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进入基地的时候, 每个工作人员都配备了好几套制服，其中包括深蓝色的薄款T恤，略厚的长袖外套，柔软的毛衣，厚重的羽绒服，严实的耳罩等。
　　这全套装备，并不是为了让工作人员，能够随时离开基地透气。
　　而是为了这一刻——他们的燃料不再能够维持基地内宜人的温度。
　　此刻，许朝暮穿上惯常的长袖长裤，还要将外套套上，才不至于感到寒冷。
　　——最后的战斗，已悄然打响。
　　————
　　“通知8区和12区的人，分批次到B2层进行录入，每小时600人，抓紧时间，不要出现一秒钟的空档。”许朝暮说。
　　“好的。”Z说。
　　今天的末日基地格外安静。来来往往的研究员们，不约而同地多罩上了一层外套，他们脚步匆匆，流入各自的工作区里，神情隐隐透着迫切和不安。
　　温度下降的速度，比基地一开始预计的要快。照这样下去，就算他们不加大制热力度，恐怕也撑不到预想中的三十天了。
　　冰冷无情的大雪，一夜之间覆盖了整个基地，将他们埋入雪底。
　　基地外的清扫机，已经无力除去这么多的雪。
　　透明的天顶被完全遮蔽。今后，他们不可能再见到天光了。
　　许朝暮轻轻叹了口气。
　　“安理还没到吗？”他扫了一眼项目区，没有见到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
　　“没有。”一旁的林旭摇了摇头：“今天还没见过他。”
　　许朝暮蹙起眉。
　　安理是意识录入的总负责人之一，今天要录入上万个人，他怎么还没有到工作区？
　　“把他叫醒。”许朝暮冷冷地说。
　　Z说：“叫醒指令……已经传达。”
　　许朝暮神情松缓些许，继续命令：“辅助录入的人员，跟我到B2层就位。”
　　一边说着，他独自进入了电梯，向着B2层下沉。
　　基地建设在火山口附近，底部挖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与火山内部连接在一起。他们越接近底层，越温暖。
　　整个B2层，都属于黑盒方舟。
　　平日里，许朝暮他们在基地表层的4号项目区处理日常事项，在需要调试‘Homeland’主脑或是录入意识的时候，才会进入B2层。
　　现在，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星舰方舟和基因方舟的人。
　　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倚靠在门口，朝着许朝暮点了点头。
　　许朝暮也朝他颔首，领着他走入录入区：“萧义，你今天是第一个。”
　　络腮胡男人——萧义身高近二米，厚唇间衔着一根蓝色电子烟，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这意识录入，让我觉得恐慌。”
　　他原本，是要登上星舰方舟、进入外太空的人……
　　许朝暮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没有从对方粗犷的面部轮廓之中找到任何能称之为“恐慌”的情绪：“能让你感到恐慌，我很荣幸。”
　　萧义哈哈一笑：“开玩笑，开玩笑。我巴不得进去看看‘homeland’长什么样子，只可惜，只有另一个‘我’能知道里面的情况了……是这样，没错吧？”
　　许朝暮含笑点头：“是的，复制出去以后……”他声音低了一些：“那就是另一个‘你’了。”
　　一位助手递来了接驳器。许朝暮接过，将他戴在萧义头上：“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萧义取下电子烟，闭上眼，点了点头。
　　许朝暮在一旁看着对方的心率骤然上升到300次/分钟，然后逐渐平稳，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他把后续的监管工作交给身后的助手，踱步离开了录入区，来到电梯前。
　　电梯门开启的一瞬间：
　　“头儿，辛苦了，我这就过去！”安理两步窜出来，朝他嬉笑。
　　“……”许朝暮敛了眼睫，面无表情地提醒：“你迟到了。”
　　安理耸了耸肩，飞快地道了个歉：“抱歉，头儿，我不该让私人的事情耽误工作。”
　　安理的道歉……可以说是十分廉价了。从共事开始，他每天都能因为各种大大小小的原因向许朝暮嬉皮笑脸地道歉。并且，道完歉，绝不悔改，下次一定会再犯。
　　“如果，今天的失败率高过正常概率，”许朝暮缓缓道：“那么，请你从现在的位置下来，回到基础岗位去。”
　　他一直有这个权力，只是从未行使过。
　　毕竟，免职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都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哪怕对方是看起来心脏强大的安理。
