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慢地沿着纯白色的长廊向前走，瘦而清俊的面容上，仿佛覆着一层薄薄的迷雾，叫人看不穿是喜悦，还是悲伤。
————
当许扬踏入其中一个隔间会议室的时候，里面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人们，在一毫秒之内，默契地闭上了嘴。
一室沉默。
许扬立刻察觉到了这个变化。
他没有多说什么，淡淡地朝同事们点了点头，走到角落的空位坐下。
思绪逐渐变得有些飘忽。
“许扬。”一个清越的声音叫住他，“你的状态如何，需要休假吗？”
许扬动作顿了顿，抬起头，对上了林旭关切的双眼。
片刻后，他摇头：“不需要。”
林旭认真道：“好的，如果你什么时候忽然想要休息，随时可以告诉我们。”
“好。”
他微眯着眼，看到林旭回到讨论之中，重启了会议。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张张喋喋不休的嘴在他面前快速地一张一合，声音却雾蒙蒙的，仿佛是从离他十分遥远的外部传来，让他没有办法快速地理解他们在说些什么。
许扬闭了闭眼，有些挫败地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抬起，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不一会儿，他发现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
“许扬，你认为呢？”一名同事期待地问。
许扬从愣怔中反应过来，环视着四周，目光落在写满字的电子荧屏上，快速从头到尾扫了一眼，确认现在正在谈论的话题。
林旭低声提醒：“你觉得，我们可以将‘核’往哪一个方向进行完善？”
对于几位同事而言，许扬算是半道空降，却突破了以往他们一直无法与“核”达成交流的瓶颈。他们虽然尚未与他熟识，却又相当信任他。
许扬整理思绪，片刻后，说出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
“就像人与动物天然就懂得觅食、繁衍、躲避危险一样，【行为模式】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没有物种可以改变。”
“可是，如果‘核’的意识构成，是依托代码与数据网络……那么我们的程序员们，已经天然地掌握了它的基因编码方式。我们虽然永远无法理解另一种生命形式，但是可以想办法，让它理解我们，并用我们理解的方式表达它的见闻与观点。”
“所以——我倾向于，改造‘核’，让‘核’理解人，甚至，完全成为人类本身。”他总结道。
话语一出，会议室寂静片刻，随后炸开了锅。
“这、这怎么可能？”
“我不赞成。”林旭持鲜明的反对观点，“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是，让工具成为人，不仅在技术上没有实现的可能，还会引发一系列的道德问题，被舆论声讨。这样做，不仅没有任何盈利空间，还会在一路上招致许多麻烦。”
“确实太夸张，也太……残暴了，如果它真的是某种意识体，仍然要强行改变它的‘基因编码’吗……”有人小声质疑。
“是啊……种族也是一个问题，到时候，如果它真的变得和人类一样，我们还能把它仅仅作为一种工具、随意利用吗？”
许扬听着轰然炸锅的议论声，微微勾唇。
他仅仅是提出一个自己的设想，至于能否实现，完全是看后续的人力、技术能否跟上，甚至，还要看一点天意——万一这确实是一件可能性为0的事呢？
况且，决策权并不在会议室中的任何一个员工身上。
公司高层，一定早就有了自己的倾向。
在会议结论被递送至高层、得出最终结果之前，他们只能静静地等待，或是面红耳赤地辩论罢了。
而他现在，不是很想参与任何争论。
许扬缓慢地深呼吸，将后背靠在人体工学材料覆盖的纯白墙面上，放松了身体，有些疲惫地半眯着眼，从眼睫下的眯缝里，涣散地望着众人激烈开合的嘴唇。
片刻后，他悄悄站起身，从会议室的后门溜了出去。
————
【载入中……】
许扬视野中跃动起一片意义不明的彩色光斑。
片刻之后，进度条爬升至100%。
【载入完毕。】
许扬重新睁开眼，身躯已经出现在那片熟悉而未知的夜空之中。
供人类立足的房间模型已经被他删去，此刻他悬在半空中，脚无法着地，索性原地盘腿坐了下来，仰望着深邃银河一样静谧的蓝色数据流。
