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衍想了想:“其实,我跟你差不多,也从未去过洗心阁。”
“因为洗心阁是现任掌门一手创办的,但现任的掌门,严格意义上讲,也不是我和沈千舒真正的师父。”
“我和沈千舒入门比较早,那时候我不过弱冠,千舒师弟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而现在的掌门,在当时是我们的小师叔。”
这是周以光第一次知道这段秘闻,虽然有些惊讶,但多少松了一口气:“哦,原来现在的掌门并不你的亲传师父。”
不是就好,这样就不至于,在回头讨伐此人的时候,云衍下不了手。
周以光疑惑:“那你知道,当时你的小师叔,是怎么当上现在的掌门之位的吗?”
云衍努力地回忆着,毕竟事情已经久远,那个时候他的年纪也不大:“当时......临仙门并非是什么有声望的仙宗,因为临仙门从没有人真的飞升过。直到小师叔说,他找到了天门的入口,天门每隔一个甲子开放一次,就在那缥缈的云山之上......”
“这是一件大事,当时门中的长者们,没有在第一时间公开这件事,也没有对小师叔的发现做出什么表示,但一直都在暗中调查这件事。毕竟,这样一件大事,总要经过查证,才能确定的。”
“后来,竟然真的有人走过那道天门,飞升了。”
周以光觉得有问题,疑惑道:“飞升了?何谓飞升?”
“这没人知道......只说是从那道天门飞升的。后来,因为这件事证明了小师叔发现的天门是真的,师父的师父就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小师叔。”
“后来呢?”
“后来......小师叔挡了掌门后,师父的师父也差不多大限将至,不久后过世了。而我的亲传师父,据说......云游去了,当时门中所有他的弟子,都重新拜入小师叔门下。”
云衍摇摇头,感叹:“现在想来......确实荒谬。只是因为进去那道天门,再没出来过,就算是飞升吗?”
“到底什么是飞升,什么是真正的道,恐怕世人求了这么久,也没人猜得透。”
云衍握住周以光的手腕:“不过也无所谓,你让我觉得,干什么都比修仙问道有意思的多。”
周以光反手拉住云衍,想要起身,不料树洞突然晃动得厉害。
周以光差点没站稳,幸亏云衍扶了他一把。
云衍稳稳地扶住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听——”
晃动是从脚下的地面传来的,一阵摇晃之后,随时而来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有淙淙的水声,还有锁链之类的金属交错而产生的蜂鸣声。
许久之后,是嘶哑的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精明的小朋友......飞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
“可笑,可笑,可笑......”
听起来是个老者,声音之低沉,与其说是嘶哑的人声,倒不如说像什么古老动物的咆哮罢了。
云衍蹲下,敲了敲脚下的地面,眼神会意周以光:“下面有人。”
周以光想了想:“下去看看吧,我们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如果是敌非友,估计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找我们麻烦。”
“好。”
说着,云衍破开脚下的地面,带周以光下到地下。
他们听得没错,这下面有一处巨大的空间,溶洞里温度比较低,有的水还在流动,不流动的基本结成了冰晶。顺着蜿蜒湿滑的岩石往开阔处走去,他们看见了刚刚说话的人。
那人被困在一个水帘洞当中,脚上捆着粗重的锁链,肩膀处有整齐的断痕,他没有双臂。
这人被关在这里太久太久,头发像疯长的枯草一样覆盖过脸颊,手臂上的蜕皮像树木枯死的躯壳。总之,他已经不像一个人了。
云衍没认出他,但他认出了云衍。可能是因为认出了云衍,这人的情绪突然变得非常激动。
枯朽的眼眶当中唯一有神的眼珠,放出锐利的光,让周以光忽然想到从前那只被熬死的鹰。
那人拼命地踢动双脚,想要借力站起来,在来人面前保持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可他踢了很久也没能站起来,没有双臂,无法从上半身借力,两只小腿的胫骨断了,只有大腿能让他用上力气,却无法支撑他站起来。这个被关押的人自己也震惊了,想不到这种时候,自己那浑浊的眼眶里,还能有泪水涌动出来。
周以光在心中暗自判断着,眼前之人已经变成这副样子,不吃不喝被关在这里还能活着,想必出事之前也是一位早已辟谷的大能。
他放弃挣扎,就那样颓然地在地上歪斜地倒着,看着云衍,声音沙哑,却慈祥,与他现在癫狂的样子非常违和:
“云衍,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第60章
脚上戴着镣铐, 连接这锁链,脖子上戴着项圈,同样拖着一根长长的锁链。这样囚禁一个失去双臂的人, 情形未免太过屈辱, 但这被羁押之人, 已经不再理会自己身上叮当作响的锁链, 言辞恳切:
“是......门中发生变故了吗”
“千舒呢?他还好吗?”
