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们交了铜钱。”红衣喻易乐呵道。
“瞧瞧,骗钱还蹬鼻子上脸了?”对面的村民被逗乐了,“你要真有能耐,就算算姻缘财运啊,老是揪着一个词不放算什么本事,还是说,这词也是你从哪位真大师那寻来的?”
“额,这个嘛……”红衣喻易一时语塞。
这次,喻易简陋的算命摊前围了不少人,人群响起了窃窃私语。
红衣喻易约莫是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的,于是苍白地补充了一句:“我目前确实只会算时运。”
不过这话怎么听怎么站不站住脚。
周边的议论声更响,喻易对面的村民也张嘴欲嘲。
正当时,人群外围传来了一道惊恐万分的声音。
“许宝林……许宝林被淹死了!”一人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人群瞬间静了下来。好一会儿,一道压着嗓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就是许宝林先起头来算的吗?他……他真的犯水了不成”虽然说话人极力放轻声音,但在一时寂静的空气中,这道声音根本无所遁形。
围着摊位的村民们神色登时就变了。然而不仅是他们,原本盘坐在地,神情还算轻松的红衣喻易面色也骤然变了。他猛地站起身,双目带着一股子恍惚。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但没过多久,这僵局就被围着摊位的、面有戚戚的村民们打破了:
“大师,您也帮我算算那什么时运呗?”
“大师,您看看我,我这面相,看着还平安吗?”
“大师您可千万救救我,我最近这眼皮老是跳,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吧?”
“大师,我愿意出双倍的钱,您帮我先看看吧!”
“大师……”
“去去去,凡事都得讲个先来后到吧,我还没找大师算呢!”
原本就站在红衣喻易面前的村民被身后一拥而上的人群挤了个东倒西歪,急了,他眉头一皱,伸出手臂拦着企图越过他问询的人群。在将头转向喻易时,面上却又堆上了讨好的笑:“大师,您还算不?”
红衣喻易已然神思不属,他在面前的一片嘈杂中勉强抬起头,不知看到了什么,原本就不好看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更难看了。
“大师,您还算不?”对面的村民谄笑着又问了一句。
红衣喻易上下唇翕动了几下,才开口道:“还算的。”
语气再不复最初的轻狂意气。
他抬起头,从左到右扫了一眼面前的人群,面色沉冷,声音失意:“每人一个铜钱,不多不少,一个一个来。”
围观的人群原本只是抱着找乐子的心态前来围观,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出了事。在得知自己的命很有可能受到威胁时,他们原本无所谓的态度顿时变得惶恐而殷勤起来。
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他们挨个交了铜钱。要不是红衣喻易坚持不收更多铜币,不少人还想花更多钱插队消灾。
红衣喻易按照之前的法子,当着众人的面处理了这批铜币,他像是一瞬丧失了大量的元气,变得精神萎靡。二十多道肉眼不可见的因果线从他面前的人群延伸而出,缠绕在了他的身上。
这之后,四周的时间再度变换,夏日的蝉鸣取代了仲春的鸟鸣。
比最开始消瘦了不少的红衣喻易又一次来到了牌坊的石柱前摆摊。没过多久,像是早有预谋,一群身着短褐的村民快步上前,围住了他。
红衣喻易在脚步声中应声抬头,而他面前的,是面上杂糅着愤恨与恐惧的村民们。
“汤大师,正是此獠了!我们村凡是在他这里算过命的,此獠都说是命中犯了水,他口口声声说交钱就可以消灾,但现在在他这里交了钱的,已经有十个被水淹死了!”领头的一个村民在距离喻易有数步之遥的地方伸手指控道。
他的身旁,人群众星拱月之处,一个披着黄色道袍长髯的男人正老神在在地捋着胡须。从他周边村民拘谨而恭敬的动作来看,他便是这话中的“汤大师”。
“对啊,汤大师,这家伙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若是按照他的说法,我岂不是……请您行行好,千万要救救我啊!”又有村民附和道。
此后,人群中一时传来不少诉苦声。
汤大师拂了拂道袍的袖子,风轻云淡道:“诸位稍安勿躁,此事我已了解。”
