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向着窗口试探性地走了几步。视线虽不管用,他还是眯起了眼睛,试图从那黑暗中辨别出更多的东西。
黑暗里,确实是有东西的。
他看到了在那海底起伏的荒芜大地上耸立的巨大城池,那些倾斜诡仄的角度勾连在一起形成的令人目眩的城门,那些如墓碑一般高高耸立的巍峨建筑。它们沉默伫立,仿佛从时间的初始就已经存在。
什么样的东西,会在这样深的、只有少数鱼类能活下去的深渊海底建造如此巍峨浩瀚的城市?
为何那些角度,那些黑暗交错的剪影,给他一种古怪的似曾相识感,他好像是在梦中见过的。
难道现在他是在做梦?
重六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空洞着迷,被那浓稠的黑暗冰冷吸引着,又向前走了一步。
黑暗里,亮起一双污浊泛白的眼睛。一道佝偻的影子,正在不远处窥视着他。
不……若感知的仔细……你会发现那是几十道同样佝偻的、人形的影子,悬浮在那亘古的黑暗里。
人?
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有人活着呢?
当重六又向前走了一步,一道佝偻的人影也开始接近他的窗口。
远处,那海底城邦的外围,有一些巨大到令人一时难以理解的触手状东西轮转而过。
他听到一种低沉的、难以名状的震颤,透过海水传递过来。
嗡嗡嗡,低频率的震动令人的耳朵无法捕捉,却能感觉到一丝空气中的异样。重六若是没有喝下那些茶,此刻的感知恐怕还会更加敏锐。
那震动是一种语言。那些佝偻的、巨大的、古老的海底人的“语言”。
重六没办法精准地理解震动传达而来的意思,可是一些混乱的画面却出现在他的头脑里。
他看到了两座山峦般巨大的神像。
与其说是神像,更像是怪物。
左边的雕像有着鱼一般的头,削铁如泥的尖牙一层层排列起来,覆盖着鱼鳞的身体极为强壮高大,背后如利剑倒插着数不清的尖刺。而另外一尊,有着女人般的身体,一样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鳞片,可她的肩膀上,却有九条极长的脖子,顶着九颗形状各异的脑袋。
有些脑袋看上去似蜥蜴,有些像鱼,还有一些却是人的样子。
他们是这座海底王国的国王和王后,也是那些海底人的神明。
它们在召唤他……
重六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似乎是想要将手穿过窗棂,伸入那黑暗中去。
可就在此时,一道粗大而强壮的、生长着血肉筋脉的树藤缠绕住了他的腰身,猛地将他向后一拉。他大叫一声,天旋地转,下一瞬已经躺在了干燥的走廊地板上。
而掌柜正立在他旁边低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
重六眨了几下眼睛,那黑暗的大海对他的催眠魔力渐渐褪去。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
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急急地说,“东家!那间房有海里的秽气!”
“我知道。”掌柜的眼神移向重六身后的房间。
重六一转头,却愕然地发现,那房间中虽然地板和墙壁仍旧潮湿,散发着海腥味,可是窗外明明是阳光灿烂,哪里有什么黑暗的深海。
刚才是怎么回事?幻觉还是真的发生过?
“喵……”
重六一低头,便见狸花猫正蹲在他和掌柜中间,大大的金绿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如果不是猫及时来叫我,恐怕我也赶不及救你。”重六这才注意到祝鹤澜的脸色不大好,有点像是受惊吓后的苍白,也还有一丝……戒备。
掌柜该不会以为是他把这秽气引来的吧!毕竟他之前畸变的时候,那些触手确实有点像是海里的东西……
重六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解释,“是萧意说屋子里泛潮让我来看看,我才被困在里面的!”