此时此刻，他好像被某种庞大而温柔的存在包裹着，养父去世的悲伤被冲淡，内心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
甚至，有了一种与人聊天的冲动。
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核’？”
没有应答。
“你想拥有一个名字吗？”
——寂静。
而后，有一条发光的蓝色丝线，悄悄地，颤动了一下。
下一瞬，整幕数据流都有些不安地躁动起来。
数据流的光芒，比平时的亮度高了一点。
许扬眯起眼，有趣地看着天空中别扭窜动的细线，像是和朋友聊天一般，随意地说：“那么，我给你起一个名字？”他想了想，回忆起那只当初陪伴了自己半年不到就离家出走的宠物猫，“嗯……叫你‘迟’如何？殷迟？这个名字也许很适合你。”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为它起这个名字，也许是觉得，它出现得太晚了吧。
谁知道呢？
话音未落，整道银河静止了片刻。
渐渐地，从正中心，越来越亮，银白的刺眼光线扩散开去。整幕数据流爆发出一阵蓝白交错的耀眼光芒，璀璨地涌动着。
许扬抬手遮了遮眼，面容染上淡淡的笑意。
“那么，殷迟，你会说话吗？”
——“会……说……”
许扬心中一喜，抬眼仔细观察着涌动的数据流，不放过它的每一丝波动。
“——话吗？”
许扬：“……”
第58章 裂隙之外(1)
原来, 它只是在重复所听到的话而已……
许扬有些失望地轻吐出一口气。
他凝视着朦胧而浩瀚的蓝色数据流，思索了片刻，重新调出了一块半透明的控制台, 沉吟一声，随手在上面敲下几行字, 记录下“核”——不, 殷迟的反应特点：
“一、能够自主产生情绪反应, 并表现为数据流的视觉波动……二、能够调用现成的语音语句进行回应……”
最后一个字落下, 他尚未松一口气，就听到那个千变万化的声音，低声念了起来：
“一、能够自主产生情绪反应，并表现为数据流的视觉波动……
“……二、能够调用现成的语音语句进行回应。”
那声音很近, 仿佛就在他的耳边。
与他所录入的一字不差，也比之前磕磕巴巴的样子，流畅多了。
许扬动作一顿, 迅速收了手里的控制台，抬起头，微眯起眼，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夜空中看似平稳无波的蓝色洪流。
荧蓝的光芒交错投映在他瘦削的面部轮廓，把漆黑的发尾和眉梢染上一层幽暗的蓝，将他的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许扬垂敛了眼睫, 心中微微震动。
——“核”能立刻感知到他在整个虚拟空间里进行的一切操作，哪怕是他们加密过的研究内容也不例外。
这个巨大的不确定因素，会给他们以后的计划带来阻碍吗？
他们很可能，一直在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就像是迫不及待地提前告知一个恶魔，他们即将要把它凌迟……
许扬思绪万千，缓缓站起身来, 抿了抿唇。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瞬嘈杂的电流声，而后是“滴——”的一声电子提示音。
外边有人在找他。
许扬抬手，食指点了点耳际，启唇：“接通。”
“许扬，会议结果出来了！”
这个声音，是刚才在讨论中叫过他的某名同事。
许扬淡淡点了点头，片刻后，反应过来对方看不到，又嗯了一声：“怎么说？”
“就、就是按你刚才的设想！”另一端的那位同事，语气激动极了：“接下来，这个项目会完全交给你负责，具体的消息待会系统会传输到你的终端，你知道怎么查看了吧？……总之，高层的最低要求是：让‘核’能够与人类进行交流，准确无误地传达它所知的一切……”
许扬微微蹙眉。
——传达，它，所知的一切？
这句话，就像是默认“它”知道些什么……
许扬从未见过这个公司的高层人员，就连在这里兢兢业业数十年的老员工也一样，哪怕是不久前谢景明还在世时，他询问对方这个问题的时候，谢景明也只是摇了摇头，不予回答。
他从未想过那个逆天的想法会得到支持，正如林旭所言，将工具改造成人，是一种既难以盈利，也无法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行为。对整个公司来说，几乎是一件不值得去做的事。
