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便是久久的沉默。
李院长攥着一张单薄的全家福,坐在皮质靠背椅上,却显得漂萍一般无所依靠。
半晌,他摸索着打开相框,从全家福后面取出一张被裁剪过的、皱瘪瘪的白纸。在他把目光投落在那张纸上时,他曾握过手术刀的、还算平稳的手一时变得哆哆嗦嗦的。
纸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着一句话:明天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了,感谢上天,让我成为了爸爸妈妈的孩子。
李院长捏着这张纸,突然情绪失控似的,哭得像一个孩子。
生死面前,所有人都像个褪去了一切的、单纯的孩子。
第96章
回忆完毕, 喻易按下了门把手, 推开了门。
一时间从门缝里涌出空气, 几乎全然成了消毒水的味道。原本细微的颜料气息已然消失无踪。
门内, 李院长正站在两床中间的过道上,在讲一个笑话。
隔开两床的布帘子此时已被拉开。喻易两次前来, 都未曾说上话的知更鸟竟坐在床边, 看着说话的李院长, 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不过“认真”也只是相对而言的,他阴惨迟钝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在笑话,倒像是在葬礼里听着神父的祷告词。
知更鸟的对面,是同样坐在床边的画疯子。喻易带上门的时候,李院长的一个笑话刚好讲到了结尾。画疯子配合地笑了起来,不过这笑中并没有被笑话逗乐的开怀, 有的只是一种腼腆与拘谨。
唯一因这个笑话放声大笑的,倒成了李院长这个说笑话的人。
喻易看得出来李院长是在努力让病房中的氛围变得轻松一点, 只可惜收效甚微。因为他面前的病人,一个正处在精神挣扎与割裂的深渊里, 一个即将在今夜凌晨迎来他的十八岁生日。
“医生, 中午好。”画疯子率先发现了喻易。
“是小喻来了啊。”闻言,李院长跟着转过头, 捋着小胡子,热情地对喻易挥了挥手。
喻易笑着向二人一齐打了招呼,随即看向李院长:“院长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看看知更鸟和小画家。”院长精神抖擞地应道。
“院长大叔, 我马上就成年了。”画疯子在旁温声反驳了一句。
“好的,我们院的小画家马上就要成为大画家了。”院长慈眉善目地笑着,当即改了口。
画疯子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成年在即的喜悦与期待。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处,一头桀骜不驯的棕色长卷发低眉顺眼地贴在脸颊两侧,像是认了命。
“谢谢你,院长大叔。”他说。
李院长约莫是看出了画疯子神情的暗淡,他摇了摇头,在画疯子身侧坐了下来,重重拍了拍画疯子的肩膀:“如果你是担心成年后的基因病……不用太过担心,你李叔今天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是有关基因病的吗?”画疯子的双目亮了些许,话音变得急促。
“正是。”李院长肯定地点头,“今天下午,我就会向全院公布这个好消息。”
……
下午,精神病院大厅。
在李院长亲自的广播播报下,整个精神病院中的人都在这个午后聚集在了一起。喻易也是其中之一。因为他在名义上是院里的医生,这会儿他得以站在最前排。
大厅里没什么人说话,头顶年代久远中央空调正发出梗着喉咙似的老迈气音。许是外来的阳光都被百叶窗挡住,即使是众人相聚的夏日,这个宽广的厅室却散着秋冬之交的寒意。前方临时搭起的台子是空的,召集众人的李院长还没有到。
喻易于是趁此往后看了几眼。整个精神病院虽大,但长期封闭加上住院人口的只增不减,精神病院中的人比喻易想象中的要少得多。一个并不算多么宽广的大厅就能容纳整个精神病院中的人。
喻易在人群中看到了被两个男护士一左一右看护着的画疯子,和他身边的知更鸟,还有穿着病号服、神情冷肃的三危。
三危恰巧站在一群病人的正前方,离临时搭的台子很近。他立即察觉了来自这个方向的视线,抬眸望过来。二人在半空中隐晦地交换了一个视线,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分开了视线。
没过多久,李院长终于从大厅的入口处走来。他一身熨帖的白大褂,精神饱满的面部表情与俏皮的小胡子依旧与整个精神病院格格不入。
在他走过来时,大厅中原本站得松散的人群主动为他让出了一条路,投向他的目光中大多透出感激与尊敬。
李院长一路走来,一路与众人挥手。在与众人打招呼时,他总能用亲昵的方式准确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
良久,他走上了临时搭建的台子,握住了话筒,目视前方。
大厅里更安静了。
李院长试了几下音。在确定音响运作良好后,他开口了:
“这次召集大家,是想借着下午的这点时间,和大家谈谈心。感谢大家抽出宝贵的时间听我唠叨。”
大厅里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
李院长面容温和地点点头,继续道:“在我们的文明建立之初,伴随着祖先无上智慧出现的,是一种不治之症。这不治之症,名为18岁隐性基因致死突变。它成为了我们人类共同的敌人,它是盘踞在我们文明各处,罪孽深重的癌。大家都知道,这就是我们口中的基因病。”
“千百年来,基因病无情地游荡在人间,夺去了我们无数同胞的性命,为我们的文明造成了难以用言语估量的灾难。它毫无理智地冲撞着我们在苦难中构建的安身之所,在动荡中重铸的秩序之都;毫无公道地让卑劣的人苟活于世,让高尚的人溘然长逝;毫无慈悲地斩断我们至交的生路,断绝我们亲人的生机。它像蛮横狰狞的野兽,用它冰冷的、钢铸的躯体压迫我们的脊背,觊觎我们的血肉。它甚至不愿意放过我们这些原本便生了病的同胞们!”