“他们身上沾染的秽气虽比一般人强,但不应对我的客栈造成这么大影响。”祝鹤澜向前走了一步,比重六高出一些的个头天然形成了某种压迫感,“畸变渗入了客栈内部这种事,还是最近三百年来没有过的。”
重六结结巴巴辩白着,有点怕似的往后退,“我也奇怪呢……东家,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
祝鹤澜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正在透过重六的瞳孔透视他的大脑,看他是否在说谎。正当重六心中打鼓半是害怕半是惶惑还有一点点委屈受伤的时候,祝鹤澜却又收回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转而将目光放到走廊尽头。
有人哼着小曲走来,却正是刚刚带着师妹在城里玩回来的溟渊道阿良。他们二人一看掌柜和重六站在萧意门外,立马神情一凛,戒备起来。
“喂,你们干嘛呢?”阿良质问道。
祝鹤澜以同样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二人,却又忽然挂上了惯常的亲切真诚的微笑,“对不住几位,楼上有客人打翻了浴桶,几位的房间都发生了渗水的情形。恐怕要烦请三位换一下屋子了。”
第68章 指南鱼(5)
萧意回来之后,祝掌柜立刻便笑眯眯地将他请到了重六重新收拾出来的东楼上房,一通解释劝说。
萧意不大高兴客栈的人私自将他的物品从原来的屋子里搬了出来,但念在掌柜连番致歉,且本来就因为指南鱼的事有求于人,自然也只能收着他的架子。
萧意回来的时候,又来了几个溟渊道的人,似乎是专程来跟萧意汇报事项的。掌柜跟萧意解释的时候,那些彪形大汉一个个冷着脸抱着手臂站在他他们的当家身后,阵势颇为骇人。
重六战战兢兢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这些道上的人会不会突然急了眼打人……
“看把你吓得。”阿良手里拿着块胡饼大口啃着,“你看你们掌柜细胳臂细腿的,我们不会欺负他的放心吧啊。”
重六瞟了他一眼,心情不大好。
阿良见他不搭话,转过身来一只手撑在墙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重六,“怎么了?生气啦?一个跑堂对客人这种态度合适吗?”
重六敷衍地对他扯了扯嘴角,用带着几分讽刺的语气说,“那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阿良啧了一声,纳闷地歪着头问,“哎?我说你怎么回事?吃炮仗啦?”
重六心中有气,掌柜之前看他那种怀疑的眼神,到现在还让他顺不过来。
“你们到底把什么东西带到我们客栈里来了?”重六干脆挑明了,转头正视着阿良。
阿良眨了几下眼睛,琢磨了一会儿,愈发一头雾水,“没带什么啊?就是行李呗。”
“海里的东西……你们有没有带进来?”
阿良愣了一会儿,从脖子上拉出来一条红绳,上面挂着一块骨头一样的东西,“这是一块鲸鱼尾骨,我戴了好些年了,算吗?”
戴了好多年……那应该不是……
重六烦躁地摘了自己头上的棉布帽子,总觉得这件事很是蹊跷。像是……在针对他似的。
这时屋子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掌柜与萧意相互作揖,溟渊道的人便率先出来了。
阿良冲重六眨了几下眼睛,说了句,“回头再聊啊!”便跟着走了。
重六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手臂被人扯住。被一下子拉进房间,脚还没站稳,便听身后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重六呆呆地看着掌柜转过身,眼神在他身上逡巡一圈,便走向刚才与萧意喝茶的圆桌,将萧意用过的茶杯拿起来看了看,拿出一条帕子小心地将它包了起来,放到一边。
“六儿。”掌柜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这宗生意,怕是冲你来的。”
重六愣了片刻,“什么?”
“你的畸变有很明显的倾向。你也提到过,在梦中你许多次梦到深海,而现在,海被带进了这间客栈。”祝鹤澜说着,缓步走向重六,“未免太巧了些。”
重六扶着桌子坐下来,讷然道,“可是我也没的罪过溟渊道啊?再说我一个跑堂的,跟他们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我也只是猜测,或许是巧合。毕竟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秽气也不过就是一般机缘下沾染了比较严重的秽气的程度,不像是能将外来的东西带进客栈的。但是……如果不是他们……”掌柜话没说完,但意有所指的眼神已经暗示了他的想法。
如果不是外人,那就是重六自己。
重六看着东家,有那么一点揪心。
“东家……你怀疑我是奸细?”
“……”
“我要是奸细的话,还露出这么多破绽,那我也太不合格了。再说了我是谁的奸细呢?是朝廷的、百晓门的、还是什么其他的门派?”重六嗤笑一声,心里却笑不出来。
他的理智告诉他掌柜的怀疑完全合理,但心里头,就是难受。
掌柜凝视他半晌,淡淡垂下双眸,幽幽道,“你怪我不信你?”
“那倒也不是……”重六扯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低头看着自己那有些粗糙的双手,“我这么来路不明,您到现在还没把我赶走,已经很难得了。”
“六儿啊……”祝鹤澜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视线,认真望着重六,“你希望我相信你,可是你却不信我。”
重六一愣,抬头愕然道,“这从何说起?”
