先生,您还好吗?”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将男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看着他全须全尾的模样才满意地点点头。
钟念瑛好笑地看着生气勃勃的少年,摊开手任他用眼神扒拉:“我无事。只是那高大反抗剧烈了些,所以动了手段。”
魏邑到场,他俩江湖人士,便一同往一旁的阴影里头隐了隐。
堂下昏迷不醒的高大被侍卫用水泼醒,咳嗽好几声,抬着迷茫的眼神环视了一下这熟悉的摆设,便同一旁的【胡大娘】对上了眼神,瞳孔一缩。
【胡大娘】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扭开黢黑粗壮的脖子。
魏邑也不同他们迂回,开门见山道:“魔教余孽,在我覆云城滥杀百姓——尔等可知罪?!”
高大刚要反抗,便被暗处钟念瑛一道警告的眼神给定在了原地。他看着冷面冰霜的男人,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蔺莺时拉了拉男人的袖子,悄声道:“钟先生,您做了什么?”
钟念瑛轻声道:“没什么,给他下了一点南疆的蛊。”
少年捂住下半张脸,眨眨眼,用恰如其分的声音道:“穿肠烂肚的那种?”
高大抖了一抖。
钟念瑛配合道:“嗯。”
魏邑哼了一声,一字一顿道:“高大,你真当本官无知?”
他一挥袖子,便有官差扒了他的里衣,一朵血色的昙花层层叠叠地盛开着。
高大捂着身上狰狞的伤口,眼神带着怨毒:“那又如何?!”
魏邑哼了一声,拍了拍手,堂下便传来一个有些慵懒的声音:“那又如何?你倒是想要撇得快。”
这声音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之感,尾音带着笑意。
蔺莺时扒着钟念瑛的袖子,好奇地露出一双眼睛往外头看。
钟念瑛听到这声音却黑了脸,袍袖一挥,将蔺莺时遮得严严实实。少年有点不满地在他身后一下一下挠着衣袖,未果,则只好乖巧地待着不动。
他有点懵懂地被钟念瑛挡着。反正什么也看不到,少年索性便专心致志地给男人长长的黑发编鞭子,旁若无人。在这气氛严肃的公堂,蔺莺时却仿佛回到了还在覆云巅的时候。他和师兄坐在梨花树下,师兄弹琴,他就摸去师兄背后捣乱。
感受着身后头发被拨弄着着的触感,男人僵硬地提了提嘴角。
——龙华奕捏着那张飞魔印进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因为目睹了男人脸上的表情险些绷不住。
他清了清嗓子,嫌恶地将那张符咒轻飘飘地往高大和【胡大娘】面前一扔,看着那两人脸上崩裂的表情,龙华奕这才心情好了些:“怎地,还有话要说么?”
【胡大娘】冷冷道:“无话可说。”
“人不是我杀的!”一旁的高大则突然暴起,环视这堂内的所有人,愤怒道,“我不服!你们这些人官官相护,你们才是在草菅人命!”
他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我弟弟的死,还不是你们这些狗官的错!”
“这不是杀人。”他喘着粗气,状若发疯,“这是来自圣教的惩罚!”
女人微合着眼不说话,看着高大的眼神里有着奇怪的意味。
堂上的魏邑冲着龙华奕抱拳行礼,玉人似的公子回以一笑,便招人将虎皮与那些刀具都丢在两人面前。
【胡大娘】这才脸色一变:“你们怎么拿到的?!”
龙华奕微微一笑,心想我怎么知道,表面上仍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向下属们抬了抬下巴:“这位大娘手里可还藏着东西,拿出来让大家都见识见识。”
他尾音缱绻,特意将【大娘】二字咬了重音,满意地看着她脸上骤然阴狠的神色。
青年掸了掸袖子上的【归一】二字,对着女人一笑:“还不说吗?你的上线是谁?你们在这覆云城里还埋伏了谁?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女人冷笑一声,袖里蹿出一枚毒镖,鬼魅一般咬上高大。高大的汉子倒下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不容怀疑的惊讶与愤恨,溅出的血染红了太守府的地面。
龙华奕却半点都不讶异。在高大倒下去的刹那,他伸手弹出一粒光洁如玉的药丸,吊住了高大的性命。
“你这么咬着牙,不会还是以为你的外援会到吧?”龙华奕惊讶地眨了眨眼,伸出修长的食指摇了摇,“你收到的那昙花可是假的,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胡大娘】接到的布条上有一朵昙花,那是外援已到的标志。
龙华奕指了指墙角的钟念瑛,啧啧道:“你要知道,那家伙最擅长的就是画你们的花了。”
他在女人瑟缩怨毒的眼神里又补了一句:“百发百中,绝无失手。”
第13章 虚实
不论女人的眼神与表情如何恶毒,龙华奕半分都没有被影响到。他似笑非笑地让属下废了这个人的手,一句命令轻描淡写,在响彻大堂的惨叫声中温文尔雅地笑道:“现在能说了么?”