“在它造就的、大恐怖的阴云下,我们也许未逢生离,便遇死别;也许自幼就不得不学会承受亲人和朋友的不告而别;也许从小便要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担忧着所爱之人突然远去,担忧着自己的不告而别会对所爱之人造成无法治愈的伤痛。多年来,我们的生活辗转于痛苦,我们的生命俯伏于无常。”
听着李院长的话,所有人都沉默在了原地,空气里的是浓重的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沉沉死气。
李院长环顾四周,接着开口:“我的亲人都因基因病离开了人世,大家的痛苦,我都明白。但是!物换星移,我们的文明历经几千年的伤痛,历经无数先烈的前赴后继,终于,取得了引以为傲的进步,迎来了胜利的曙光!就在今天早上,所有的痛苦都有了转机,所有的期待,都有了未来!”
说到这里,李院长有些哽咽,他用力地弯起嘴角,翘着小胡子,用骤然提高的音量掩盖嗓音的沙哑:“今天早上,我得到了一个消息。我愿把它称之为医学上的奇迹。我们的最高医学院在免疫疗法临床实验上取得了重大突破,他们发现CAR-T细胞治疗法对18岁隐性基因致死突变有着奇效。一旦这种治疗方法普及开来,我们就有救了!”
李院长话音落下之时,大厅中先是一片寂静,随后是半信半疑的相互打量,随后是因生活的长久匍匐显得尤其谨慎的喜悦,再随后,是台下几乎所有人的欣喜若狂。原本死寂的大厅,终于响起
96、
了人世间的热闹与喧哗。
李院长含着泪光看着眼前欣喜的人群,看着希望在死亡的阴影里生根发芽,他握紧了话筒,用饱含情感的声音高声道:“恭喜我们!我们是幸运的,曾经无数先辈终其一生只能换来无可奈何的结果,曾经基因病是我们难以战胜的巨人,可今天的我们——看到了曙光!在我们日渐强大的文明面前,猖狂无耻的基因病已是强弩之末,它只敢蜷缩在我们看不见的沟渠玩弄它的鬼蜮伎俩,它拙劣的不败谎言已被我们的同胞彻底戳穿。”
“在座的同胞们选择活着,都是不愿向命运低头的勇士,几千年的长夜我们都熬过来了,如今,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振作起来?还有什么理由不扬起笑容迎接我们的新生呢?事实证明,病魔虽然强大,但并非战无不胜;事实证明,我们这些由筋肉、骨骼、血液构成的普通人类,一样可以战胜巨人,一样可以无坚不摧!18岁隐性基因致死突变在我们的地盘上横行了千年,妄想充当决定我们命运的骰子,而现在,也是时候要让他们见鬼去了!”
“我们是曙光照亮的一代,是命运庇佑的一代。我们即将迎来胜利,我们即将获得新生,我们抓住了骰子,将自由地选择我们想要的命运!我们在上帝已死的时代救赎了我们自己,我们也将依靠人的力量继续战胜天灾。我们的文明已经诞生了几千年,还能再延续几万年!我们,是可以战胜一切的存在!我们终将战胜一切敌人,走在无比光明的路上!!”
