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了,还有一件事。”中途,他目光一亮,又将原本对准女人劲动脉的刀锋移向了锁骨。女人面色泛紫,已然处在窒息而死的边缘。
“失礼了,女士,我差点就忘了让你在支离破碎前清醒过来了。”黑医生稍稍松了松手上的力道,语气真诚地道歉。
女人无力地扒着黑医生的手,目光仇恨,说不出话来。
黑医生置若罔闻,他恶意地弯起了唇,直视着女人的目光说道:“你知道那被你们视为文明之敌的基因病的真相吗?当然了,你不知道,我会告诉你的。“
“我告诉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基因病,有的只有你们这整个愚昧种族的自欺欺人。那些人猝死,从来不是因为什么基因病,而是因为灵魂出窍。”
“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更高层次的文明,你们的命、你们的灵魂,不过是他们培养出来的、维续文明成果的能源而已。你们是什么名字,什么性格都不重要,一个‘N能源’的统称就能概括你们所有人。”
“换句话说,在更高存在的眼里,你们的命,什么都不是呢。可以被随意支配,可以被随意粉碎,可以被随意利用。甚至你们的文明能够发展至今,也是因为来自上面的那个文明完全不把你们放在眼里。毕竟,谁会对一只蚂蚁的挣扎上心?”
看出女人神情中的惊疑,黑医生一挑眉梢:“怎么,不信?女士,在我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应该对你们上面的那个文明深信不疑才是。还是说,缺氧已经让你的大脑失去了思考能力?”
说到这里,黑医生不悦地撤了手,任由女人脱力地滑落在地。
“不可能……不可能!”女人双手撑着地,无助地喘息着。
“没什么不可能的。为了无意义的安全感抗拒真相,你的无知让我很难过。”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再次打了一个响指。刹那间,原本还安在门框上的那扇门,便像是被未知之物吞噬了一般消失无踪。
女人的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
“没错,没错!”黑医生舔了舔下唇,抚掌赞叹:“恐惧就对了,这就是真相,令人恐惧却清醒的真相。你应该能感到高兴,这是你告别无知的第一步。好了,女士,接下来就是第二步了。也许死前最后一刻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虽然只是在回忆的倒影里。”黑医生意味不明地补充了一句。
说话间,黑医生捏紧了手中的手术刀,向着女人的颈动脉斩去。女人满头大汗地捂着脖子,却难以捂住从中流逝的生命。
“痛吗?不怕,人活在这世上,总是需要痛感的。”黑医生缓缓站起了身,声音中透着诡异的温柔,“只有在挤压与冲突中的痛才能让人清醒,才能让人看清自己的人形。痛苦?不,你应该像我一样,感到非常快乐才是。只有在不断的抗争与持续的痛感中,才不会被内里的决裂湮没,才不会活得——不成人形呢。”
女人最终失去了生息。黑医生耸了耸肩,转过身,继续寻找着他的下一个目标。
没过多久,他的步伐顿住了。他的面前是一座墙,墙上挂着一幅蓝天白云的装饰画。黑医生注视着那朵云,目光有一瞬的怀念。
医院别处的角落里,藏匿着瑟瑟发抖的人们。几千年来扎根他们心灵的基因病已经变成了一种另类的信念,他们还不知道基因病的真相,还不明白他们的文明之上,尚有另一个文明。
所有人都在黑夜中蹒跚,所有人都在迷茫中行走。希望是颠沛流离的。无数先辈在深渊中擎起它,又在深渊中倒下了。残存于世的人们在角落里小心地活着,除了活着,他们几乎没有了其他的要求。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在另一个文明的眼中,他们用一生去敬畏的生死,只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
地府寒食节。
纪河清快步越过漫天的N能源烟花,插入了一群穿着云纹长袍的青年中间。他一把拽过其中一位红衣青年的领子,一拳头砸上去。旁的人皆讪讪然四散开,一副不敢蹚浑水的样子。
“裘建修,你什么意思?”纪河清一拳下去,满面怒容地质问。
“什么什么意思,放个烟花而已,管的还挺宽!没了你那天曹爹,你什么都不是!”裘建修也是个硬骨头,就是挨了打,照样开口呛道。
“一罐的N能源,可是数十条人命!”纪河清咬牙道。
“哈!你管这叫人命?哈哈哈哈哈哈哈”裘建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是受制于人,也笑得张狂。
