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晨晨!”何云起的心骤然一紧,“他要过来了,晨晨!快躲开!”
他看见季晨摇了摇头,用极其痛苦的,带着哭腔的语调咆哮着问道:“为什么……”
“什么,什么为什么,晨晨……快逃!”
“为什么……”季晨又重复了一次,这次,他终于举起了旄节,不是攻击,而是抵挡,怨灵冲来,撞在旄节的横杆上,即使灵体的外壳被灵气所剥蚀冒出阵阵黑烟,它也依然是一副感觉不到疼痛的样子,一声不吭,恍若傀儡,对着季晨发起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别说何云起不明白,一旁的长辈们没一个能明白,他们大喊着:“晨晨,把这东西渡化掉!或者打散,都行!”
“不行……我不行……”季晨的哭喊变成了歇斯底里,他狠狠推开了怨灵,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不一会,那怨灵又冲了上来,与他纠缠在一起。这一下,何云起才看清,季晨的眼睛,一直盯着怨灵的脸,仿佛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些什么,可无论如何,他都却只能看到一团混沌的怨气。
顾千山轻笑一声,缓缓地直起身来,看向了光罩外不知所措的梁樨:“梁哥,这场戏好不好看?”
“什么好不好看?”梁樨没那个心情同他说废话,持久战对已经在这被困了一天的季晨十分不利,拖得越久,他的灵力越难恢复过来,也不知道冯疆带着队把怨灵消灭得如何……
“骨肉相残啊,好不好看?”顾千山说着说着,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狂笑,这笑声凄厉极了,说是丧心病狂也毫不为过,他指着一次次冲向季晨的怨灵,兴奋道,“他啊,你不认识了吗,梁哥,他呀,你的好兄弟,你的小季啊,哈哈哈哈!你不是最喜欢他了吗?不是最看重这个兄弟,最心疼这个孩子吗?快看呀,骨肉相残啊,好看吗?”
第122章 穹顶(17)
面前的怨灵浑身漆黑,怨气将它所有的轮廓到包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原本的模样。
可就在季晨将全部灵力投向顾千山的那一瞬间,它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那人的身前,挡住了他的奋力一击。炽烈的光芒穿透怨气构建的屏障,将覆在它脸上的黑气轰掉了一个角,那一角并不大,只是从左侧额头,到右侧嘴角,撕开了一道天窗一般的破口。
可透过这个破口,季晨瞥见了让他心跳一顿的,熟悉的轮廓。
他记得清清楚楚,这张脸,存在于他视若珍宝的,那张泛黄的照片里。那是站在黄昏里的,他的父亲。那是二十六岁的季鸣杨,眼里流淌着对妻子的爱意,嘴角扬起,像暖阳一样。
眼前的怨灵,不断向他发出攻击的,冷冰冰的怨灵,竟然是他的父亲!
被冲淡的怨气迅速将它包裹,那张藏在黑气之下的苍白的脸,就像沉入泥淖污水,渐渐地被淹没,看不清面部应有的轮廓。可季晨看清楚了,它双眼紧闭,没有自己的意识,只是一具枯萎而冰冷的傀儡。这怨气不是它的,而是顾千山的。
季晨冲向它时,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净化……顾千山的怨气以整个工厂为依托,一时半会根本无法清理干净,就算有冯疆带着小分队逐个击破,也不一定就能在短时间内将怨气清洗干净。可除了净化,要将怨灵清除,就只能……
他突然回想起那个初秋的夜里,月光下,被怨气层层包裹无法解脱的叶初阳。她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被怨气纠缠、撕扯,净化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能得到真正的超度。
直到江清远的重击,将她彻底化为尘泥。
那个夜里,他的无力,他的痛苦,他的歉疚和自责,就像一张网,将他的心脏紧紧的包裹、拉紧。而现在,他面前的灵体,要走向跟叶初阳一样的结局吗。
他做不到!
又一次闪避,季晨终于躲开了灵体的攻击,他抹了一把脸,尽力让自己的视线变得清晰。他还不能倒下,多坚持一秒,就能多给楼下的队伍争取一分机会。他们会成功的,他们会把怨灵一个不剩的全都清走,切断顾千山的力量来源!
“怎么了?你怎么不打它了,打呀。”顾千山立在光罩的边缘,玩味地挑衅着,“或者……你打我也行?来呀,试试看,不试试怎么知道。”
灵力不能浪费,从现在起,一丝一毫都不能浪费。季晨没分出神多看他一眼,而是用尽全力与怨灵周旋,两道身影在不算宽广的空间里来回穿梭,怨灵的速度极快,也极为灵巧,这样的天分,即使在成为灵体之后,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褪色。
鼻子酸了的不止是季晨,还有光罩外的梁樨。
年过半百的长辈,将小心存放了二十年的岁月,一股脑地铺在了眼前。他不敢相信有一天,故友会与他再次重逢,他更不能接受,阔别重逢,换来的是这样的方式。梁樨低下头,许久没有出声,他能说什么,他难道要告诉季晨……将眼前的灵体打碎,把它抛入尘泥吗?
