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是三个月来,重六第一次和掌柜独处。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他把羊皮尉摘下来,心不在焉地玩着上面的羊毛,眼睛却老往对面揣着手闭目养神的掌柜身上跑。
东家看上去有点累……是不是不应该打扰他……
但是……好不容易有个说话的机会……
重六最终还是没憋住开了口,“东家,这次咱们要见的是谁啊?那些溟渊道的人要订做什么?”
祝鹤澜睁开眼睛,倒也没什么不耐烦的神情,“他们的商船近一年内失踪了三艘,严重影响他们的生意和信誉。所以我打算帮他们订几只指南鱼。”
“东家,你出过海吗?”
祝鹤澜皱了一下脸,十分嫌弃道,“没有……我怕水。”
“哈?没想到您也有怕的东西!这么说您不会游泳?”
祝鹤澜挑起眉毛道,“怎么,不会游泳很奇怪吗?”
“很奇怪啊!尤其您活了这么久……”话一出口,重六意识到这等于变相在说掌柜老……
果然,东家黑了脸,语带威胁,“怎么,这就嫌我老了?”
“没有没有!您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不能再多了!”
祝鹤澜被他慌忙解释的样子逗乐了,“嘴这么甜,是想涨工钱?”
重六指天发誓自己说的是心里话,眼见气氛缓和了,他才总算放松了些。”不过……东家,我一直好奇,您是怎么开始养那棵槐树的?养了多久了?”
祝鹤澜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考虑是否应该告诉他。但这考虑并不久,他眯起眼睛尝试着算了算时日,但很快便放弃了,“算不清楚了……我最开始看见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颗蛋。”
“蛋?!槐树是从蛋里长出来的?”
“莫忘了,它可不是真正的槐树。它是万物母神留在我们这个世界中的十颗卵中的一颗。”祝鹤澜顿了顿,向后靠在车厢上,眼神变得迷离,回忆着已经开始模糊的过往,“如果没记错的话,我通过考验被选为万物母神的祭司是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当时和我一样成为祭司的祝僮有十个人,到现在,我是最后一个了。”
于是祝鹤澜讲述了一段太过遥远以至于重六很难想象的往事。
祝鹤澜出生在一个已经消亡在历史长河中的古老部族——姑射。而那时的紫鹿山也还不叫紫鹿山,而是叫姑射山。
姑射曾经是汴河流域最富裕的部族之一。
当时中原还没有一个统一而强大的王朝,人们尚且不知如何耕作,食物来自于山河大地,来自于众神赐予的猎物和果实。
寰宇对于那时候的人是那般广袤神秘,大部分的山海都还未被发现,只是如同传说一般被不同部落的巫祝们口口相传。人们对一花一木充满惊奇,对于风雷雨雪满怀敬畏。
而姑射族信奉的是一名被其他部族恐惧害怕的”万物母神”。
与临近几个部落信奉的恐怖女神西王母不同,万物母神在姑射山附近留下了许多遗迹,甚至有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文明埋在山洞里的碑文残卷。族中历任大巫是唯一能看懂那些碑文残卷的人,他告诉众人,万物母神曾经包裹着整个世界,孕育了最初的生灵种子。
但是后来神明之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几乎摧毁了整个世界的战争,而万物母神与其他一半的神明被驱逐出了这个世界。
留下的神被称为道神,便是我们现在民间信仰中种种神明的本源。而被驱逐出这个世界的,被称为秽神。
万物母神离开前,在这个世间留下了许多操纵秽气的方法以及十颗包含着她自身力量的卵。只要这十颗卵中有一颗能够长大,便可以将她迎回。他们相信只要万物母神回归,他们便可以消灭周遭那些不断入侵姑射领土烧杀抢掠的残暴部族,便可以有吃不完的肉和果实,不必再担心饥饿和死亡的威胁。
第五代大巫终于在姑射山深处挖出了那十颗“卵”,但根据那些碑文的记载,这十颗卵需要特殊的人来照料,这些人必须要能够接受并感知那些卵中传达出的意念,要能够承受种种秽气的侵蚀而不失去本性。
祝鹤澜那时的名字也还不叫祝鹤澜,而是简单的一个字:澜。他从小就被部落中的大巫选中,与其他四十九名从整个部族中选出的祝僮一起当成未来可能的万物母神祭司的人选。他记得自己经历了数不清可怕的“试炼”,不少他的同伴都在试炼过程中死去、亦或是比死更可怕——发生了无可挽回的畸变被巫祝们杀死。
但他终究熬过来了。那十颗卵中,有一颗选中了他,与他发生了精神上的感应。
祝鹤澜还记得当他第一次感知到那仍旧沉睡着的槐树传达给他的梦境,那些令人头脑爆炸一般的遥远集体记忆,那些他无法理解的场景和色彩……他的意志在疯狂和理智那微若游丝般的分界线上不断徘徊,终究还是回到了现实中来。
与那十颗卵发生感应的二十多人中,只有十个人没有疯。而他们十个,便是最后的“胜利者”。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只是他们漫漫长生无尽孤独的开始。
十颗卵,最后成功孵化的只有四颗。而长成树苗的只有两棵。最后活到现在的,也只剩下他这一棵了。
重六听得嘴巴快要掉到地上,“东家……你……你该不会洪荒时候就宅在天梁城这块儿了吧……”
祝鹤澜嘴角抽动了一下,“你的关注点就在这儿?”
