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槐安客栈之前,他真的没有接触过秽吗?
小时后躲在床上瑟瑟发抖的他……是因为什么害怕?
师父为什么不让他看那些笔记?百晓生将自己的笔记传给徒弟,代代相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为什么师父不喜欢他跟别人提起他?
为什么很多记忆的细节都模糊不清,就仿佛……只是一个概念,并没有真正的发生过?
突然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了,就连他自己的身体也变得陌生起来。
直到忽然掌柜搂住了他的肩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嘘……好了,别想了。那些……可以以后再说。”
重六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痉挛。
他抓着掌柜的衣襟,如同抓着救命稻草。”六儿,我还没谢你。你保住了我们的客栈。“祝鹤澜在他耳边轻声说着,安抚的动作没有停下,”你救了朱乙,救了绿织,救了很多人……而且你还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祝鹤澜无法告诉别人,当他感觉到了客栈方向爆发的秽气冲撞时,那种如堕冰窟的恐慌。
这么多年来,他为他自己和槐树建起的家,还有家中的人们……
还有重六……
有了在乎的人,就有了死穴。
所以只要在乎的人们没事,槐树也没事,他都可以不在乎。哪怕重六可能有东西瞒着他,甚至骗了他。
他可以假装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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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可能毁掉整座天梁古城的浩劫再次被柒曜真人化解,不出一个月,关于柒曜真人和其师弟携力对抗恐怖黄衣魔的传说便已经被说书人和戏班子们传扬开来,说得波澜壮阔气吞山河很是热闹。
所有其他人,包括祝鹤澜和重六的名字都被隐去了。劫后余生的天梁城仍旧弥漫着一层惴惴不安的恐慌,家家户户门户紧锁,到了晚上也没有人出来摆夜市的摊位了。
青冥派给失踪和死去的人们举行了超度法会,在鼓乐声中失去了亲人眷属的哀痛哭声持续了一天一夜。幸运的人们则默默地收拾着自己家中的残局,清理重建倒塌的房屋院落。
大约三个月后,天梁城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那时候第一场冬雪也下来了。
这三个月来,槐安客栈中再未有奇闻怪事出现,只是偶尔出现一宗掌柜的牙人生意。所有人专心地经营着客栈,对于那日之事闭口不提。
严绿织的身体渐渐恢复后,掌柜帮她寻了一处城郊的院落。她用掌柜代为从沈家要回的嫁妆将那院落买了下来,带着喜珠和女儿搬了进去。靠着掌柜帮她拉到的几桩贩卖字帖的生意赚到了一些钱,再加上喜珠织布卖到的钱,两个人拉扯着沈芊芊,日子过得也还算舒适。
重六靠在大堂门框上,对着那落雪的天空呵出一口气。雪花扑朔朔落在他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他叹了口气,从腰间解下那只小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口“茶。”
原本觉得难以下咽的恶心味道,现在竟然开始觉得有股子奇异的香味。倒也不觉得难喝了。
看来廖师傅说喝习惯了就觉得好喝了竟然是真的。
只是……他还是有些烦恼。
自从那天之后,东家对他……似乎有些芥蒂。
说不清楚的感觉,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一样的,但是他再也没有让重六帮他去做跟牙人生意有关的跑腿活。
而且……那些不经意的碰触……也越来越少了。掌柜对他,好像又变成了这一切开始前一样,若即若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重六怅然若失……
明明之前,他以为……
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畸变?还是因为东家觉得自己有事瞒着他?
可是若连重六自己都搞不清楚,又如何告诉他?
或许应该找机会回去问问师父?
想到师父便想起另一件事。那次浩劫后,他原本要被青龙先生召见。但青龙先生将那次见面推迟了,似乎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这一推就推到了现在,或许青龙先生早把他给忘了。
如今天梁城的百晓生就只剩下他一人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有新的百晓生进来……
正出神,忽然听到一声豪气的声音道,”小二!住店!“”哎!客官您几位啊!”重六条件反射般挂上笑容,喜气迎人地问道。
来者有三人,似乎都是江湖人士,手中都拿刀剑。重六立马把心提了起来。
开客栈的,最怕有江湖人入住。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砸,之后都找不到人说理去。
为首的人十分高大,宽肩窄腰,剑眉星目,很有气派。他身后跟着一名俊美的年轻公子哥,还有一名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漂亮小姐姐。
“这还看不出来吗?当然是三个人。”那公子哥道,有些挑剔地打量了一下客栈那简陋的大堂。
“好嘞,我们这儿有稍房,头房,通铺……”
“你们掌柜在不在?”那为首的高大男人忽然打断他的话,沉声道,“我要与他谈一宗生意。”
第64章 指南鱼(1)
朱乙这个月回老家了,大概是因为之前九死一生的经历,让他忽然开始想家,于是向掌柜告了假。所以现在重六除了收拾客房,一天到晚都得守在堂子里招待客人。
重六到后厨端菜的时候,福子小声问重六,“外头那三个带着家伙事儿的……他们登记的什么名字啊?”