说完一句,他转头看向缓缓站起身的红衣喻易,冷声道:“此人乃妖孽转世,出口成灾,待我除了他,灾祸便可化解。”他手腕一动,手里的拂尘急速伸长,带了凌厉锋芒,直向着红衣喻易扫过去。
一阵土石崩裂的声响传来,浮尘的末端击碎了红衣喻易原本站着的地面。红衣喻易向后急退,险险避开拂尘。
“孽障,你可曾悔悟?”汤大师站在原地盯着喻易,面目威严地喝道。
红衣喻易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转头瞥了一眼汤大师身后的村民们。村民们见状,皆不同程度地往远处退了退,俨然没了最初的好奇与敬服。红衣喻易平静地收回目光,猝然转身,向远离村口的方向逃去。
“想跑?”汤大师手臂一展,一道金光自他手中的拂尘激射而出,阻挡了红衣喻易的前路。
红衣喻易脚下不停,只是从腰间扯下一个金算盘,朝着前方挡路的金光横向一扫。挡路的金光散去,他非但不停,还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既然你不打算悔悟,就别怪我替天行道了!”汤大师双眼一眯,一手掐了一个印法。
印法成型之时,一道钟声从村后的矮丘上传来。一瞬之间,汤大师站位未动,村口却狂风骤行。白日之下,阴云乍现,敞亮的村景倏忽暗了下来。
红衣喻易如有所感地抬头,便见一个遮天的高塔正兜头罩来。他面无惧色,只低头平视前方,不管不顾地朝高塔阴影的外围继续跑去。
于此同时,高塔的底部开始降下重重金色的梵文。这些金色梵文悬浮于半空之中,很快在红衣喻易的四周构成了一个包围圈。红衣喻易的双手都握上了金算盘,砸向前方一墙的金色梵文。
金算盘与梵文墙两相撞击。“锵”的一声后,金色的梵文墙闪烁了片刻,又在瞬息之间恢复了原样。而红衣喻易却在庞大的冲击力下重重向内摔去。
他的脊背磕在了坚硬坎坷的地面上,朱红色的宽袍在扬起的灰黄沙尘中,明艳的色泽暗淡了几分,大概是因为吃痛,他深深地皱起了眉。
当是时,从天而降的高塔已经到了他的近前。一列列金色梵文如链条插入大地的泥土中,将他的身体也死死钉在了大地上。
红衣喻易挣扎不得,只能在狼狈中看者高塔碾至眼前。
一阵仿佛象征天地改换的巨响之后,这座高塔便毫无悬念地降落在地。放眼望去,高塔从上至下流转着金色的梵文,从它神秘而威严的表征来看,它正是原本矗立在村后的那座高塔。
……
“这是你的过去?”一旁,三危握着喻易手的力道重了重。
“是啊。”喻易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下意识把手往鼻子上伸,在发觉指尖并没有触及熟悉的墨镜架时,又悻悻将手放了下来,带着自嘲的语气道,
“你别看这个我看着还算老实,其实这时候的我心高气傲得很。这时我都没学什么天师手段,单是发现了自己天生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出来摆摊解命了。偏偏我天生的能力只能让我看到厄运,而我当时的能力还不足以我帮别人化解厄运。”
“看到?”三危敏锐道。
喻易知道自己大概是瞒不住了,于是破拐子破摔地直说了:“我的眼睛能看到近期死亡者的死相,准确地说,一年内死亡的人,在我这里,都是他们死时的模样。所以,能被这时候的我推演到未来的,只会是短时间内将死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最终还是没有写到C……算辽,刚好明天要去根管,有存稿就可以少码点2333
第94章
眼前的高塔上, 挂着神圣而威严的牌匾“镇妖塔”。喻易与三危说话间, 四周的景象再次变动。
漫天的阳光破碎成了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古旧而腐败的气息不怀好意地侵袭了每一寸呼与息所抵之地。极目眺望之时, 才可见一点像是枯叶的虫蚀处漏出的微不足道的光。
在这黑暗中,三危与喻易看到了一道穿着朱红宽袍、形容狼狈的身影。那是过去的喻易, 而这里, 应当就是他被囚困的高塔内部。
黑暗中, 那个已然身陷囹圄的喻易挥动着手中的金算盘,直捣面前不知厚度的墙壁。墙上立时出现了道道金色的梵文,消解了他的攻击。几次尝试无果之下,喻易大概是终于意识到难以暴力突破,停下了动作。
他伸手扶上坚冷潮湿的墙壁,抬头遥望高塔顶端的那道光。他的目光透亮明净,并不怨怼, 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恩将仇报的事实。他收回视线,开始扶着墙壁四处摸索, 试图寻找别的出路。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这座高耸镇妖塔并没有供以攀援的阶梯, 层与层之间相差甚远, 除了边缘处的凸起,并无什么落脚点。他停了下来, 面带懊恼地倚在了墙上。
