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不觉得那有什么不正常,我还以为所有人岁数大了都会变成那样……
后来我渐渐长大,他几乎是一动不动了,连进食都很少,有时候好几天才吃一次东西。我也以为那是正常的……出来以后看别的人每天要吃两到三顿饭,才知道我师父好像有点怪。”
掌柜微微皱着眉,似乎在用力思考什么,“这病听上去,确实古怪。你没有想过带个大夫回去给他看看?”
“我问过那么多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带回去也没用啊,还会扰了师父的清净。”
祝鹤澜的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思索片刻,“所以在你的记忆里,在来到槐安客栈前你没有接触过秽气?”
“没有。”
“你也不记得你的亲生父母,所有年幼的记忆都是在山洞里?”
“是……”
“你师父一动不动,好几天才吃一次东西?”
“嗯……”
祝鹤澜忽然笑起来,肩膀微微抖动,“怪不得你得编个假身份了。这听上去简直像是编出来的,还不如你那皋涂人的说法逼真。”
重六苦笑道,“可不是吗!”
“你师父可有告诉过你,为什么你们会住在海边的山洞里为什么不像一般人一样住房子?”
“问过啊,师父说他喜欢清静,而且他喜欢听海浪的声音。”
“海……”祝鹤澜在唇齿间品着这个字,也不知在玩味些什么。他望着重六,那怀疑之色渐渐淡了。
“你在那间屋子里看见的那些海底’人’,之前见过吗?”
重六拨浪鼓一般摇头,“说不定是听了阿良说的那些异闻后出现的幻觉?”
“不一定是幻觉……”祝鹤澜神色凝重地说,“一些异闻书籍确有记载,墟渊深处有异人,鱼头人身……南洋人称之为水鬼,天辜人称之为渊尸。只是这些异人一直都是传说,无实据,甚至我一度怀疑是南洋的民间故事杜撰而出的。”
第69章 指南鱼(6)
重六跟着掌柜从车厢里爬出来,再次面对着那片苍凉的黑暗大海。海风刺骨冰冷,潮湿的水汽渗透骨髓,仿佛要把血液也冻住。
重六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掌柜走向那间灯火通明的院落。遥遥能听到一阵阵怪异的、不知是人还是兽发出的嚎叫。
“那是……武师傅的声音?”重六的声音被冻得打着颤。
祝鹤澜点点头,“他的情况恶化的很快,比我预想中还要快。”
要不是情况严重,恐怕掌柜也不会在现在这种客栈被不明秽气入侵的时候出来。
一路上祝鹤澜已经将武峰告诉他的情形讲述给了重六。在上一次二人与铁匠会面后大约三天后。前一天海上刮了一场冬日里罕见的古怪风暴,第二天早上沙滩上便出现了不少被冲上岸的死鱼。武师傅早上起来感觉喉咙痒得厉害,比以前更加厉害数倍,对着痰盂猛一阵咳嗽,直到一个东西从他的喉咙里喷了出来。
是一块沾着血的铁疙瘩。
然而这只是开始。武铁匠一呕吐便停不下来,咳得仿佛连肺脏都要咳碎了。铁块接二连三掉出来,有些粘着食物残渣,有些……则粘着一些仿佛是肉块、粘膜一般的东西。
一家人被吓得半死,武峰立刻冲到最近的城镇里找来了大夫。然而大夫对着翻着白眼满口胡话的铁匠束手无策。
诊治的过程中,铁匠忽然两眼圆瞪,一双常年打铁的手爆发出惊人巨力,一把揪住大夫的领子,大声说了一连没人听得懂的胡言乱语,然后从喉咙里喷出来许多浓稠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黏稠液体,全都喷到了大夫的脸上。那大夫发出惨烈的嚎叫,脸上被喷到的地方仿佛烫伤了一样开始嘶嘶冒烟。
一家子人慌乱地试图擦掉大夫脸上的金属色粘液,但是一擦却发现,那些液体已经凝固成了硬邦邦的铁块,和大夫脸上的肉连在一起,一拉便是要将脸皮扯下来一般。那大夫疼得昏了过去,最后只好让二儿子武诚赶着驴车把大夫送回城医治。
自此以后方圆几里再也没有大夫敢来他家诊治。
到第五天的时候,铁匠开始攻击任何接近他的人。小儿子是最先遭殃的,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躺在屋里,半副身体都被凝固的黑铁覆盖了。
祝鹤澜和管重六一进屋,便看到铁匠的媳妇坐在外间默默流泪。而通往里间的门被用木条订了起来,仿佛是怕里面的人冲出来一般。
一见祝鹤澜,武家媳妇几乎是扑上来哀求掌柜救命,武峰、武诚则一左一右地架着劝着,好不容易让她平复下来。
重六凑近那扇门,把耳朵凑近了听了听。
门里传来一种古怪的呕吐声再加上一些像是随意发出的打嗝声……听起来有点奇怪,让人毛毛的。
祝鹤澜让两个儿子将门上的木条拆下来,却听武峰警告道,“要是拆下来……他可能会冲出来……他现在力气大的吓人呐!”