“还有啊,这么长的时间,你完全没有学过游泳?”
“游泳这个坎过不去了是吗……没有这个必要为什么要学?”
“这是基本生存技能啊东家!”
祝鹤澜翻了个白眼,似乎十分不屑。
重六还是很难想象,一个人活那么久是什么感觉?看着亲人友人一个个死去,看着身边渐渐亲近的人却知道他们不过是自己漫漫长生中的短暂过客,看着所有刻骨铭心的经历记忆渐渐褪色消失,看尽了沧海变桑田再也没有惊喜……
永远是看客,永远被落在后面。
永恒的寂寥孤独……无法逃离的地狱。
重六忽然意识到,他自己恐怕也将是掌柜漫漫长生中的一段微末的和弦。等到千百年后,等到有无数个跑堂来了又走了之后,掌柜甚至可能会全然忘记他。
毕竟掌柜现在已经记不清他自己父母的样貌和名字了。
一股深沉的无奈和悲伤骤然如黑色的海潮在重六胸腔里蔓延。
他想要靠近的人,原来与他有这样深广而根本的距离,就如日与月之间的距离一般。
重六想要掩饰自己的心绪,于是挑起另外一个问题,“东家……万物母神如果是秽神的话……按照你们大巫的预言,槐树长大了岂不是相当于一道门要被打开?那我们之前干嘛还废那么大劲阻止黄衣神开门啊?”
“因为槐树或许永远都不会长大。”祝鹤澜叹了口气,“它维持现在这个状态已经有三百多年了。而且我也已经停止喂给它除了我以外的人的血,所以它的生长会更加缓慢。”
“你不想让它长大?”
祝鹤澜摇摇头,苦笑一声,“很久以前我很想,但是渐渐的便不再想了。它也是一样。或许就是因为我们不再想了,与这个世界的秩序和解了,所以才能存活到现在,没有被道气吞噬。”
重六低着头想了想,叹息道,“但如果它不长大,你就要永远被困在这儿是不是?”
祝鹤澜见他面现难过,心中讶异。这个小跑堂是在替自己难受?
那好不容易在三个月中硬起来的心又开始变软了。
“长生不老是多少人的追求,这不是挺好的吗?”祝鹤澜笑着,语气轻松,歪着头追着试图掩饰表情的重六的眼神,“啧,你说你怎么还感伤起来了?”