高塔中除了他,便没有了别的存在,当他停止行动后, 四下便死寂如无人生还的放逐之地。当然,现在这里好歹有他一个人孤单的呼吸。而且勉强值得庆幸的是,在他获得看见死亡的能力之时,便也获得了永生,并不用担心活活饿死在塔里。
喻易靠在原处,有些倦怠地闭上了眼睛。良久,他再度转身对着墙壁,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摸索。他伸出双手用掌纹感受手下凹凸不平的趋势,感受平整中的裂隙,绕着整座塔底层的边缘走了一圈。
在那之后,他举起了金算盘,用上面的棱角去砸面前墙壁的一处。一下,一下,每一下的力道都带着竭尽全力的决绝,但每一下的结果,都不过是被墙壁上不断隐现的金色符文抵消。喻易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无用功,只是不断地对着一点砸着。累了,就放下手休息;休息好了,就再度对着这一点继续砸;砸得没力气了,就对着那一点左右来回地磨。
第一天如此,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如此,除了在睡梦中时情绪化的皱眉,每一刻清醒的时间里,喻易都不断重复着这一枯燥的行为,似乎在双臂的机械挥动中,真的成了一台摒弃了外界刺激、无知无觉的机器。
很久以后,喻易终于在面前的第一层墙壁上砸出了几个对塔的坚固性无伤大雅的凹陷。他掰断了长时间没有修剪的指甲,将手指深深嵌入离他最近的凹陷中,贴着墙壁向上攀爬。等爬到了难以寸进的高度时,他便一手死死嵌着裂缝,一手继续抡着算盘往墙上砸。这是一个极笨拙且前途未卜的逃脱办法,但此时能力微薄的喻易,只剩下了这个办法。
时光飞逝,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满布干涸尘泥的手颤抖地扒在了塔顶唯一的通风口上。随后,是第二只手。这两只手崩直了骨节,青筋暴起地向下发力,良久,一道瘦骨嶙峋的下颌抵上了通风口被略微风化的边缘。
喻易披散着凌乱的黑色长发,满面尘垢,来自通风口外的风吹散了他在黑暗中绞成一团乱絮的头发,阳光在他不修边幅的脸上,镀上了绝处逢生的金色。
通风口内的囚塔不知日月,通风口外的世界已沧海桑田。
塔下,不再是那个鸟鸣蝉声笼罩的村落,而成了一片倒映群山的宽阔溪流。所有的恩怨泯恨,皆被时光淹没。
喻易望着面前的溪流,安静而茫然。
他看起来很难过。
……
又不知过去多久,喻易终于破开了高塔的桎梏。他开始行走在山林与人间,逃亡在死亡的判笔下,他无所来处,无所归处,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一心赤忱,空空两袖。
百年游历,人事代谢。他换上了闲云野鹤的道袍,背上了吉他,带上了墨镜,他从一位涉世未深的少年,成长为了一位真正的天师。百年浮沉,山涛竞起。他依旧眉心一点朱砂,言语玩世不恭,他在摸爬打滚中嬉笑退避,却也泥古不化不懂放下。
山河换代,高楼迭起之时,一个普通的步行街中。
一个摊位前围了不少人,人群的中央,有人正弹唱着一首欢快的歌。从众人古怪的目光来看,并不是摊主的音乐才华打动了他们来去匆忙的脚步。而他们目光的中央,坐着一个青年。
青年披着一件与科学社会完全不符的白色道袍,鼻梁上架着早就被时代淘汰的金边圆墨镜,他正翘着二郎腿,边弹着手中的木吉他,边唱着让人叫不出名字的歌曲。
如果只是个通过奇装异服博关注的卖唱歌手,倒也不会引得如此多的人停驻,众人之所以停步围观,是因为青年前方的塑料支架上,挂着一张广告牌,广告牌上写着:专业天师,有偿算命,有缘方算,随缘给钱。
他看起来顶多是个菜市场批发水准的天师。所谓菜市场批发水准,就是职业面貌不合格,业务水平不到家,服务态度不端正的不入流天师。简而言之呢,还是江湖骗子。
围观群众看着这个怎么看怎么像哗众取宠的江湖骗子,或者说是从附近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青年,一时议论纷纷。
“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偏偏出来做这种缺德的江湖骗子。”
“妈妈,他在干嘛?他是不是和拉二胡的大叔一样看不见了啊?他真的会算命吗?”“不,这只是一个骗子。小宝,以后看到这种人就要绕着走,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