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话,自私地等着千秋继续往下说。
男人并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一句一句凌乱琐碎的形容,很难让人串联出前因后果。
但银雀听得认真,不放过他每一次停顿时的呼吸因,不放过每一次男人的犹豫茫然。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嗯……”男人说,“因为我没有……救她……我救不了她……我也没,没确认过……她是不是还活着……”
“……”
“…………”
“……我在听……”
“……”
“我还想听……你继续说……”
“……”
“千秋?……”
“……”
“千秋……”
“……嗯……”男人长长地吐气,约莫是太用力,银雀竟听得很清楚,“……怕吗,你很怕,我知道……”
“……嗯。”
“怕死,”男人说,“我……很羡慕,你还会害怕死……”
“……我不止是怕死。”
“……嗯?”
“我还怕很多事……”Omega侧着头,嘴唇贴在搂住自己肩膀的手背上,“……我现在怕,看不见你……”
那边传来极轻地笑,男人说:“……爱上我了吗。”
“……我不已经和你,结婚了么……”
“跟那,没关系……”
“……”
“……我……”男人还想说点什么,可两声咳嗽打断了他自己的话;咳嗽结束后是抽气声,就连这些意味着情况很糟糕的声响,都让银雀觉得安稳,“……我现在也,很害怕……”
“你不会怕的,我知道你。”
“我会……”
“你怕什么……”
“我怕……”话语的末尾含糊到银雀无法听清。
他耐心等着千秋说完,等来的却是一段长到让他心跳加剧的沉默。
“千秋?千秋,”银雀试着出声叫他,“千秋……?”
碎石堆的另一端却依然安静,仿若无人存在。
有短暂地时间里他觉得所遭遇到的一切都是来自臆想,也许根本没有矿洞,根本没有殷千秋……他还在狗笼里,对父亲和哥哥抱着哀怨的期待。这样的恐慌足以渗透他浑身所有的细胞。
银雀惶惶抬起头,扭过脸对着碎石堆嘶哑地喊:“千秋?千秋?!……”
“啊……”
男人的声音像从两片砂纸在摩擦:“……别怕,我在的……不小心,不小心睡着了……”
“你受伤了对不对,你不能睡……”银雀急促道,“你不能睡过去,会死的千秋,睡过去会死的……”
——其实他早就该意识到了,他身上不过一些擦伤和撞伤,可空气里的血腥味那样重。
他摸到的那些湿润沙土,都是被千秋的血浸透的。而男人在碎石堆的另一端,血泊却已经流到了他附近。
银雀呜咽着说:“你再跟我多说几句,你再多说几句……”
“什么……你在,担心我吗……”男人勉强道,“我说过的,我有能力保护好……我的Omega……”
“……”
“没事的……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了吗?”
“我不知道……只是,以防万一,会有一些……后手……”
“你不要死。”
“……我不会死的。”千秋说,“只是现在,我有点……有点累……我就在你旁边……别怕……”
“……我看不见你。”
“但我在……”
如果拼命去闻,在血腥味里他仍能闻到一些微弱的麝香味道。
即便看不见,即便摸不到,即便千秋不再开口,这些依然能证明他的存在。
眼泪断断续续,停了又流。它们融进脸颊上擦伤的破口,一阵阵刺痛让银雀不断地维持清醒。他哽咽着“嗯”地回答千秋,再次抱紧了自己的肩膀,仿佛在臆想这双手是男人的手。
时间在他们的沉默里不停流逝,因恐慌和害怕,其他的感知都变得很淡,银雀无法从干渴、饥饿的程度来判断他们已经在这个该死的塌方里待了多久。而会不会有下一波危险、又什么时候会到来,他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每次呼吸时带进身体里的千秋的信息素味道,是现在他唯一的倚仗。
“千秋……”
“嗯……”
“…………”
“………………”
“千秋……”
“……嗯……”
他叫男人的名字,男人回应,接着是长长的死寂,到银雀忍不住又出声确认他依然存在……如此循环往复。
他开始觉得累了,觉得困了,眼睛酸胀难受到闭上就不愿意再睁开。可他不敢睡,不敢让思绪游离,不敢回忆过往……生怕自己就这么死在暗无天日里。
忽地,在银雀再次出声叫男人之前,男人沉闷地咳嗽了一声,像是刻意在清嗓子:“……银雀。”
“嗯……”
男人的声音压得极低,不知喉咙里是卡着痰,还是卡着血:“对不起……”
“……什么?”
