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们不仅要让人们的意识在“Homeland”之中存活下来，同时还要设法保证, 他们在存活之后，依然是“人”，而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十二方舟，除去已经毁灭的地核方舟，每一条，都前途未卜。
　　他们可能在任何一个微小的节点，因为某些无人会注意的细节发生了微妙的偏差，而导致整条方舟的覆灭。
　　黑盒方舟，也不例外。
　　被载入大系统之中的人类意识，很可能因为缺乏足够的外界刺激，而失去活性【僵死】；或者缺乏恰当的安抚，情绪失衡，导致【崩溃】和自我毁灭。
　　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在虚拟世界里，发生异常的觉醒，被完全同化为虚拟数据流——这种情形，许朝暮称为【异化】。
　　那时，他们将不能再被称为人类。
　　“僵死、崩溃和异化……”谢景明眉头又蹙起了：“你打算怎样减少这些情况的发生？”
　　许朝暮说：“我们正反复纠查bug，让主世界的逼真程度等同于现实，防止意识体察觉到任何异常，发生异化。与此同时，让副世界参与到意识循环之中，滋养主世界，不至于让同一个进程反复运行，导致意识僵死。”
　　谢景明点头：“发生任何状况，及时向我汇报。”
　　“是。”许朝暮顿了顿，没有立刻离开，又低头喝了一口茶，神情隐隐透出一丝犹豫：“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谢景明：“你说。”
　　许朝暮低声问：“那么，我们要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呢？”
　　谢景明懂得他想要问些什么。
　　被分配到每个方舟的研究人员，将会与方舟同生死。到登船的那一天，许朝暮和他手下的四千多人，都要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Homeland”之中，在那个虚拟世界之中延续生命。
　　——在所属方舟之上，延续，或者毁灭。
　　从某种角度来说，所有人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于是，他只模棱两可地回答：“等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那一天。”
　　这不是许朝暮想得到的答案。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可是，我们要怎么才能得知，外界已经复苏到了我们可以回去的程度？”
　　“……”
　　这一次，大领袖良久地沉默着。
　　许朝暮语气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没有办法……对吗？”
　　谢景明无情地说：
　　“是的。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黑盒作为一个密闭的系统，完全臣服于现实世界，无法从内向外窥探，届时也无人能将你们唤醒。能否出来、何时能够出来，只能听从你内心的感觉。”
　　许朝暮：“如果，无数个轮回过去，我们……遗忘了一切呢？”
　　从他们连日来的多次实验结果来看，遗忘，是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
　　大领袖毫不犹豫地说：“那你们只能永远生活在那里。”
　　他放在膝盖上的拳头，不自觉地捏紧：
　　“永远……生活在……虚拟的……黑盒之中吗？”
　　大领袖肃穆地点头：
　　“生存，是第一要义。”
　　“生存，是第一要义。”许朝暮喃喃地重复着。
　　大领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在桌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沉声说：“大雪已至，地核方舟和深海方舟都已经出驶，我们都将与方舟同生死，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
　　“大领袖已经是第四次单独召见你了……他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许朝暮回到4号区的时候，林旭靠了过来，按捺不住好奇地问。
　　他呼吸有点困难，努力聚焦了自己的视线，盯着林旭看了几秒，才找到自己的措辞。“他说，‘生存，是第一要义’。”他艰难地重复着。
　　“‘生存，是第一要义’，”林旭低声重复着：“这又是一个足以载入教科书的金句。”
　　许朝暮闭了闭眼，深呼吸，又重新睁开。
　　他的目光落在电子屏幕里，正对他露出笑容的“叶小柔”脸上。