女人额头冒着冷汗,常年被面粉包裹的手此刻也显现出了真实的模样——那些黝黑的皮肤居然是用了特定的颜色染上去的,这个人实际的肤色居然是一种病态的苍白。
魏邑则来到堂中,与龙华奕悄悄耳语几句。
那头的官员们正在调查,一旁围观的钟念瑛和蔺莺时则在角落里被杨大公子找上了。
杨闻之从侧门进来,悄悄走到蔺莺时旁边:“蔺弟可还好?”
蔺莺时摇头:“杨兄,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他记得清楚,白日里去吃馄饨的时候,杨闻之还和堂下被审讯的【胡大娘】交谈得颇为愉快,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样子。
杨闻之摇头:“我无事。只是想到这么多年好的这一口,居然是魔教探子开设的铺子,有些不可思议罢了。”
杨闻之正还想与小美人套几句近乎,下头却传来了讶异的低呼声。
蔺莺时探头往外看,也被唬得一愣。
不知那华服公子的下属做了些什么,只见【胡大娘】脸上带着痛苦,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身子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着。只听咔吧咔吧数声清脆响动,那【胡大娘】便从原先一个膀大腰粗的妇人变成了一位身姿婀娜的少女,原先松松垮垮的皮肤都变得紧致了起来。
“缩骨这种神奇的功夫,我还只曾在古籍里见过。要不是魏太守提醒,我还差点错过了。”龙华奕似笑非笑地半蹲下来,和那张仍然是老妇的脸对上,“真是难为你一个姑娘扮成老大娘的模样。”
说罢,他的手电光火石一般探出,沿着那张老妪的下颌,迅速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
没有用药物泡软直接撕拉面具,女人颤动着不能动弹的手脚,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杨闻之到底还是个商贾家的公子,见此情景不由得打开玉骨扇遮住下半脸,而蔺莺时则又被钟念瑛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不准他往下看。
杨闻之低声嘟囔着:“这人真是个心狠手辣的......”
钟念瑛却道:“大公子慎言......那人是归一书院的,姓龙。”
姓龙?
杨闻之瞳孔微缩,闭口不言。
魏宏远虽早已说过朝廷定会派归一书院的人来查,只不过来的居然是这位。
杨大公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闭口不言。
堂中,这位扮成【胡大娘】在覆云城中打探消息的魔教探子,终于显现出了她的真实面容。
“是你?”龙华奕像是见到了老熟人,凤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我一直以为你被裴兰秋杀了,没成想却在这里?”
蔺莺时揪着钟念瑛袖子的手颤抖了一下。
男人也不知为何,一直都坚定地挡在自己的身前,不让蔺莺时显露在人前。扑腾了几下未果,少年只好使劲地听着堂中人的对话,像个上蹿下跳讨食的小猫,看得杨闻之心软得不行。
杨大公子悄悄许诺:“蔺弟别慌,为兄听着呢,必然会告诉你结果的。”
杨闻之一直以为蔺莺时是少年心性,想看判案经过,没成想却被自家的客卿冷冷地丢下一句“大公子,慎言”,便有些憋屈地扇了下扇子,继续听。
“胡方梨,”华服青年叫破了女人的真实姓名,恶劣地勾着唇,满意地看着女人故作镇定、实则眼底早已惊慌失措的眼神,“你既然选择为魔教卖命,那就要有被利用到底的觉悟。”
他在女人不安分的眼神中打开了那个黑色的包裹,看似胀鼓鼓的包裹,里头却只躺着一本书。
——还是一本功法。
龙华奕挑眉:“嗯?飞鸿......”
他仔细辨认着封面的古字——《飞鸿影》?这是什么?
龙华奕简单从头翻看到尾,有些拗口的行文让他合上了这本薄薄的册子。他状似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道:“对峙这么久,看来你是不会说了。”
胡方梨绝望的眼神中带了几分胜利的色彩,然而眼前这个男人的下一句话让她大惊失色,连最基本的掩盖都忘却了。
“我来猜猜......自古典籍都是天下逐之,何况是这样一本古老的、全本都是用古字书写而成的。”龙华奕弯了弯眼,“那么,它有秘密,是吗?是通往藏宝地的道路,还是让你们执掌这天下的秘诀?”
胡方梨眼神凶狠地看着他:“属于我圣教之物,定然不会让你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