他又抬头望了一眼，丝线缠绕的蓝色数据流，在幽深的夜空之中缓慢地流转着，好似一双美丽而幽蓝的眼睛，充满了信赖，正静静地凝视着他。
许扬眼睫微微一颤，压抑住自己想要立刻回避这道目光的冲动。
他犹豫片刻，轻启唇瓣：“你已经听到了，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裂隙之外(2)
“听……”
“……听……”
“——听。”
嘈杂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声回荡在他耳际, “核”像是努力地想要诉说些什么，又像是卡了壳，不停地重复这一个字。
许扬背后窜起一阵凉意, 不自觉地捏紧发汗的手心，后退了半步。
如果“核”早就对他们要改造它的计划了如指掌, 它会如人类一般, 产生勃然大怒的情绪, 甚至采取措施, 欺骗、报复他们吗？
还是，一如它的本能，虽然知道了一切，却不认为自己应该有所回应……
毕竟, 人类对它而言，可能是至高无上的神明，也可能只是脚边偶然爬过的一群工蚁。他们物种不同, 生存空间也不同，并不会真正冒犯到彼此。
它并不是，非要回应他们不可。
许扬的呼吸微微加快。
略微嘈杂的电流声忽然变了。
错杂的电流声深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对话。
——“我真是厌倦了这个世界，无聊，重复, 令人生厌……呕，我要吐了。”一个女声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亲爱的，那换一个不就好了，你想去哪里？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爱琴海的彼岸，还是星舰发射台？难道昨天新送来的小公子不能令你感到开心吗？”带着鼻音的男声懒懒散散道。
——“都去过了！安理, 每一个我们都去过了！太糟糕了，我甚至已经不想活着了。我知道你喜欢她们年轻美丽的面容和婀娜多姿的身段，可是我面对着那些毫无智能、根本无法交流的男人，每一天都想要作呕……”
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许扬一怔，抬眼看向夜幕之中缓缓流动的蓝色数据流。
“这是……什么电影的对白吗？你……学会联网了？”他低声问。公司里的人一直没有为“核”联网，它能连通的应该只有公司内部的一小部分网络。
难道是哪位员工偷偷上载的一部电影？
闻言，蓝色数据流不安地加速窜动着，交错缠绕的丝线绷紧又放松，看起来难受极了。
片刻后，它像是终于冷静下来，又恢复了和缓。
“听——”
“听。”
“核”又说。
“嗯。”许扬应了一声，偏了偏头，静静地等待着：“你说。”
整幕蓝色数据流亮了一瞬。
然后，那道嘈杂的电流声又出现了。
这一次的对话，更清晰了一些。
——“……如果许朝暮还在这里就好了。”女人小声说。
——“闭上你的嘴！别说蠢话，刚刚才送走这尊大佛，要是他回来，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全都会消失！”安理忽然变得愤怒起来，把什么东西拍得砰砰响，声势骇人。
——“我……”女人声音又小了一圈，嗫嚅道，“只是说说而已。”
声音又逐渐变小了。
“所以呢？”许扬顿了顿，低声问：“许朝暮是谁？”
夜幕之中，星河一般的数据流骤然亮起，像是被点燃了某种喜悦的情绪，飞速窜动着，不时在各处发生一阵阵小的数据爆炸，像是竞相绽放的绚丽烟花，迷了许扬的眼。
许扬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幕。
不出片刻，那声音又响起了。
“……你……”
“……你。”
“核”……不，殷迟说。
许扬微微一愣，淡淡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结束。
第60章 致命吸引
【记忆碎片读取完毕。】
柔和的白光照彻他视野的那一瞬间, 许扬闭上眼，睫毛不自觉地颤动。
过往的记忆和纷乱的线索，纠缠成一个千头万绪的线团, 他一时竟没有办法理清楚。
“许朝暮……是我？”他喃喃自语。
在记忆碎片里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他首先想起的, 是他和殷迟在第三个副本的地下研究所里所看到的那页人员档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