祝鹤澜胸有成竹道,“不要紧,开门吧。”
重六缩到掌柜身后,紧紧抱着掌柜让他带着的木盒。祝鹤澜轻声对他说,“你要是怕,就在外面等吧?”
“我哪儿就怕了?我是怕一开门被喷一脸铁水毁容……”
掌柜不满地啧了下嘴:“那你躲我后面就不担心我被毁容?”
“东家您可是老油条……我是说老江湖了,您肯定有办法防着。”重六说着,腆着脸笑着对掌柜竖起了大拇哥。
门一开,一股子浓重的锈味如波浪般汩汩扑出来。
重六眯起眼睛,能看到无数猩红色的游丝漂浮在空中,宛如毛发一样附着在家具上和人的衣服上。而屋子里,几乎被那种红色的游丝填满,好像到处都毛毛的,颤动着异样的氛围。
祝鹤澜大致观察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踏进屋子。那些红色有些落在了他的身上,便被骤然吸入他的皮肤内,悄然消失。
重六忽然觉得,掌柜好像一块巨大的吸铁石,把所有那些红色游丝都给吸掉了似的……
掌柜的身体里到底有多少秽气?平时竟一分也看不出来?
小时候是经过了什么样的试炼,才能拥有这种本事?
乍一眼看去,看不见武师傅在哪,直到祝鹤澜抬起头,眼神定格在房梁上某处。重六也跟着抬头,惊叹地发出一声低呼。
在房梁与墙壁衔接的地方,一大团锥状的、泛着金属光泽的东西倒挂下来,仿佛一道巨大的茧蛹。那看上去明明应该是坚硬的金属制的东西,却仍旧在微微起伏蠕动,带着点胶着的流动性似的。
而在蜂巢的顶端,垂下来一个人的脑袋。武师傅的头发长长地耷拉着,那脸上却有铁从眼睛、鼻子和嘴角流下的痕迹,形成了一层厚厚的铁壳,糊住了大半张脸。
而他唯一还能动的一只左眼和半张嘴,此刻也没闲着。那半张嘴中不停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说不清是在说话还是只是发出无意义的音节。而那只眼睛的黑眼珠用极快的方式飞快转动,似乎随时都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一样。
重六目瞪口呆,半晌低声骂了句,“那个给他咒符的方士真不是东西!下次要是在看见他……我见一次骂一次……”
祝鹤澜道,“只怕他还不知道那咒符会有这样的后果。秽气被压抑太久,就像是被封在装满食物的仓库里的几只蟑螂,再打开的时候,数量早已成千上万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主张秽这种东西宜疏不宜堵。”
他叹了口气,其实这个道理,不少方士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但是他们却偏偏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就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力,镇住立场,以此来吸引信众香客罢了。
毕竟和邪魔外道打交道这种大帽子,一扣一个准。
“六儿,把箱子打开吧。”祝鹤澜道。
重六撕掉手里抱着的木箱上面贴着的咒符,将之打开。里面的丝绸中间,放着一枚小小的翡翠饕餮。那碧透明澈的光泽,看上去极为可爱。
这是祝鹤澜从那间密室里取出来的,说是它喜欢吃,除了丝绸之外什么都吃,不论活物还是死物,只要它接触到的统统都会被”吃掉”。
玉雕是被西域人带进中原的,曾经也引起了不小的祸事。被翡翠饕餮吃掉的东西如果是个头小一些的,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若是大一些的,你会看到东西上开始出现边缘整齐的小洞,渐渐地洞越来越多,到最后一点都不剩。如果是人被吃,常常是一夜醒来发现自己的眼睛不见了,或是肚子上多了个窟窿,能看到蠕动的内脏,却没有任何血迹。
它的“吃”就像是把一些东西,从有化作无的奇异过程,虽然那无并非真的无。那些被吃掉的东西很可能是被转移到了某个随机的地方,甚至是另外的世界。
但它偏偏对丝绸不起作用。至于为何如此,也没人说得清楚。
掌柜隔着丝绸,将那翡翠饕餮捏起来。
却在此时,武师傅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吼叫,那些将他重重包起来的铁上开始出现一些毛刺状的东西,像是无数冒尖又消失的铁针。
紧接着,什么东西从那团能流动的“铁”中喷发出来,扑向祝鹤澜和管重六。
祝鹤澜猛地将重六推开,长袖一挥,手带着翡翠饕餮便一起被那团铁锈卷住了。那金属色的东西猛然下压,重六听到一声仿佛是骨骼碎裂般的声音,他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东家!你的手!”