“我之前将自己的来历全盘托出,本以为你也会对我坦诚。但是你没有。”
重六的眼睛眨巴眨巴,揉了揉鼻子,“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太琐碎。当时时间也不够不是吗?”
祝鹤澜揣起手,靠在椅背上,挑起眉头,“现在有时间。”
重六哦了一声,不知为何竟有些害羞。
他的成长经历,好像还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啊……毕竟在来到槐安客栈之前,他都有完整的一套伪造身份,也没想过要跟人说实话。
有种……坦诚相见的感觉……
重六制止自己的大脑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上联想,一边搓着指头上洗不掉的红色蔬菜汁印记,一边徐徐道来:小时候的事,我记得也不是那么清楚。反正自我记事起,就住在距离海边不远的一座山洞里。那洞隐藏在山崖间一处拐进去的地方,从外面根本看不见,所以就算是附近的渔村里的村民也找不到我们那儿。
我师父的身体很不好,不怎么出去。山洞里一年四季都得生着火,一刻也不能灭。我在能开始干活前也就是跟着师父在山洞里念书识字,听他讲外面的世界。那时候有几个固定的人会往山洞里送一些水、粮食蔬菜和肉之类的东西。我师父虽然不出去做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只箱子,里面我看的时候是空的,但他就能不停往外拿钱。
后来那两个工人打起箱子的注意,半夜摸进山洞来把我和我师父都给绑了,进到山洞深处想把箱子偷走。但我记得他们进入了就没再出来过。我们在石头上把绳子磨开了,但也有点后怕,以后不太敢轻易透漏我们住的地方。
那时候我也懂事了,所以经常是我到附近的村镇里买日用兜到的鱼虾蟹贝一类的东西。
师父怕有镇里人偷偷跟着我找来,所以在洞外布置了不少阵法机关一类的东西,只有他和我知道怎么走才不会中陷阱。
师父他自己也是百晓门中人,但是因为一些原因,不想和过去的同门来往,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在哪。他教给我百晓门里的规矩,但是一直到八年前,师父忽然告诉我他能给我的都已经给了,如果我想要真正体验人间生活,便得离开山洞去外面闯荡。他给了我他的朱砂令,让我遇到难题的时候利用百晓门的关系网寻求帮助。
之后我辗转去了几座城,但到后来都觉得……欠了点什么。百晓门的人,最初总要四处游历,直到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一座城池才会停下来。当初来天梁城……也是听说了一些槐安客栈的传闻。所以您猜的也不错,我来确实是抱着一定目的的。
对于百晓生来说,秘密便是天下最宝贵的东西。掌握了秘密便掌握了比金钱更有力量的权力。您也就能猜到咱们客栈对我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
只是不是每一个百晓生都会对秽气啦方士啦神啊鬼啊这些东西感兴趣,大多数有野心的更喜欢去收集那些权术阴谋丑闻一类的东西……我师父和我大概都是异类,专门喜欢收集这些听上去反常的故事……我小时候师父偶尔给我讲一两件他以前收集到的故事,常常吓得我做一晚上噩梦,打雷都吓得缩在被子里不敢出来。但他就是不肯给我看他的那些笔记。没办法……我只好自己出来收集了。
要在一群没有真本事靠着装神弄鬼赚人气混日子的方士中找到真有本事的也挺难的,要在那些以讹传讹被人杜撰的假鬼故事中找到真的是难上加难……但咱们客栈不一样,我一进来,就能感觉到这儿都是真刀实枪的怪事。
说到这儿,重六不大好意思地傻笑了几声,“后来……就更加不想走了。”
祝鹤澜认真听着重六的叙述,脑中也不知在盘桓些什么。他问道,“所以你八年就再也没回去过?”
“没有……师父让我没事不要回去打扰他休息……但是我每年都会给他写一封信回报一下我这一年的情况。”
“你说你师父身体不好,他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吗?”
重六想了想道,“说真的,我翻了不少医书也跟好多大夫打听过。但我一说症状,他们全都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我师父身上有不少疤痕,尤其是一道从肚子一直到胸腔的,很吓人。他平时九成时间都在一张石床上打坐,睡觉也是一样的姿势。稍微站得时间久点,他的身体就会开始……像要散架了一样,东倒西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