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卷进漩涡里的两片落叶,意识猛地溃散,肉体被推动着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疼痛都变得不那么真实。
这场连环爆炸约莫持续了一分钟,矿洞很快恢复了平静。
大量的烟和沙尘从洞口飘出来,罗捂着口鼻退后了几步,满意地说:“这里暂时先不用管了……你们继续去守着出入口。”
“是……是!”
第53章
没有声音没有光。
嗅觉大约在血和泥土的腥臭味道里麻木了,他什么都闻不到。
身体也好不到哪儿去,触感微乎其微。指尖在意识的驱使下十分艰难地动弹了两下,像痉挛般抠进地面。带着诡异湿润的沙土因此嵌了指甲缝隙中,就连这些那些琐碎的感触,都变得遥远又陌生。
仿佛这是别人的身体。
如果五感尽失,对于现在的情况而言说不定还要好些,至少他还能做出别的判断,认为这场是噩梦。
可痛觉却真实存在,身体各处都在剧烈地痛着。他无法分清具体哪些部位受到了严重的外伤,只能大致推断自己流了不少血,断了数根骨头。
每次呼吸痛疼就会加剧,但也正因如此,他知道自己没有死。
死人是没有感觉的。
男人这么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从混沌里脱出。矿洞是如何坍塌,他和银雀又是如何遇险,一些片段在脑内闪现又消失。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他情况不妙,不幸中的万幸是还活着。
他尝试着稳住呼吸的节奏——他现在被掩埋在矿洞里,身上没有足以要他命的重量,可确确实实是被埋着的。
以常识而论,比起渴死或饿死,缺氧会更棘手。尤其是他无法确认这里现在是否被碎石全完封闭。
已经多少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绝境了?
上一次遭遇到死的威胁,还是和银雀一起在逃亡中掉进陷阱里。可那时除了要把银雀活着带出去之外,他什么都没有想;不像现在,奇奇怪怪的记忆像死前的走马灯,控制不住地在脑内上映。
“……花就是要长在花枝上才漂亮的,摘下来就死掉了,死了的话很快就会变成泥土。”
他记得他那位Omega的姐姐这么说过。
在他们需要进训练场之前,偶尔姐姐会牵着他在中庭里散步,看盛开的鸢尾。
明明花这种东西,那么柔软而脆弱;指甲轻轻一掐就能摘下来,风雨稍大就会凋零满地。
“……就是因为它很脆弱,可它依然勃勃生长,才迷人不是吗。”
他并没能完全理解这样的观点,或者说幼时的他还不知道“生”的意义,以及它所展现出来的美丽。只是他能感受到姐姐话语里的味道。
带着些敬畏,还有莫名的热爱。
他一直认为姐姐很喜欢鸢尾花,但回想起这些片段时他倏忽察觉——她也许热爱的是“生”本身。
姐姐和他的认知中间,仿佛隔着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长河。
那时候他们和寻常人家里的小孩没有区别,不过穿得漂亮些,吃得精致点。
他也并非,从母胎里出来后就是如今这样的人。
他曾站在姐姐身边,却不知何时抵达了河对岸。所以Omega才会在受尽折磨后被用于利益置换,而他还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只因为他站在了对岸。
而渡过那条河后,他对背叛对凌弱再没有任何悲悯甚至以此为乐……变化的过程崎岖漫长,就连他自身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某一瞬间、某个时间点遽然走到了本性的正反面,还是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这种近乎改造式的改变。
在无法抗拒的煎熬里,接受“自己生性如此”反倒能让自己维持好求生欲。
所以千秋早也无所谓了。
大抵银雀也是这样,接受了自己原本就该遭遇那些忽视与折磨,不去怪罪别人也不去怪罪自己,他才能好好地、坚定地活下来,并且学会畏惧死亡。
他们确实很相似。
可为什么会在晦暗无光的死亡边缘想起这些无所谓的事,男人不清楚。
他思绪混乱,时不时想起多年前他没有摘下的鸢尾,又想起卡尔洛别墅里满园的山茶花;时不时被疼痛拽回现实,面对吞噬一切的暗。
对时间的流逝他也已麻痹,不知自己失去意识了多久,也不知恢复意识以后又过了多久。