说话之人又觉得自己不必多次一问,他想:我离开的时候, 千舒还不会说话呢,自然也不会记得我,不会认得我。我如今这副样子,恐怕云衍都认不出来吧。
云衍一时不知所措了,这人......这人为何对千舒和自己这么关心。
云衍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却不敢面对,不太敢想。
还是周以光在一边出声提醒他, 让他接受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周以光将手轻轻搭在云衍的肩膀上:“会不会,这人,就是你的师父啊?”
已经时隔太多年,云衍尝试着叫了一声:“师......师父?”
远处传来铁链的鸣响和师父哽咽的声音:“现在是......什么年份了?”
“永历七十年。”
永历七十年啊,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那人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 又问:“你们为何在此?这里......理应早早就被封禁。”
周以光无奈地笑了一下:“没错,这儿一直都是禁地,我们是逃到这里的。”
长者用锐利的眼光盯着周以光这张陌生的面孔,周以光解释道:“怪我, 触犯门规, 害的云师兄也被满世界追杀,无奈只得逃到这里。”
云衍接话, 神情凝重:“师父,现在的临仙门,不是曾经那个临仙门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早就不是了。”
此情此景,他们早就恍然大悟。今任的掌门,声称云衍的师父仙游而去,可眼前所见,告诉他们,掌门的师兄,就在这临仙门的后山禁地中,阴暗潮湿的岩洞当中被羁押着。设局羁押他的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你们是不是碰巧发现了什么,才会走投无路。”
周以光点点头:“洗心阁,落尘瓶。”
长者冷笑一声:“都是阴谋,我那个师弟,早就走火入魔了。”
“不只是洗心阁,落尘瓶,传闻中的那道天门,也是个骗局。”
长者抬起头,示意他们看看自己眼前的那一汪寒潭。蓬乱的头发带起尘埃,又落入困住他的寒潭水帘中。
“天门之后,就是深渊。”
“喏,当年走过天门的人,他们的尸骨,就在这个水潭里。”
“他们的神识,已经被你们掌门吞了。”
长者可悲地挥动身上的锁链:“而我,就是在他就任掌门的前夕,发现他修习这噬魂的邪术。”
“当时少年意气,我自认我们两个感情很好,他不过是一失足才走上邪路。唉,想来还是太天真。”
“他说他也不想这样,可是自从落尘瓶对他认主,他就特别容易失控。说得很诚恳,他被这东西控制了,摆脱不了。我们聊了半个晚上,声泪俱下。我这个师弟......年少时经历了诸多不幸。”
“当晚,我劝了他很久,也答应帮他保守秘密,帮他摆脱邪术的侵扰。”
“几天后,他去接任掌门之位,而我帮他守着那个瓶子。他不想在就任大典上失控发疯,不然他宁可自裁。所以他让我用灵力将他与落尘瓶的感知隔绝开来......”
“我上当了。”
长者的声音透着苍凉的悲怆。
“灵力根本无法隔绝什么,反而一旦连通,我的灵力以及神识,都渐渐从我体内剥离,我停不下来。”
“后来,我就被关在这里,这里也就成了禁地。”
“刚来的时候,我看到水潭中有几件眼熟的衣袍,一切都浮出水面,哪来的天门,哪儿来的飞升,他们都死了。”
“师弟恨我,他唯独没有让我死去,他一直一直把我关在这里,让我活着,活着看着......”
“但我现在,只想去死。”
可他死不了。
一滴积水从头顶的岩层掉入寒潭,发出清脆的响声。
凉意从后背席卷周身,有人来了,这人很厉害。
“想求个痛快?没那么容易!”