“我没有!我就是觉得您活了这么久一直都在这一块儿,远点的地方都没去过,那可太惨了。““谁说我没去过的?有抄近路的方法,我早就去过不少地方了。只不过后来岁数大了,人也就懒了。”
“您这不就没出过海吗~有机会,咱们也应该坐一次船,往南洋或者东边走,看看海那边是什么。我还可以教你凫水啊!“祝鹤澜看重六说得俩眼冒光,十分兴奋,便也跟着想象自己在水里扑腾……实在是惨不忍睹。他大笑起来,“想让我下水,下辈子吧。”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目的地已经到了。还没掀开窗帘,重六却已经听到了海浪声。
“咦?刚说完学游泳,怎么就听到海浪声了?”重六说着,掀开车帘往外看。
他们竟果真面对着一片月光下静静抖动的黑暗大海。沿着海岸一片盖着雪的村镇蔓延着,仿佛是月华凝结成的霜块。
“会制作指南鱼的铁匠,还得在渔港附近找。”祝鹤澜说着,从车上跳下去。脚陷入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第66章 指南鱼(3)
铁匠铺子距离小镇有一小段距离,孤零零地一间连着居住的院落站在小山坡上,远眺着茫茫大海。铺子熄着灯,掌柜带着重六绕到隔壁的小院,用力敲了敲门。院子里的狗大声吠叫起来。
片刻后院子里主屋的灯亮了起来,一串咳嗽声后,有一大约五十来岁的汉子一边披着衣服哑着嗓子不耐烦地问着“谁呀!”一边小跑着过来开门。
看到灯光映出的掌柜和重六的脸,那汉子登时清醒了。他像是找不到该说什么话,愣愣地跟掌柜小眼瞪大眼。
掌柜亲切地微笑着,“武师傅,好久不见。”
被称为武师傅的铁匠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屋里,那条大黄狗仿佛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对着掌柜和重六龇牙咧嘴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声。
“去!边儿去!没你事儿。”武师傅把大黄狗赶到一边,自己往前走了一步,拉上院门,“咱们还是到铺子里说吧。”
于是掌柜重六又跟着绕回铺子,看着铁匠关了门点了灯,麻利地在炉子里生起火来。
武师傅大声地咳嗽了几声,咳得相当激烈,震得整个铺子里都有回音。他的呼吸粗重,仿佛胸腔里有一丝杂音。
重六则忙着把笔墨纸砚拿出来。他注意到掌柜的账本上,又多了不少页的记录。
“我现在已经不怎么打铁了。”铁匠低声说道,“两年前有个大罗派方士云游过来,给了我一道护身符,我已经很久没犯过以前的毛病了。”
“大罗派方士?”掌柜思索一番,“可否给我看看你的护身符?”
武师傅在怀里摸索一阵,拿出来一道黄色的符袋递给掌柜。重六也跟着抻着脖子看。
掌柜打开符袋,将里面的符纸拿出来,却见那符纸重六当然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掌柜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你戴这符多久了?”
“从他给了我就一直戴着。”
“那你这咳嗽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从去年开始就断断续续地有这个毛病,时好时坏。最近一下雪,受了点风寒,就又开始了。我看过郎中了,不碍事。”
祝鹤澜皱着的眉头却没有松开。他将符咒放回袋子里,说道,“这符咒不是我见过的大罗派符咒,效力极强,是用来压制秽气用的。”
重六好奇问道,“效力强?那是好事?”可看掌柜的表情又不像是好事。
武师傅也道,”可不是!自从我戴了它,再也没做过噩梦,也没有一晃神造出个什么……邪性的东西。“”表面上看是这样,可是……这东西太强了,就像是给快要喷发的火山硬生生加上盖子。底下的山火没有熄灭,没有被引流,就是被硬生生憋住了。日积月累,炽热愈盛,早晚会令整个山体炸裂。”掌柜摇摇头,担忧地看着武师傅,“你带了它两年,伤害已经开始出现了。你不能再戴了。”
武师傅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又是一串应景的咳嗽声。可是下一瞬,他忽然用难以启齿的神情犹豫着说了句,“不是我不信您……可是……您这么说不会是为了让我接您的单子吧……”
重六一听不乐意了,“您这么说可就有点伤人了。东家认识的匠人也不少,就算您不愿意接我们找别人去就好了,何必在这儿诳您呢?东家既然这么说了,您自己又确实身体有异样,我看您还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武师傅带着薄怒瞪了一眼重六,“我在和你们掌柜说话,哪有你这青头小儿插嘴的份!”
掌柜的脸登时黑了几分。他站起身,将护身符递给武师傅,语气冷淡了至少十度,“我言尽于此,既然是别人给你的,我不好多说。但我劝你,若想活过明年,尽早把它烧了,然后来见我。我或许还可救你一命。”
说完,也不再多说什么,对重六招招手,“六儿,我们走吧。”
重六迅速收了东西,跟着掌柜大步出了院子。临出门时回头看了眼,那铁匠没有追出来。
“东家……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祝鹤澜叹了口气,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着白花花的雾,“他一直就不大喜欢他自己沾染上的能力,之前是为了赚钱养家,现在钱赚了不少,置办好了院子又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都送进了书院,怕是想要收手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那方士。
那方士大概是跟他说了什么令他开始对我存有戒心。唉……若是我说的话他听不进去,再多说什么也只是徒增他的反感,反而可能更令他错失救命时机。到底还是得看他自己。”
重六气道,”那梦骷国师也太不给咱们脸面了!咱们帮他,他反而几次三番地让他的徒子徒孙们来挑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