“各位!振作起来!!!”
李院长举起了右手的手臂,像是高举起了希望的火炬。
大厅中,无声地,一个又一个的手臂跟着举到胸前,举上头顶。
李院长憋红了脸,翘着他那中气十足的小胡子,声嘶力竭地大喊:“胜利就在——”
就在眼前。
可是,后半句话并没有响起。
举着火炬的李院长无声无息地仰面倒去。他张着嘴,睁着眼睛,与平日里似乎没什么不同。
在无数双眼的注视下,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一道沉闷却也尖锐的声响传遍了整个大厅。
这是一幅众人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人们因基因病缄默着死去的场景。
似乎近在眼前的胜利,再度无限遥远。
支撑屋宇的英雄轰然倒下,徒留穷阎漏屋拖着它残破不堪的身躯,在风雨中茫然飘摇,在满地泥泞里,苦苦挣扎。而漏屋里可怜的人们,亲眼目睹了他们的英雄倒下,亲眼目睹了希望的火炬摔得支离破碎。死亡,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离他们那么近,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令他们难以喘息。
消极偏见从深渊里复苏,他们极度敏感与纤弱的神经在此刻被触动,像是无限度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有人歇斯底里地呐喊着。
当现实扼杀了希望,他们用以自我保护的方法仅剩逃避与宣泄。
有人难掩深重的恐惧,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满面仓皇地重重跪在了地上。像是终究对命运屈了膝。
他们活着,可已性命垂危。
作者有话要说:注:
消极偏见(negativity?bias):我们的大脑神经对□□比对正面信息更敏感活跃。
CAR-T细胞治疗法:免疫疗法,被普遍认为是人类最有希望攻克癌症的创新疗法之一。本章借用了一下。
不好意思,最近ddl太多了,更新的确非常不稳定qaq
第97章
冷色调的大厅上, 悬挂在房顶的液晶显示屏正发着只有少数人才能听到的嘈杂声响, 显示屏之下, 不管是病人、护士还是医生, 此时都是一样的强自镇定或是仓皇无措。他们活在慢刀子的煎熬里。
一片混乱中,一道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的身影穿过陷入茫然困顿的重重人群, 走到了台上, 倒下的李院长身旁。这道身影是三危。
三危弯下腰, 伸手合上了李院长的眼睛,捡起了散落一地的演讲稿,与滚落在地的话筒。他站起身,用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掸了掸话筒上的灰尘。音响中随即传来沉闷与尖锐交替的声响。但此时的大厅,除了喻易,并没有人在意这些响声。因为比起李院长倒下时的沉重声响,这算不了什么。
“胜利就在眼前。”掸完了灰尘, 三危捏着纸稿念道。比起李院长慷慨激昂的演讲,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局外人的无动于衷。
有人循声麻木地抬起头来, 但绝大多数人并不愿搭理。
三危没有在意,继续读了下去:“请相信同胞的力量。请相信, 我们的未来还有着无限可能。”
他的嗓音低缓, 却蕴含着独特的、稳重的力量。在一种莫名的感召下,更多人抬起了头。
三危垂手放下演讲稿, 抬头望着大厅的众人。自天花板垂落的冷光打在他苍白而冷峻的脸上,加深了他五官的轮廓,被灯光漂白的病号服让他显得有些瘦削虚弱。可此时站在人群前方的, 却也是他。
卑怯的、困惑的、悲痛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目视前方,语气郑重:“有人离开了,有人还在。请代替那些死去的人们,竭尽全力,活下去。”
李院长的发言是在激励,而三危则更像是在转述着生活交付众人的陈词。话中没有延续生活并不常有的激昂,却递延了平淡中更为普遍的、活着的答案。
三危的前方,是抬着头落泪的人们。
他们所有人都是目睹过死亡的人,他们所有人都是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他们生命过程中起伏错落的悲喜,逐渐被基因病这一结果的偌大恐怖泰半剥夺,他们逐渐遗忘了曾被他们握在手中的存在。
直至今日,他们从生存与毁灭的厮杀中抬起头来。
一座支柱的倒下,是另一座支柱的站起,一代人继承了一代人的遗志,负重前行。正因如此,这在几千年的疾病里千疮百孔的文明,才延续至今。
……
喻易和三危并肩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在三危的一番发言后,他在行动上获得了更多的自主权,尤其陪同的一方是一名精神科医生。二人停在了知更鸟与画疯子的病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