九郎也跟着凑过来竖着耳朵听。重六回忆着自己写在登记簿上的,“登记的是那个个子最高的的,说是叫李霄,保不齐是假名。”
廖师傅道,“看着不像是善茬,身上有股子血腥味,大概手上是有不少人命的。”
“哎呦……可别惹他们……”九郎手里还攥着个没包完的包子,紧张地跟重六说,“上次有几个江湖人就把豆花巷那边的嘉跃楼给砸了,酒楼里的伙计有一个被打得头破血流,可吓人了!”
重六看九郎战战兢兢的样子,揶揄道,“咱们这客栈里一个个见过那么多大场面,你还怕几个江湖人啊?”
“哎你可别掉以轻心,这人有时候要是犯起混,比那些妖魔鬼怪可吓人。”廖师傅把那三人点的羊杂烩和笋泼肉丝面摆到餐盘上,“行了赶紧给上菜吧。”
重六托着餐盘照旧风一样从后厨出来,吆喝着菜名用行云流水的动作将一盆羊杂烩和三大碗面摆在那三名江湖人面前。那穿着黑衣的青年男子问,“你们掌柜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重六赶紧陪笑道,“真对不住,大概还得有一会儿,您先吃着,要不我再给您上壶铁观音?”
“不要茶,有酒吗?”那扮男装还故意把声音压低的姑娘一脸兴味地问道,眼神瞟了瞟重六腰间挂着的酒葫芦。
重六干笑道,“有啊……”
“啧,有什么酒啊?你这小二怎么这么不机灵!”
重六心想因为怕你们喝酒闹事啊……但还是乖乖地把酒名报了出来。她本想要一壶浊酒,结果被那大约是首领的高大男人瞟了一眼,立马改为了桂花酿。
此时那黑衣青年抬手去夹羊杂烩里的肉块,一撸袖子,重六看到他手臂上一截刺青。
好像是一只鲲鹏……
重六迅速地瞟了一眼,将那鲲鹏的样子记了下来。
一炷香之后,掌柜终于回来了。今天他说是要和几名认识的酒铺酒楼茶肆的掌柜一起吃早饭,穿得也比较随性。掌柜披着一件厚实的深红色毛领斗篷,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手拿着几只串在一起的油纸包,穿过漫天风雪从大街那头闲庭信步般走来,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
重六猫在门口远远看着,心头就像习惯一样雀跃起来。
“东家,你回来啦!”掌柜走到近前时他迎了上去,接过掌柜手里的东西。一股食物的香味飘了出来。
“东家你又往回带别人家的吃的,廖师傅到时候又得不爽了。”
“没事,你们悄悄分了,别让他知道便是了。”掌柜对他淡淡笑笑,也没多说什么,便进了大堂。
还是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
重六心里头有点酸,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挂着笑脸转身追上去,悄悄跟祝鹤澜说,“那边有三个人找您……可能是溟渊道的人……”
重六在看见那鲲鹏刺青时,就和储存在记忆里的某段从前收集到的知识对上了。溟渊道是在汴河下游到白涂山沿海一代非常有势力的帮派,经营的生意明面上有商船运输,实际上还做些走私运输南洋远东那些异域国度的香料药草珍禽异兽的生意。
溟渊道的当家名唤萧意,祖上曾立过不小军功,与朝廷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可能与一些朝中大臣有生意上的牵连。因此江湖中鲜少有门派能有溟渊道一般叱咤黑白两道的实力。
掌柜解开自己的披风,抖了抖上面的雪花,双目已经在顾盼间将那正在吃午饭的三人形貌细细观察一番。
“大概不是一桩好做的生意呐。”掌柜用只有他和重六能听到的声音说着,任由重六熟稔地将他的披风也接过去,“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要我跟着吗?”