祝鹤澜眉头微微皱着,却没有露出多少疼痛之色。他看了重六一眼,摇了下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而后张口说了一长串重六听不懂的那种……古老语言。
现在想想,会不会是洪荒时代遗留下来的某种语言?
一说完,那古怪的液体状金属立刻就将祝鹤澜的手“吐”了出来,但掌柜手心的翡翠饕餮已经不见了。
祝鹤澜的袖子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仿佛被烧焦了一样,手臂却似乎完好无损。他扯着重六退出屋子,把门关上。
武峰武诚跟着武氏围上来问状况如何。
祝鹤澜道,“我们要在此守一晚,明天再看看状况。但应该问题不大。”
三人一听,千恩万谢。又央求他连带着治一治小儿子。祝鹤澜安抚众人一番,告诉他们只要多余的秽气被翡翠饕餮吸收,让铁匠清醒过来找回控制,小儿子身上的秽气应该不成问题。又劝说一番,才让两个儿子扶着母亲去旁屋休息了。
主屋外间便只剩下祝鹤澜和管重六两人。
祝鹤澜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袖子,摸着被烧焦的地方,“哎……这件衣服我穿了还没有五次,挺好的缎子……”
重六却只是盯着掌柜的手臂打量,看了一圈没见到伤痕才放了心,“手还在就谢天谢地了,您还有闲心惦记衣服?”
“六儿。”掌柜忽然严肃地盯着他,“在你心里,你东家我是这么弱连这点秽气都对付不了的人吗?
重六张口结舌,手指头指着再次被钉起来的房门,“您管这叫’这点’秽气?”
“啧,这和三个月前咱们面对的比起来,就像是小鸡仔和公牛的区别一样大。你也算是见过了世面的,不要总是一惊一乍。”
重六心想他稍微关心一下东家怎么反而被教导了一通?上了年纪的人都这么喜欢讲道理吗?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他只能趁着喝一口酒葫芦里的茶的机会悄悄地翻个白眼。
“六儿,你在翻我白眼?”
这样都能被看见?!
“我哪敢啊!”
祝鹤澜双手撑着桌子,微微前倾身体,从上往下俯视着一副被受惊样的小跑堂,嘴角轻轻往上一提,“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背地里不知道说了我多少坏话吧?”
“那怎么能够?!您给的工钱数目那可是整个天梁城都找不到的!”重六可这劲儿夸,“更不用提您风度翩翩玉树临风貌若潘安文武双全!”
掌柜被他的求生欲逗笑了,于是缓缓坐回原位,揣起手来轻声道,“以后若再被我抓到你翻我的白眼,可是要受罚的。”
受罚……
重六知道他应该想到的是扣工钱扫茅房这些……但是掌柜那拖长声的说法,真的很容易让人想歪。
第70章 指南鱼(7)
天快亮了,大海的尽头开始冒出一线热烈的玫瑰色,如放肆的火焰在大地之下燃烧。原本冷冽刺骨的风也骤然多了一丝希望的温度。
重六站在一块礁石上,海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冲刷着他身体上的疲惫。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入一口那旷远永恒的腥咸气味。
那种味道令他感觉全身舒爽。那种全然放松的,仿佛回家一般的感觉,是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有的。就算是躺在最舒适柔软的床上,也不及这种气味带给他的平静宁和。
他不知道,更远一点的地方,掌柜也在遥遥望着他。看着那晨光落在重六的身上,又好像那光本就是从那平日里毫不起眼的跑堂身上散发出来的。
不仅仅是光,还有那千丝万缕、铺天盖地、蔓延在整片海岸上与日光纠缠在一起轮转的秽气之旋臂。
若不是知道那些如梦如幻的旋臂究竟是怎样危险的东西,这场景甚至可以用绚丽夺目来形容。
祝鹤澜抬起手,碰触着飘扬到了他周围的那些在朝阳中泛着迷离蓝紫色光辉的丝绦。那些秽气缠绕在他的指尖,却不会侵蚀他,也不会被他吸收。它们与他身体中聚集的那些秽气截然不同,却又不似黄衣之神的秽气那样充满侵蚀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