“为了寻欢作乐杀数十条人命,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纪河清铁青着脸掐住了裘建修的脖子。
“掐!你有本事就掐死我啊!你爹在朝廷里处处树敌,你要是真掐死了我这地曹世子,就是让你爹彻底和今上、和五曹撕破脸皮!”裘建修被掐得青筋暴起,神情却半点不慌乱。
纪河清深呼吸了一下,狠狠甩开了裘建修。
裘建修捂着嗓子咳了一会儿,等呼吸稍缓后便直讽道:“人命?真是好笑,堂堂天曹世子,刚去畜生扎堆的地方瞧了一眼,就被那帮畜生策反了?你不会真以为那些畜生长了一副人形就是人了吗?不管是什么形态,畜生到底是畜生!我看啊,你与其帮那群畜生说话,还不如和那帮贱民虚与委蛇,好歹显得不那么蠢一点。”
“张口闭口畜生贱民,这就是世家子弟的教养?他们有意识有思想,我能够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情感交流,他们根本就不是畜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纪河清面无表情道。
“见人便动手动脚,这就是纪府的教养,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至于那些无凭无据的东西,你怎么感受,靠想象吗?醒醒,它们不过是一群哑巴,情感交流这种事情怕不是只能在你的梦中实现了吧。”裘建修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毫不相让,
“而且就算如你说的那样,它们中的很大一部分可是我们用试管培育的,是我们用宝贵的资源让它们的大部分从一团什么都不是的混沌中诞生了意识,如果不是我们,它们根本就不会有生命。既然受了恩惠,理应付出代价,能成为我们地府的运行能源,也是它们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这对它们来说,是无妄之灾!我们没有资格决定一个启了灵智的种族的命运。”纪河清攥紧了拳头。
“说得轻巧。N能源事关我族安危,事关地府存亡。你不会不知道吧?要是现在撤了所有的N能源工厂供应,整个地府,整个阴界不出一年就会崩塌,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难不成你会因为同情能源而自取灭亡?然后劝说全种族都和你这个疯子一样去死,去成全那些压根不是人的玩意吗?”
裘建修冷笑一声,继续道,“真可笑,你想成为它们的救世主?你以为你是圣人吗?我看你是叛族,是地府的耻辱!为了区区能源对抗自己的种族,简直不可理喻!”
“总能找到共存的办法。这世上还有其他能够支撑阴界的能源,只要找到正确的开采方法,提高利用率,我们就不用杀那么多人!”纪河清据理力争。
“N能源是唯一现成的、利用技术成熟的能源,凭什么不用?凭你纪河清的一张嘴?”
“可这也是无数条命!你就没有一点良知吗?”
“良知?纪河清,我拜托你搞清楚,良知是对同类而言的,我们才是世界的灵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使他们真如你所说的,诞生了意识,也不该是我们同情的对象。你是阴界的人,代表的应该是阴界的利益。你这不叫良知,叫愚蠢!还有,这话你对我说可没用,有本事你和今上说去!再不济你和你爹说去。你爹的心腹可就是N能源工厂的监管人,你还能和你爹对着干不成?”
纪河清目光一暗,当即御剑朝着纪府而去。
裘建修抱着臂站在原地,神情阴鸷地瞥了瞥嘴,一脚踢翻了眼前用N能源特质的烟花罐头。
对受先辈庇护的,盛世的子民来说,他们不知连生存都举步维艰的绝望,只知烟花绚烂美丽,只嫌快活不够。他们刻意忘却了那为了他们的命,被无限挤压着生存空间的另一种族。他们是世界的中心,他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从另一个文明的命上榨出来的安平盛世。
……
纪府。
纪汉广书房。
书房外挂了八十一条灵力织就的示警线,线上系着传讯铃铛。一道疾风急吼吼地惊动铃铛,穿过户牖,吹起了案上平铺白宣的一角。
案前,一个相貌威严凶悍,周身的气质却端直温润的中年男子正执着一支毛笔,挥着蓝色云纹的袖子,在白宣上写字。纪汉广书房里的人,自然是纪汉广。
当第一缕风触及毛笔上的毫毛,纪汉广的面上就有了然之色。他当即搁了毛笔,用翡翠三趾龙镇纸镇在纸头,语气慈和地问了一句:“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河清?”