他只知道无论他想到什么,在思绪的最末总是会回归到银雀身上。
忽地,在近似虚无的空间里,砂砾滑落、碎石滚动的声响冒了出来。
——
“…………嘶……咳、咳咳!”在苏醒的瞬间,银雀像即刻就要溺毙水中的人,张嘴猛地吸气。
过量的气体冲过喉管,闯进肺里,致使他开始剧烈地咳嗽。
他睁开眼时,自己正蜷缩在矿洞的角落里。
身上好几处被坠落的矿石砸伤,脸颊也在火辣辣地烧,约莫是在摔倒时被大面积地擦伤。
疼痛对于现在的情况而言,这不算一件坏事。他幸运得不可思议——在紧要关头,千秋将他扑倒在了好几根支撑柱相抵的角落,自己则在仓皇间凭借下意识护住了脑袋。
只是稍微动弹了一下,大量的碎石和泥沙便从他身上滚落,“沙沙”声在一片死寂的塌方里格外刺耳。
到处都成了废墟,只有银雀身处的位置,支撑柱倾倒着架出了一小块空间,成功庇护他没有被坠石砸成重伤。
在眼下的情况里,被埋在矿洞并不算可怕;而银雀最害怕的两件事,如今都在上演中——随时会死的阴霾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他;他明明睁着眼,目之所及却只有黑暗。
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一旦看不见,周围就像暗藏了无数的危机。就像那天和千秋在密林中逃窜,遇到那些想要暗杀他的人;正因为失去了右眼,那人才有机会在他的盲点里朝他下手。
一旦看不见,他就像回到了那个漆黑的房间、狭小的狗笼,不知何时会被剜掉剩下的那只眼。
不安和恐惧浸透了周遭的空气,仿佛无形中有只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他的心脏,让每一次心跳都激起沉甸甸的痛。
“千秋……千秋?”
他不知自己昏厥了多久,现下他的嗓音干涩,沙哑,令自己都感到陌生。
没有回音。
银雀伸着手到处探寻,动作与神情和真正的盲人无异:“你在哪儿?千秋……”
他的手在发颤,声音也在发颤,接连的询问呼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仿若他被独自丢在了黑暗中。
能够摸到的只有积攒成小山似的碎石,轻轻一碰就会有大量的灰尘与泥沙散落下来。那些灰尘漫进他的口鼻中,呛得他肺发疼,霎时间又开始咳嗽。而一开始咳嗽,身上各处被砸伤的部位便痛得更剧烈。可银雀顾不上其他,固执地一边咳着,一边不断地往周围摸索。
手从堆积的碎石,摸到诡异湿润的地面。
哪里都没有男人的踪迹。
他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陷入恐慌中声音。
“千秋……”
——别丢他一个人在这里。
“千秋……”
——他们还有话没说完不是吗?
“千秋!……”
——他很怕。
摸索不出结果,反倒是湿润的泥沙沾满了他的手指,甚至黏在指缝间。银雀跪坐在地上,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抬起手,嗅了嗅。
浓重的血腥味、矿石沙土独有的怪味、麝香的气味。
……是血。
他所摸到的诡异的湿润,全是渗进土砂里快要干涸的血。且他知道,这一定是千秋的,混在其中Alpha信息素的特殊味道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某种可能瞬时带着刺骨的寒意闯进他的脑海中——也许千秋已经死了。
并且要不了多久,他也会死。
不是空气耗尽在坍塌的矿洞里窒息,就是因为没有食物没有水而枯竭。
Omega猛地咬住嘴唇,在恐慌与不甘中牙齿失控地啃进肉里。血的味道霎时在唇齿间荡开,替现在的绝望再添上一笔哀艳。他陡然意识到,也许不需要等待外力带给他死亡,只要在这种黑暗中再待久一点,他一定会疯掉。
“喂,千秋……”银雀哆嗦着,尾音带起无法抑制地哽咽,“你在哪儿……”
即便他竭力让自己冷静,近似啜泣的急促呼吸根本止不住,就连胸口都在剧烈地震颤。
他站在绝望边缘,再叫不出下一声。
内心有鼓噪的声音正疯狂提醒他,殷千秋已经死了,他也很快会一并死在这暗无天日里。
仿佛殉情。
他终于停下了动作,坐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蜷缩着身体抱紧膝盖。
“…………雀……”
忽地,令人崩溃的静谧中传出微弱不可闻的声音。银雀顿时抬起头,茫然无措,也不知目光该投向哪一片黑:“……千秋?”