　　安理身形僵了僵，低低地说：“喂，头儿，整个末日基地里，没有人能够取代我。”
　　“你错了，”许朝暮扯了扯唇角，微笑道：“至少，我可以。”
　　语毕，他将安理留在原地，径直走入了电梯，合上门。
　　电梯缓缓上升。
　　“不容易。”Z忽然叹了口气。
　　许朝暮挑了挑眉：“怎么？”
　　“我以为，你打算一直忍到方舟起航。”它说。
　　“我又不是忍者。”许朝暮接了个一点也不好笑的梗，顿了片刻，低声道：“他很危险，如果不加以约束，越到后期，可能造成的失误越大，一着不慎，甚至可能超过他以往作出的所有贡献。”
　　届时，所造成的结果，可能会是整座黑盒方舟的倾覆。
　　到时候，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绝不会允许那样的状况发生。


第73章 永别之日
　　冷冽的空气, 充斥了整个末日基地。
　　穹顶覆满了白雪。高强度的人造光线，将基地内部照得亮如白昼。
　　此时此刻，中心广场人头攒动, 上万名身着深蓝色制服的研究员们，整齐地列着队, 站在广场周围, 围绕着中间的小高台, 仿佛正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谢景明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 站在高台之上。他神情肃穆而威严，眉间皱了一道深深的川字，高大的身躯，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他的身后, 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分别是齐晓风和萧义。
　　“大领袖也要离开了……现在的中心广场，将会是从今往后唯一的盛况。”林旭摸了摸自己右手腕上的蓝丝带, 低声说。
　　“是啊，”许朝暮应声道：“人，越来越少了。”
　　此时此刻，他身在高台之下，所有工作人员的最前方，和其他人一起, 静静地仰望着台上的几个人。
　　谢景明小幅度地颔首，抬手打开了自己身上的麦克风。
　　然后，他眯了眯眼，目光拉远了一瞬，仿佛在回忆些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许朝暮想起了某一天, 大领袖曾经在私下里对他说过的话：
　　“……我毕生致力于研究如何能使人类在大雪之下苟延残喘……如果要选择一个坟墓，我希望是浩瀚星空。”
　　说这话时，他面上的表情，与现在一模一样。
　　与往时，亦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对他们而言，方舟仅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象征。它也许承载过末世之初外界所有生者的希望，但是，在这些亲手建造了它们的人面前，却总是显得更加真实和残酷。
　　谢景明浑厚的声音，缓缓传遍了整个中心广场：
　　“历时三年，人类末日的【十二方舟】，从无到有，从出航到覆灭，从覆灭到再出发——是你们，用人力，逐步攻克了无数件本不可为之事。”
　　“我必须要说，在座的每一位，都是真正的英雄。”
　　他话语一顿，威严的视线扫视了一圈台下的工作人员，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开来，脸上隐隐露出一抹笑容。
　　然后，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谢景明弯下腰，轻轻鞠了一个躬——
　　“我很荣幸，在人类的末日来临之时，能与这些英雄共事。”
　　许朝暮的身躯微微一震。
　　经年的噩耗之中，大领袖早已成为末日里所有幸存者的精神丰碑，他巍然屹立着，从未动摇。没有人想到，他会在临别之时，弯腰向着所有人鞠这一躬。
　　此时此刻，台下不少人眼中冒起了泪光。他们抬手抹了抹眼角，静静地聆听大领袖最后的致辞。
　　接着，谢景明缓缓直起身来，笑容逐渐敛去，沉声道：
　　“现在，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基因和星舰方舟将在今日启航，我也会随之离去。
　　“基地中剩余的战斗者们，请在此与我共同宣誓——
　　“我们，手握着人类生命延续的钥匙，无论身在何地，都将战斗到最后一刻……与方舟同生死……不死，不休。”
　　“……与方舟……同生死……”
　　许朝暮敛下眼睫，和所有人一样，举起了系着蓝色丝带的右拳，低声重复着。
　　重叠的声浪，坚定地回荡在整座空旷的末日基地里。