“晨晨!”何云起突然喊道,“把它送走!”
季晨闻言,鼻头一酸,眼里又是一汪热泪,他举起旄节,奋力抵挡了怨灵的又一次攻击,可这一次,他能感觉到,怨灵攻击的力度明显减弱了。
几尺深的地下,冯疆的小分队效率极高,无数光球在空中悬挂,将地下车间照得透亮,藏匿的怨灵们嗅到生灵的气息,纷纷探出头来,却被渡灵者们一个接一个的束住,净化、超度,不服管教的直接打散,二十多人的小分队又化成了两三人的小分组,如辛勤的蜜蜂,在这座地下工厂中忙碌着。
“还有多少?”冯疆攥紧旄节,奋力一挥,将一个凶恶的怨灵打散,果然年纪大了,还是不能跟年轻人一样拼命,老胳膊老腿的又开始酸痛了。他不得不停下,看了看周围的手下们。戴眼镜的小伙手上没停,却偏出脑袋来瞅了他一眼,劝道:“冯叔,人要服老!”
“……”冯疆最忌讳“老”字,看了他一眼,正色道,“问你还有多少!”
“这层没了!”小伙子也跟着认真起来,他扫了一眼周围,确实已经感知不到多少怨气了,赶忙报告:“下一层……”
“也……也没了!”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从楼梯口窜了上来,正好赶上了两人的谈话,微胖的姑娘很是激动,她一抹额头的汗,指着楼梯口,气都没喘匀,就赶忙报告:“下面……下面那墙里,全是怨气符,塞在砖缝里的,每一块砖的缝里都有,按理说该严实得不行!但是我们下去……那墙被炸得渣都不剩,是……是季晨干的吗?他可太……太……”
一个人的灵力,炸了一整座怨气堆积的封印墙?冯疆心里一怔,面上却收敛着,只轻轻点了点头:“行,那就上去,准备抓人了。”
越来越弱了,怨气越来越弱了。
何云起掐着衣角,一双眼紧紧盯着光罩里的一切,他天生阴阳眼,能见鬼,却从没见过神。可他此刻更希望上苍能降下一尊神佛,能听见他心里重复了千百次的祈祷。无论怎样都好,让季晨回来,完完整整的回来,活着回来。这样的提心吊胆,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他不想再来一次。
最后一层,黑气随着旄节顶端流泄的光芒彻底消散,那个莹白的灵体,终于全须全尾地立在了季晨的面前。他看着他,就仿佛看见了自己,二十六岁,停滞了二十年的时光,眼前的灵体看起来与他无二,柔和的脸庞,轻微低垂的眼角,梁樨说过,这张脸天生爱笑,所以他笑起来,应该是更灿烂的模样。
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季晨的喉头,他想说话,却说不出口。年轻人,关系相熟时,总会开些奇奇怪怪的玩笑,可那个称呼,最该赋予面前灵体的称呼,从未被真正的物归原主。
喉头轻颤,眼泪却比声音先一步涌了出来,季晨突然变成了当年那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他抬起手,却发觉指尖全是漆黑的炭灰,不能碰,不能用这双手去碰它……季晨低下头,赶忙把手往自己早已滚得脏兮兮的裤子上抹了两下,可没什么用,他的裤子依旧是脏的,手也是脏的。
他突然觉得不该低下头,这样他就看不见眼前的人了。
可就在抬头的瞬间,季晨的视野里冲出一道漆黑的光,那东西速度极快,不偏不倚,正冲着他眼前的灵体而来。季晨想都没想,立刻冲上前去,将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灵体的面前。
几乎是同时,守在光罩外干着急的一众人,全都冲到了光罩的跟前。
那道黑光实打实地打到了季晨的身上,力道极大,将他连带着身后的灵体一起,全都轰到了身后的光罩上,巨大的冲击力,让纤瘦的少年飞了出去,又被光罩狠狠地弹了回来,身体砸向地面,季晨却什么都顾不得。顾千山已是强弩之末,可他的最后一击却足以让季晨体会到难以平复的痛苦。
从心口蔓延到胸口,再一路传达到小腹,这就是怨气侵体的痛苦。
可这痛比起身后的灵体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季晨在地上滚了一圈,猛地回过头去,却发现自己的身后空无一人。
没了……
父亲的灵体,时隔二十年,才第一次见到的至亲之人,就这么没了……
季晨愣在了原地,他捂着心口,艰难地支起身体,却发觉那怨气早已扩散到四肢,有谁在他的血肉里埋下了刀子,每一次动作,都剜心刻骨的疼。他扑倒在地上,视野里只剩一双脚,那也该是父亲的,不该是这个人的!季晨发了狂,他攥紧了拳头,在脏兮兮的地上匍匐着,可没等他走到顾千山面前,他的眼前就绽开了一朵血红的花。