“对不起……”男人说,“我答应你的事情……总是做不到……”
“什么……”
“我是说……”他明明说得很艰难,口吻却意外的平静,“我可能要死了。”
“!”
“……别动,千万……别动……”男人说,“我想你能……逃出去……”
“你不要死!”
“……我也不想,但……感觉……太累了……我想……睡一会儿……”男人的话宛若梦中低语,沉沉砸在银雀心头,“我其实……”
“别睡,我求你,我求你别睡过去……”
“你问我心里有过谁住进去……”千秋说,“我现在回答你……”
“……”
“有过你。”
“……别说了,别说了……Alpha不是很强吗,你可以撑住的,不是有人要来救我们吗?……”银雀说,“别说得好像你要死了一样啊!!”
任凭他怎么命令,男人这次像是铁了心不会再遵从他的意愿。
“我一直爱着你。”
第55章
一天前,皇宫内。
“……今晚不回去了么。”
“还是要回去,”丹龙小口地喘着气,细软的长发没了束缚,落在他脸颊边,勾勒出他的侧脸,“不回去容易引人怀疑……还不到时候。”
“你有时候聪明乖巧得过头了。”
“你不喜欢么。”
“喜欢,”男人低低说着,“很喜欢。”
面天早已黑透,今晚阴云密布,三皇子住处却亮着数盏暖黄的灯,气氛甜腻而暧昧。
丹龙跪着,侧脸抵在椅子上铺设的柔软皮毛里,眼神迷离还带着浅浅的渴望,脸颊泛着好看的粉色。他的目光落在身后正打算入侵占有他的男人脸上,两人的呼吸在屋内交错,非常的……下流。
他是Alpha,三皇子也是Alpha。
没人规定Alpha必须和Omega在一起,可他们却因为第二性别而不得不隐匿着他们之间的交际。
身为皇子——身为对皇位有着强烈渴望,蛰伏在暗处只等着有天能将整个帝国收入囊中的皇子——男人必须有一个身份高贵的、基因优秀的Omega王妃,好替他生下同样聪明的孩子。
可丹龙从不在意这些,也不知他是刻意收敛还是真的无所谓,甚至两个人在一起时从来不会提及那位摆设用的王妃。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两个人僵了僵,丹龙眯起眼,轻声道:“这么晚还找你,肯定是大事。”
“最好是大事。”三皇子不悦地撤离,随意地将浴袍的开襟拢起,随手拽过床榻上轻软的鹅绒被褥盖在丹龙身上,“进来。”
厚重的门推开一条缝隙,侍女不敢随意踏入,只在门口低着头道:“有人来报,殷家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有人正在到处找龙少爷。”
三皇子垂眼看向他:“……结果是找你的。”
“……总不至于是因为我现在还没回家,老爷子生气了吧?”丹龙撑起上身,口吻像在说笑,拿衣服的动作却说明他的认真,“可能有什么事,我想想,除了殷千岁最近的事……千秋出事了?”
侍女摇摇头:“奴婢不知,只是现在有人满城在找龙少爷,所以过来禀报……”
“退下吧。”三皇子坐在床沿,等着门合上后才点燃一根烟,“……呼,殷千秋离开有一阵子了吧,他到底去哪里了?”