“……啊……”男人的声音异常沉闷,“银雀……”
那声音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他能从声音传来的方向辨别出千秋大致在哪儿。
银雀看向男人所在的方位,伸着手顾不上自己此时此刻有多狼狈地靠近。只是他没能顺利地找到千秋,反而碰到了又一堆石块。千秋就在这后面,只要搬开这些石块就能找到他。
男人像是能察觉到他的意图,声音再次传来:“……别动,别……”
银雀便停在那里。
他不敢喘气,生怕自己的声音盖过男人的动静。
“……我没死……”男人语速很慢,“……你呢?”
——
我无法否认,千秋的声音把我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绝望不足以让我失控,但希望可以。只是听见他说“我没死”,我就崩溃地开始流泪。
这一刻我突然察知。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人愿意不计得失、不知退让地爱我,那一定是他。
【作者有话说】:妈的好浪漫哦(
第54章
他知道男人就在这堆碎石之后,在哽咽着回应“我没事”之后,银雀便摸着黑搬开了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被他不管不顾地扔开,也不知在黑暗中撞到了什么,发出一连串的响动。
男人说话很慢,很轻,全然没有了以往的倨傲与自负。
是银雀从没见过的模样。
“……别动,银雀……”男人说,“现在,这里随时可能……再塌方……别动,什么都别动……”
对方就像能感应到他的所作所为般,说这话时银雀的手刚落在新的石块上。
是啊,冷静下来思考的话,在已经被炸药洗礼过的矿洞里,任何举动都有可能成为新的导火索,让这里二次塌陷,将他们生命的火焰彻底掐熄。
银雀深深呼吸着,果真依言停了手。
他尽量轻缓地挪动身体,将身体的控制权完全交给了感情。在如今危机四伏又安宁静谧的气氛中,银雀只想再靠近男人一些,仿佛只要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就能得到一丝安慰。
他蜷着腿,将头埋在膝盖上,紧紧抱住自己。
后背贴着那些棱角分明的石块,可他不在意是否硌得难受,只在意在他看不见摸不到的另一边男人的存在。
“现在……该怎么办……”银雀沙哑着问。
男人过了片刻才回答:“等……会有人来……救我们出去……”
“嗯……”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他这么问着。
眼泪渗进了长裤的布料里,彻底安静下来后银雀才察觉到周遭的寒冷。这是在北部,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都在风雪中的寒冷地带;能够轻而易举杀死他们的不止是饥饿和干渴,还有温度。人类的渺小与脆弱只有这种时刻才能彻底体现,他和男人都曾是高高在上的人,能凭借轻飘飘的话语,甚至一个不悦的眼神,决定他人的生死。
强大吗?那应当是很强大的。
弱小吗?抛开那些身份地位的外在后,他们弱小得可怜,弱小得需要确认对方的存在才能换取毫厘的安心。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故作轻松,语中带笑地问:“……你在哭吗。”
“……嗯。”银雀说,“可能这里面灰太重了。……你是不是受伤了,我闻到很重的血腥味……”
“…………”
“千秋?”
“…………一点外伤,”男人声音沉闷,吐字也含糊不清,“不用……管……”
——那就好。
银雀想这么回答,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明明哪里都不好,情况糟糕到了极致。也许这会是他们两个各自生命中的最后一程,在晦暗的、冰冷的狭小空间里,带着满身的污垢与伤口,隔着数不清的碎石,说些近似于遗言的话。
“…………”
“……………………”
“……千秋……”
“嗯?……”
“……说点什么,什么都好,说点什么……”
“…………”
“说点什么……”他说得细弱,句末的尾音几乎被颤动的呼吸吞没,“什么都可以……”
如果听不见千秋的声音,他就好像被独自关在了地狱里。
“嗯……”男人应着声,隔了数次呼吸的时间后才突兀道,“我以前……有个姐姐……”
“……”
“很漂亮……是Omega……”
“……”
“……她很喜欢……鸢尾花……和你一样……”话语断断续续,仿佛千秋正仔细地回忆着细枝末节,“……有时候会,摆一盆……到我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