顾千山比他更疯。
他将柜子上的罐子一个接一个地拿下来,冲着地上的人狠狠砸去。不是每一个罐子都能砸中季晨,但总有那么一两个命中的。这对于疼到浑身颤抖的少年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脸上淌过一道热流,季晨已经分辨不出这是血还是泪了,他模糊的视线里,只有被摔坏的玻璃罐,还有从罐子里逃出来的,缓缓升上空中的灵体。
何云起的心,也随着那玻璃破裂的脆响被狠狠地攥了一掌,他冲向光罩,用尽全力地挥着拳,都一样,像打在棉花上,这样的感觉,与当初季晨抛下他独自离开时一模一样。不安多过愤怒,所有的情绪,都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何云起挥起拳头,重重地朝着光罩砸去。
突然,他的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碎裂声,在他挥出的拳头下,生出一条不过一寸长的短短的冰裂。他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大喊道:“我知道了!”
冯疆刚整齐人马,重新回到一楼,便看见梁樨带着几个小辈,拿砖头的拿砖头,捡石块的捡石块,冲着那光罩一次又一次地砸去。而砖石落下的地方,却真的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细密的裂缝。身后的一队人马都呆住了,看了几秒,一个男声突然道:“我明白了!这东西……不能用灵力,不能用怨气,但是能这么打!咱们快……快一起!”
一堆人方如梦初醒,不等冯疆指挥,便四散开,各自挑了顺手的武器,有小姑娘嫌弃石块脏,就从包里摸出了保温杯,一行人围成一圈,攥着“武器”就往光罩上砸。
为首的何云起已是骨节酸痛,满头汗水,但他不能停下……季晨还在里面,他的爱人还被困在里面!
顾千山将架子上的罐子全都扔光了,可他心里依旧有一股邪火,那火炙烤着他的心脏,让他无论如何都快活不起来。还不够……这还不够!他对自己咆哮着,季家人带给他的痛苦,他还没还够,还远远不够!顾千山对自己的状况再清楚不过,这身体已经容不下他了,二十年,能苟且偷安二十年,他是该满足的。
但他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的妻子就这么被葬送,他的报复还不够,还不够。
顾千山回过头,看向伏在地上没了动静的少年,心头的火烧得更旺。孩子……是啊,季鸣杨还有个孩子,他那一家子,居然还有一个血脉留下来了。顾千山的喉头突然爆发出一阵颤抖的笑,他瞪大了眼,缓缓转过身,走了几步,站在了季晨的跟前。
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发力,冲着季晨的胸腹部就是一脚,那一脚格外用力,将瘫倒在地的人踢得挪出好长一段距离。季晨被踢得翻过身来,疼痛将他从混沌的意识中拉出,又将他狠狠塞了回去。季晨一阵虚弱的呛咳,嘴角溢出了血沫。
顾千山却还不死心,紧跟上去,冲着他的背又是一脚……
一下又一下,皮鞋尖与骨肉的撞击,发出令人闷痛的沉重声响,何云起咬着牙,盯着光罩里的一举一动,手上的动作却不能再快了。所有人都在为了击破这层壁垒而用尽全力,可即便裂缝碎成蛛网,这光罩还是纹丝不动,没有缺口,没有破碎,连被顾千山泄愤扔开的罐子里放出的灵魂,都只能聚集在穹顶之下,无法冲破最后的一层隔膜。
“季鸣杨……去死吧,你去死吧!”顾千山红着烟,耳后和脖颈爆出青筋,他用尽全力地抬起腿,向着季晨的头部发起最后的攻击。
“不!”光罩外的人们惊叫出声,心软的姑娘甚至撇过头去,不敢再看这令人心痛的画面。
“啪——”
没有骨骼碎裂的声响,只有一声干脆利落的动静。
光照之内,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年,突然伸出一只手臂,在脑袋旁不过三寸的地方,紧紧攥住了顾千山的脚踝。他甚至没有转过脸,也没有睁开眼睛。如果只看面部,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可他的手,已经在第一时间为他挡住了这致命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