疾风入门的同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书房中。这身影着一身不容半点尘埃的朴素白宽袍,头顶的冠带得不偏不倚,当前的神色算不上好看。
而能在地府大将军、六案公曹之一纪汉广的书房中做到这般来去自如的,便只有他唯一的子嗣,纪河清。
“父亲,您早就知道了吧。”纪河清单刀直入。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纪汉广不紧不慢地反问了一句。这让他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得好像二人是在探讨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但纪河清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他手中提着一把收了鞘的剑,身上的锋利却并没有一并收进去:“可这是一条条人命!您就那么无动于衷吗?”
纪汉广摇了摇头,如每一个合格的长者一般,耐着性子引导:“河清,身居高位,轻举妄动乃大忌。”
“我不想知道什么大忌,我只想知道为什么!”纪河清打断了纪汉广的说教。
“为什么有那么重要吗?”纪汉广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
“有那么重要?呵,人命关天,您问我重要……”纪河清用袖子笼着手,面无表情道,“小时候,是您告诉我不能曲学阿世,要守死善道、独立不迁,也是您告诉我,要心存人间正道!现在我们在谈的,难道不就是正道吗?!”
纪汉广又摇了摇头:“河清,人的目光不只是向下的,也是向上的,身在高位,正道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锵——
纪河清双手持剑,稍一用力,便从鞘中拔出了半口青铜剑。他将刃口对上,剑从对着纪汉广与他自己,声音平静:“那您说,还能多复杂呢?像这口剑,本不过直来直去,剑身从未曲折,曲折的只是溅在剑上的血。复杂的不是正道,只是您的心吧,父亲?”
纪汉广沉默了。
纪河清归剑入鞘,攥下虎口:“一直以来您在我心中都是个不会向任何不平事低头的大英雄、大清流,严面于权戚,鞠躬于万民。可现在呢?高位、高位、高位!您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眼眶微红地看着纪汉广,嗓音沙哑地喊出声来:“我以为,您是最能理解我的!”
“儿啊,理解与选择,终究是不一样的。选择要考虑的,太多太多了……”纪汉广古井一般默立于原地,半晌,低低叹了一口气。
“我不明白还有什么要考虑的。”纪河清三步作两步走上前,一掌拍在了案上,语气愤愤,“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我们就要这么继续考虑下去,这么装聋作哑下去,看着他们泣血恸哭无动于衷吗?那些替我们去死的人,又有何辜?!”
翡翠镇纸当即被震得粉碎,碎屑扬在二人之间。像是银汉之隔。
纪汉广没有立刻回答,他背着手转过身,抬头去看案后的挂字。看着白纸上那硕大的“义”,他放轻了声音道:“之前你还小,有些事,是我没有教好你。”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这人啊,若是看得宽了,就需要无知了。因为有时候,无知才是规矩,才是王法。”
“无知是规矩是王法?真是——”纪河清攥紧了拳头,嗤笑一声,“滑天下之大稽!”
“若是果真如此,这粉饰太平的规矩,这迫害生民的王法,又算什么规矩,算什么王法?”
“我告诉您,无知永远不会成为规矩与王法。它只不过是,愚钝懦弱之人不敢直面真相的借口!”
纪汉广再次沉默了。
“您为什么不说话?是因为心中有愧,无话可说了吗?”纪河清漠然逼问。
“你说他们何辜?”纪汉广安静地看着那个“义”,看着那个纯粹的、沉重的、锋芒毕露的‘义’,半晌,闭上了眼睛,“好,我今天就告诉你。”
“对这个世界来说我们才是执棋之人,不是执棋之人却想在棋盘上自主——”纪汉广顿了顿,睁开了眼睛,缓缓转过身。
他的声音钝而有力:“这就是辜。”
话音落下之时,纪汉广的目光有如收拢了天地黄昏,一瞬间变得无比高大遥远,遥远得似乎成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庙堂上的人。
他没有像纪河清这般持着剑,却更像是持了剑的人:“如果我们的生需以他们的死为代价,不管他们有没有灵智是哭还是笑,他们活着,就是罪无可赦!”
一时间,空气变得无比沉重。沉重得恍若庙堂里天地众圣的眼都落在了这窄小的居室里,沉重得连一呼一吸,都寸步难行。
纪河清的手上青筋凸起,他踉跄着后退了三步,惨笑出了声:“世人都道你纪汉广斩穷奇,下边疆,为民疏奏,乃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