始作俑者,他们的掌门,提剑而来。
他们也没有很惊讶,既然云衍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那掌门自然也不会一直任由他们待在禁地相安无事。
周以光他们回头,与掌门争锋而视,遑不相让:“呵!师父,装了这么多年,你不觉得芒刺在背吗?”
掌门愤呵一声:“错了!这才是我最安心的几年。”
掌门用利刃指向地上那个蓬头垢发的人:“他还在的时候,才是真的芒刺在背。”
地上的老者声音悲怆苍凉:“师弟,我曾经那里对不住你?我从来都对你,照顾有加......也不曾想过与你争夺掌门之位。”
“对!从小到大都是你在照顾我,可你不过是想要一个听话的跟班罢了,虚伪!”
“凭什么?你凭什么说无论如何也不跟我争掌门之位,说的好像是特意让给我一样。还不是你争不到,装好人。如果不是我创造了天门,掌门之位落入你手里的时候,你还会让给我吗?可笑!”
“哈哈哈,凭什么?凭什么最后还是你口口声声要救我?我修我的邪术,你就当没看见不好吗?还口口声声要救我?从你说了要救我的那一日起,我从未睡过一日好觉......看看你的这副模样!我不需要谁来拯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云衍看着眼前这个掌门,与往日里他精心雕琢的神情姿态,简直判若两人。而且,不过半月未见,掌门已经衰老太多,鬓发皆已斑白。这般看起来,和被他锁在地上的师兄,才像是一代人。
掌门手中的利刃对着老者的脖颈陡然落下,却只斩断了锁在他脖颈上的锁链,接着剑锋一转,将他脚上的两根锁链也全部斩断。
掌门笑得癫狂,俨然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
毕竟,落尘瓶碎了。他这么多年以来苦心孤诣所积攒的神识,所有的养料,统统流失于天地之间。那衰老,岂非自然之事。
谁能想到,远古的大凶之物,落尘瓶,竟然那么脆弱不堪,会被随随便便打碎。就像掌门也想不到,门中还有弟子逃过了洗心阁的试炼,还保留着独立意志,会做出这样的事。
沉重的铁链不再束缚地上的老者,他终于,用残破的身躯支撑着自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掌门面容狰狞,笑个不停:“怎么样,站起来的感觉是不是很好?今天你能站起来,站起来看着我,只是我的施舍而已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者抬起一只脚,想要往前走一步,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迈出去,叹了一口气:“看来你我之间的误会,很深。”
掌门穿过水帘,揪着那老者泥泞不堪的领子,面露凶光:“不管是什么样的误会,既然从前没有讲开,今日也不必讲了。”
掌门掐住老者脆弱如枯叶的脖颈:“今日我便成全你,去死吧!”
周以光看着云衍,神情复杂:“不去......救你师傅吗?”
云衍摇摇头:“不必救他,也救不了他。”
“我能做的,只有为他报仇。”
说罢,云衍紧紧握住手中佩剑。
“他们两个,都算是你的师父。你可想好了,今日一战之后,你就算是欺师灭祖了。”
云衍回头看着周以光笑了一下:“你不也是吗?”
周以光搓搓手:“我不一样啊,这种事我干的多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就是个......”
云衍打断他:“你做的,没一件坏事。”
周以光似笑非笑地戳一戳云衍的胸口:“是吗?我怎么觉得,是因为你也跟我变坏了呢?拜师之时,大家都歃血启誓过,若师父真的死于我们之手,那肯定是躲不过天罚了。”
云衍捉住周以光的手指:“你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想那么多......到时候再说。”
水帘那边,掌门的长剑上沾了血迹,仿佛一切才刚刚结束,新的对决便要开始。
如果落尘瓶没有被打碎,他们两个没有可能打的赢掌门。
如果周以光没有发现洗心阁的事,也就不会揭开后面的诸多秘闻。
但没有如果。
几个回合过去,
掌门也永远留在那道水帘中了。
他身上被刺了两把剑,一前一后,周以光在前,云衍在后,穿心而过。
山门中种种秘而不宣的往事,今日一并清算。
第61章
他们从树洞当中走出来, 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