“不知道。”丹龙摇头,利索地替自己扣好衬衣的扣子。
“他不是什么都告诉你么。”
“确实,但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带着成银雀一块儿出去了,像度蜜月。”丹龙说,“……到处找我,除了千秋有事我再想不到别的可能了……我先回去了。”
“我派人送你。”
“不用,你早点休息。”丹龙披上外衣,忽地俯身夺走了三皇子的烟,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今天没尽兴,下次补上。”
“我们也不差这一个晚上。”
丹龙匆忙从皇宫某个不起眼的门离开,一边猜测着会是什么事,一边赶往殷家。
如果真是和殷家整体有关的事,那也轮不到找他——老爷子对他没有任何指望要求,只是因为和他父母的情谊才养着他,这点丹龙心里很清楚。
等到他抵达时,止玉正在殷家大宅的正门口,神色仓皇地和下人交代什么。
那些人领了命令后即刻离开,根本没注意到丹龙的身影。
“止玉!”
平时极其冷静、漠然的女Alpha在听见他声音的瞬间,便慌张地转身。老实说止玉有些变了,具体哪里发生了变化丹龙也不知道,他和止玉相处的时间非常短;只是他能感觉到,原本像道具一样好用的止玉,不知何时起情绪开始明朗化。
倒变得像人了。
“龙少爷!”止玉连忙道,“有人从北部打了电话过来,说二少爷和太太出事了……”
“什么事?”
“他说只能告诉您。”
汇报情况的人大抵一直在电话旁守着,丹龙进了西院,用千秋书房里的电话拨回去,瞬时便接通:“喂,找到龙少爷了吗?!”
“……我就是。”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陌生,语气焦急又慌张:“二少爷和太太出事了,现在很可能……被活埋在矿洞里!”
“什么?……”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千秋和银雀去了北部某个私人领地里探查矿场,带去的其他手下潜伏在附近等着他们出来,却没想到等来的是接连七八次的爆炸声。有人担心这件事而悄悄上了山头查看情况,便看到了已经坍塌且无人理会的矿洞。
“……就算我现在带人赶去北部,至少要七天……如果千秋真的被活埋了,那就……”丹龙眉头紧皱,争分夺秒地思考着对策,“……你先等等,我马上打回来给你!”
“龙少爷……”
那边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丹龙匆忙果断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同样焦急地止玉,道:“你先出去。”
“……是。”
待到书房里只剩他,丹龙拿着听筒拨通了一个号码:“是我,丹龙,殿下还没睡吧?帮我通报一下他……”
他焦急地等着了近两分钟,男人的声音才传出来:“刚回家就急着打给我,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么。”
“千秋可能被人害了,现在八成被活埋在北部矿场里……”
“你想我现在安排地方护卫军过去救人?不行,动静太大了,老二肯定会知道。”
“但如果这样呢,如果我有把握说服千秋,站在你这边……”丹龙说,“这对你来说绝对是好事,成银雀现在和他在一起,你救了他们,这份人情以后一定派得上用场……”
——
四周围难以言喻的冷,积压在他身上的、脸上的碎石沙土逐渐也感觉不到了。拉扯着他最后那点清醒的,是银雀的声音;往昔高贵的、傲慢的Omega正在哭。
他没有听见哭声,却不知为何能感觉到一些。
“我一直爱着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男人短暂地从混沌中清醒了片刻——他不该这么说的。
也许这瞬间,石堆的另一边,银雀已经记起来他曾怎么背叛过自己。
可再不说的话,好像来不及了。
人只有在无限接近死亡时,才会对以往的执着倏忽释然。
他是不是下等街的“千秋”,原本就不那么重要;那些对银雀的执迷和爱意,都是确确实实如同丹龙的咒语,是加诸在他心头的一把无法开启的锁。
啊……他应该早点想明白的。
“你不能死千秋,你不能死……”
他的声音好远。
……总感觉,一开始他们就隔得好远。那时他看着银雀作为他的少爷,独自在西海港安静伫立,他就觉得好远。明明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又感觉无论怎么追逐都触摸不到。
即便把他锁在身边,即便无数次亲吻拥抱,男人总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他。
男人因此而愤怒,因此而失控,因此愤恨起当初决定洗掉自己的记忆去博取银雀信任的自己。
因为喜欢上了,所以潜意识里知道永远得不到的自己才会如此恼怒。
因为喜欢上了,所以知道留着他远远弊大于利也还是绞尽脑汁地留住他。
因为喜欢上了,所以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