　　这是他即将为叶文轩创造出来的妹妹——“她”本身并不是人的意识，却将会具有人性，尤其是人性中美好而善良的一面。
　　长时间以来，他努力地防止意识体在黑盒之中【僵死】、【崩溃】或【异化】，花费大量人力资源，进行了一系列让人类在黑盒之中维持人性的尝试。
　　可是，如果，他们只能永远生存在黑盒之中，那么这些尝试就会是毫无意义的。
　　如若只考虑生存，那么就算所有的人类意识都在黑盒之中异化成奇形怪状的数据流，那又有何不可呢？
　　毕竟，生存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吗？
　　“我赞成这个观点。”林旭仍在说着自己的观点：“比起其他方式，黑盒方舟最为保守，但安全性也最高，人类文明很有可能在这里延续下去。星舰方舟上的人总嘲讽我们是【龟缩方舟】，可是，谁能确定，变成数据流不是一种【进化】呢？我们也许反而能够在黑盒之中进化成一种更高级的精神型文明……”
　　许朝暮抿了抿唇，礼貌地打断了他：“我需要一点时间静一静。”
　　林旭动作一顿，立刻反应过来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些分歧，最后说了一句：“好的。这一阶段的工作日志已经发给你了。”
　　许朝暮点了点头。
　　片刻后，Z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许朝暮，你很抗拒进入‘Homeland’吗？”
　　“……”他摇头：“我并不抗拒进入‘Homeland’……相反，我热爱那个世界，只是害怕我们只能永远沉沦在黑盒之中。”
　　Z思考了一会儿，严肃地说：“沉沦……似乎是一个贬义词。”
　　许朝暮闻言，心里一乐，心头的阴霾稍稍驱散了些：
　　“确实如此。”
　　Z提出了一个人性化的建议：“那么，不‘沉沦’，不就可以了吗？”
　　……神仙一样的逻辑。
　　许朝暮不禁莞尔：“你说得很对。我会试着，去完善在那之后的一切。”
　　大领袖的话，是正确的。
　　生存，是第一要义。
　　生存的几率，已经如此渺茫。
　　他们在末日基地中挣扎许久，只为抓住那飘忽的一线生机。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能够在黑盒方舟之中延续下来，躲过这场毁天灭地的大雪，那么许朝暮希望，到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那一天，他们依然能够顺利地回到这个世界。
　　“我很高兴，我的建议对你有所帮助。”Z愉悦地在他耳边低声呢喃着。


第71章 交换承诺
　　叮咚——
　　“许朝暮, 你在房间里吗？”
　　齐晓风的声音，从房门外模模糊糊传了进来。
　　此时，许朝暮坐在宿舍的套房里, 他刚刚洗完澡，换上一身黑色的睡衣之后, 顺便让Z蒸干了头发。
　　细碎黑发蓬松而柔软, 落下几缕, 搭在他白皙的额前。
　　“是否……需要开门？”Z低声问。
　　“是的。”许朝暮说。
　　话音落下, Z为他打开了房门上的电子锁。
　　齐晓风一手推门进来，熟门熟路地倒在亚麻的沙发上，四仰八叉地摊开，长长舒了一口气：
　　“安理这家伙, 晚上动静也太大了，这么厚一堵墙都挡不住，男女合唱, 吵得我都要精神衰弱了……今晚能在你房间里待一晚吗？”他问。
　　这种状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在这个四人套房里，安理每夜的动静总是最大，然后，住在他隔壁的两个人，就不得不暂时离开自己的卧室。
　　与以往不同的是，那时, 他们常常三个人一起窝在许朝暮的房间里，现在却只剩下两个。
　　“当然可以。”许朝暮勾了勾唇：“还好住在他隔壁的不是我。”
　　“不要落井下石。”齐晓风抬头，朝他翻了个白眼。
　　齐晓风比许朝暮小上两岁，和他的双胞胎姐姐同为基因方舟的核心成员。此刻，他的目光在房间内四处扫视着，掠过深色的地毯, 落在墙面屏幕上显示的一个女人身上。
　　“这是叶文轩的妹妹？”
　　许朝暮点头：“各种参数已经调整好了，明天把基因方舟的成员录入完毕后，就可以开始生成‘叶小柔’的主体意识。”
　　“真好。”齐晓风赞叹地说：“你们的项目看起来，进展最为顺利。”
　　许朝暮站起身来，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水，随手抛给了他：
　　“‘Homeland’虽然只有四千名人类研究员，但大系统本身完全能够以一当千……也许数万也不为过。它是十分全能的存在，而且，不需要休息。”
　　“承蒙夸奖。”Z适时地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这一次，它的声音是从天顶的扬声器中传出来的。在场的两人都听到了。
　　齐晓风噗嗤一笑：“在你这里，它好像总是零延迟。”