“不必,现在朱乙不在,你还得在堂子里盯着呢。”
重六心里又是一阵失落。
现在生意上的事,已经不让他参与了么?
但也不能怪东家。自己身上这么多疑点,如果他是东家,他也不敢信自己啊。
重六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带着一丝惆怅看着掌柜扬起明媚的笑容与那“李霄”行礼,寒暄一番后,李霄便与掌柜上楼去详谈,只留下那两名比较年轻的跟班还在喝酒聊天。
过了两炷香,吃饭的客人渐渐少了,那两个年轻人也开始等得不耐烦了。穿黑衣的俊秀青年便凑过来找重六打听天梁城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重六热情地给他介绍了各个名胜景点,光是紫鹿山上就有不少,却没想到那青年不耐烦道,“哎呀,谁问你那些山山水水了。我是说’好玩’的地方!”
重六眨巴两下眼睛,瞬间就明白了,“额……石榴街很是热闹繁华,尤其是在日落之后……”他接着把花街上的几位名伶美人如数家珍地介绍了一遍,听得那青年两眼冒光,塞了不少赏钱给重六。
重六心情总算好了点,把钱揣进围裙的兜里,借机打听道,“三位客官是从哪来啊?是怎么认识我们掌柜的?”
“我们是做商船生意的,这不出来散散心吗。”那黑衣青年靠在柜台上,倒也挺擅聊,”至于你们掌柜,我们也是听人说的。说他卖一些……有特殊功效的小玩意儿?““我们东家其实只是牙人,他认识不少工匠,确实都是有一些奇技傍身的。但我们东家只负责拉拢买卖立契约,其他的制作都是那些工匠的活儿。”重六说着,故意滴溜溜地转了下眼睛,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凑近了那黑衣青年道,“不过……那些工匠做的东西可跟它们看上去的用途不大一样……”
“就是因为不一样才来找你们。”黑衣青年无所谓地说道,“我们常年在海上跑,经常会遇到怪事,尤其是最近……”
话说到这,他忽然警觉地住了口。仿佛意识到自己已经说了太多,便岔开了话题,开始问起天梁城哪里的酒好喝了。
重六却暗暗思忖着。
海上遇到怪事……
他不自觉地想到自己那些古怪诡异的梦境……那些包围着自己身体的温暖海水……
重六常听不少说书人说过,那些在海上讨生活的船员们,等于是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了包容一切也喜怒无常的神明。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狂风暴雨,每一次出航都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踏上陆地。也因为这个原因,这些人通常都十分迷信,有不少自己的禁忌、规矩。
同时,他们也常常会在海上遇到难以解释的怪事。
海太过广袤,没有人知道它有没有尽头,毕竟没有人到达过彼岸。那阳光找不到的万丈深渊之底,就如一只永恒尘封的密盒,将寰宇最初的秘密和痕迹都藏在里面。谁知道那黑暗里孕育着什么会令人疯狂的东西?
重六想知道更多,于是叹了口气道,“你们也是太辛苦了。我老舅也是在海上讨生活的,当了小半辈子的梢工。后来有一次出了海就再也没回来。倒是给我舅嫂托了梦,说他被困在船上下不来了……”
眼看重六一副痛心哀叹的模样,那黑衣青年倒像是十分感同身受,“是啊,干这一行,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所以得及时行乐啊!”
“小兄弟,你说有没有可能我老舅还活着?他们不是说海上偶尔会遇到那种船身完好但是找不见一个人的鬼船吗?”
“谁知道……海上,什么都有可能。”那黑衣青年说到此处,眼中闪过一瞬的恐惧。他看看重六,显然有某种一直被压抑的倾诉欲。
而重六那张温和讨喜且十分真诚的脸,常常会催化加剧别人的这种倾诉欲。
“我要是告诉你,你可别到处嚷嚷。就算你嚷嚷,别人也不信。”
重六抑制着自己闻到秘密的兴奋,努力睁大双眼,显出真诚聆听的模样,“客官,您放心,我嘴不碎。”
黑衣青年看柜台上摆着两壶酒,顺手拿过来一壶,说了句“记在帐上”便打开猛灌一口,然后才徐徐说道:“大概是八个月以前,我们载着一船货从白鹭港出海,要一路往南走一直到奢密国去。路途很远,来回大概要一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