　　在这声浪之中，近半的深蓝色制服人员转过身，迈着步子，永远离开了基地。
　　——这一天，仪式结束之际，基因方舟和星舰方舟的人们，启航了。
　　齐晓风所在的基因方舟，所有工作人员进入了最底层——温暖的B15区，自我隔绝起来，不再与基地发生任何联系。
　　谢景明和萧义所在的星舰方舟之上，数千名成员登上了精密的“新生号”超级星舰，在响彻整个基地的轰鸣声与震感之中，突破了漫天沉重的大雪，拖着一道蓝色火焰，飞向了天空。
　　中心广场围了一圈人，仰头目送着，在Z转播的电子影像之中，他们昔日的战友离去了。
　　此后，基地里人口骤减，并且，一天天冷了下来。
　　自打温度骤降的那一晚开始，好像是某个禁制阀门被人解除开来，室内温度快速地降低，没有留给人们太多反应的时间。
　　一眨眼，人们口中呼出的热气，变成了白色。很多人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每每在工作区坐上一会儿，就不得不站起来走两步，以免下肢被冻僵。
　　到了最后，只剩下两个方舟留在基地里，仍未出驶。
　　“许哥，我们快撑不住了……”某天，林旭欲言又止地叫住许朝暮：“截止昨天，已经有12人在睡梦中冻死……大领袖之前有和你说过吗？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够进入‘homeland’？”
　　每天，都有人提醒他这件事，催促他尽快带领大家进入黑盒。
　　——可是，许朝暮知道，时间还没有到。
　　只差一点了。
　　“明天。”许朝暮低声回答：“要保证基地内大系统的正常运行，黑盒方舟，必须要最后一个离开。”
　　而他，也将会留到所有人的末尾，成为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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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天顶坍塌
　　意外是从杯子落地的那一刻开始的。
　　没有人知道那个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嘶——”
　　好疼！
　　许朝暮蹲下身，本想捡起地面上散落的玻璃碎片, 却不经意被划破了手指。
　　他抬起右手，愣愣地盯着自己忽然多出一道口子的食指指尖, 蹙了蹙眉。
　　伤口并没有渗血, 因为血液在流出的那一瞬间, 就凝结了起来。
　　与此同时, 一阵细微的碎裂声，从天顶上传来。
　　许朝暮身形一震，猛地抬头，紧盯着天顶的某处, 瞳孔骤然紧缩，脸色变得惨白。
　　“发、发生了什么？”有人迷惑而惊慌地问。
　　“裂开了！天顶裂开了！”
　　“天哪！我们该怎么办？”
　　“快去地下！快去地下！快——”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吼。
　　一阵混乱的响动，从末日基地之中爆发。深蓝色羽绒服的研究员们流水一般向着十二座电梯逃窜而去。
　　许朝暮右手碰了碰耳机, 急切地问：
　　“Z，怎么回事？天顶怎么忽然就裂开了？”
　　Z的声音低沉而迅速：“负重问题。外部承压结构受力分析显示，在刚才的10秒内，降雪量达到了往日10天内的量。简而言之，毫无征兆的暴雪，将天顶压塌了。”
　　许朝暮怔了一瞬。
　　天顶……就这么……被压塌了？
　　外面的雪, 究竟厚到了什么程度？
　　“来不及了，许哥，我们快点离开这里！”林旭神色慌张地催促着，拉过许朝暮的手臂就向外跑。
　　天顶沉重，就这么塌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然后, 失去天顶的庇护，过不了几分钟，基地表层的温度就会降到零下几十度，可以瞬间把人冻成一根冰柱子。
　　他们必须立刻转移到地下！
　　许朝暮闭了闭眼，咬着牙说：“走。”
　　他们随着人流向外跑去。
　　许朝暮的鞋子被扎实地踩了几脚，脚趾隐隐作痛。混乱之中，有人转头，认出是他，向他道歉。他只无意识地摇了摇头，一手按住耳机，高声说：
　　“Z，把中心广场上的逃生通道完全打开！电梯以最大速度运行，不用管平稳性。”
　　Z说：“收到。
　　逃生通道已全部开启，电梯速度调整完毕。”
　　话落的一刻，十二座电梯的运行速度加快了好几倍。率先进入电梯的研究员们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电梯门就重新打开。然后，他们被人推搡着，直接挤到了地下。
　　中心广场多处下陷——开启了隐藏多时的逃生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