　　许朝暮勾了勾唇，在他对面坐下：“我知道，你们为了维护隐私，常常会关掉麦克风，Z一时听不到呼唤，当然会出现延迟。”
　　是这样吗？
　　齐晓风并不认为，事情有这么简单。
　　不过，他暂时不想抬杠，于是耸了耸肩，直接换了个话题：
　　“我能看看叶文轩在黑盒中的样子吗？明天我也得录入了。说真的，如果不是在末日，这种技术令人毛骨悚然，简直就像是把另一个自己分裂出来，塞进电脑里一样……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说得对……确实是复制。”许朝暮低声向Z嘱咐了几句，让叶文轩的意识体展现在齐晓风面前：“其他方舟还要向外出驶，所以，只能用复制的方式，来上传你们的意识。”
　　齐晓风看着屏幕里那个熟悉而遥远的身影，低低叹了口气。
　　他完全无法感到一丝悲伤。
　　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对挚友的死亡感到麻木？
　　也许是当他每天必须亲眼目送数千条生命逝去的时候。
　　齐晓风所在的基因方舟，属于生物方舟，他每天着监测实验进程，所见到的生命更替，也许比席卷而过的末日大雪，更加残酷。
　　他已经调动不起任何对生命的感受。
　　“我也要向你许一个愿望。”齐晓风忽然开口。
　　许朝暮好奇地抬头，勾了勾唇：“你说。”
　　齐晓风低低地说：“我希望‘Homeland’里的我，能多出去走走，攀岩、开飞机、滑雪、搬砖、遛鸟……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老憋在实验室里。”
　　许朝暮莞尔：“这个愿望，也太……容易实现了。”
　　他还以为会是更加复杂的心愿。
　　“我最近，疯狂地想出去散心……”齐晓风嘴角垮了下来：“可是现在走出基地，永远只能一头扎进雪堆里，再也没法做以前最爱做的事了。”
　　……
　　这一夜，Z静静地听着，两人聊着关于过去的琐碎事情，聊了许久。
　　到了后半夜，他们终于熄了灯，逐渐安静下来。
　　黑暗之中，它看到，许朝暮仍然睁着眼。
　　“齐晓风。”他低声说。
　　“怎么了？”
　　“如果……基因方舟成功到达了彼岸，到时候，你想办法派人来这里，唤醒黑盒之中的我们，好吗？”许朝暮的声音放得很轻。
　　这是一个越界的请求。
　　十二方舟的研究者们一直分工做着自己的事，从来没想过交叉联动。
　　因为，没有人认为，能有两条方舟同时存活。相反，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全军覆没。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有可能是不过是把自己由一座坟墓，迁到另一座坟墓。
　　所有人早就清楚这一点。
　　因此，齐晓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他抿了抿唇，郑重地点头：
　　“好，我答应你，如果能存活下来，我会想办法唤醒你们。”
　　——如果，他们能存活下来。
　　那么，他一定会实现这个承诺。


第72章 凛冬将至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 许朝暮感觉到，今天，似乎比往常的每个早晨, 都要更冷一些。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起身来。在薄被滑落的那一刻, 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怎么会这么冷？
　　他蹙了蹙眉, 低声唤：
　　“Z, 制暖系统出故障了吗？”
　　“正在查询中……”Z沉默了片刻：“……查询完毕, 制暖系统无故障。”
　　许朝暮的心微微一沉：
　　“我们的燃料还剩下多少？”
　　“除去后续维持方舟运行的能量，还剩下三十天。”
　　三十天，已经是基地所能到达的极限。三十天后，当所有方舟出驶完毕, 整个末日基地将会耗尽最后一丝能量，成为一具空壳。然后，它会自我封闭起来, 陷入永久的沉眠。
　　此时，齐晓风打了个哈欠，慢半拍地坐起身来，疑惑地挠了挠头：“我怎么觉得基地里有点冷？是漏风了吗？”
　　“没有漏风。”许朝暮叹了口气：“是外面更冷了……”
　　这一夜，外界的温度，至少又下降了五度。
　　基地的制热系统, 已经不足以让室内维持之前的温度。
　　除非消耗更多的燃料。
　　Z询问：“需要调高整个基地的温度吗？这样的话，剩余天数会缩短到25天。”
　　许朝暮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暂时这样就好。”
　　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入洗漱间，更换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